秀麗女子咳嗽幾聲,順着小婢指的方向看去,天空灰寂、細雨如煙,街面兒上各色招牌布幡,直叫人眼花。
而在這些招牌當中,有一藍地金字匾額,上書“盛京婦幼保健院”幾字,明亮清朗,飄搖於風雨之中,極爲醒目。
俏小婢飛奔下橋,行至門前,先踮腳往裡張望,又回身招手:“姑娘快來,開着門兒呢。”
秀麗女子撫胸喘息數聲,苦澀一笑,緩步走到門前。
門扉半啓,上頭並不曾刷漆,只刷一層桐油,紋理清晰可辨,卻也別緻。
門後是一間小院兒,石子鋪徑、小廊回合,植了兩株梧桐、一樹梅花,梧桐葉初落,梅枝猶自青。石徑被花木掩映,盡處是四扇開的雕花門兒,刷着極罕見的藍漆,色如碧空,乾淨寧謐。
“就是這裡麼?”秀麗女子問道,不知何故,語聲無端便放輕了些,似怕驚醒這園中清寂。
俏小婢用力點頭:“就是這裡就是這裡。上回我路過的時候,有幾個潑皮正鬧事兒,結果那裡頭的藍門兒一開,嗖嗖嗖三支箭就射出來了,當下射中三個潑皮的胸口,當時婢子可嚇壞了,還以爲死了人呢,不想那箭上原來裹着布,那三個潑皮直嚇得臉都綠了,爬起來就跑,真真笑死人。”
她咭咭呱呱說着,一面比手劃腳:“後來呢,那藍門兒裡就走出來個姑娘,瞧着也就十四五歲,生得可好看了,她說那是她們東家練手兒的,如果再有人鬧事,她們家姑娘斷不會手下留情,又道她們家姑娘箭法如神,當年還射殺過山匪盜賊,有那想死的,儘管來搗亂。”
言至此,忍不住讚歎:“她們家姑娘可真厲害啊,當時瞧熱鬧的人都說,那三支箭裹了布,都能把人射倒,可見力道之大,若是沒裹布,那潑皮哪裡還有命在?這是那位姑娘手下留情,警告這些潑皮呢。”
秀麗女子含笑靜聽,眼底裡,有一絲隱約的羨慕。
多好啊,身懷絕技、無懼無畏,不像她,淪落風塵、命不由己。
可嘆當年無知,又爭又搶,爲了那點兒所謂的寵愛,當真蠢不可及,如果不是那一晚,她親眼瞧見……
她用力咬緊脣瓣,面色瞬間慘白,忍不住大口喘息。
涼浸浸的空氣,刺得喉頭作痛,她又輕咳幾聲。
“哎呀,婢子光顧着說話,姑娘怕是冷着了。”俏小婢驚覺,面上又顯出憂色:“姑娘,快進去吧,這裡是風口呢。”
秀麗女子不忍拂她好意,將帕子拭拭脣角,勉強一笑:“罷了,聽你的就是。”
主僕兩個拾級而上,轉過石徑,推開那天藍色的門扇,隨後,雙雙怔住。
“這是……醫館?”俏小婢張大眼睛,又是好奇、又是怯怯。
這醫館,委實與衆不同。
不算大的廳堂,背靠背擺着兩排椅子,卻無桌案,左邊兒一溜櫃面兒,後頭是及頂的藥架子,直襬滿三面牆,一個穿素青衣衫的女子坐在櫃面兒後,戴着個白白的面罩樣的東西,頭頂上懸一塊木匾,上書“取藥處”。
房間右側,依舊是一溜櫃面兒,以木板隔成三段兒,一處寫着“掛號處”,另一處寫着“分診臺”,分診臺的旁邊,又單獨隔出小間兒,垂一幕靛藍素簾,簾後一架槅扇,卻不曾雕花,直通通的木板兒,跟照壁也似。門上亦懸木匾,上書“初檢室”三字。
其中,掛號處後亦坐一青衣女子,與取藥處女子衣飾相同,而坐在分診臺的女子,身上卻多了件月灰比甲,從露在面罩上的部分來看,這女子面皮焦黃,顴骨也有點高,倒是一雙薄皮杏眼,只可惜白多黑少,瞧着人時,直勾勾地,有點嚇人。
俏小婢伸頭望望,心下越發生怯,縮回腳,遲疑地看向一旁的秀麗女子:“姑娘您瞧……”
“兩位是來瞧病的麼?”驀地,一青衣少女自裡間而出,亦是戴着白麪罩,露出彎彎笑眼,雖模樣怪異,但卻予人親切之感。
主僕二人這才發現,這廳堂後頭還有房間,以槅扇相掩,地步似也不小,但卻看不清裡頭情景。
俏小婢似有點怕了,喏喏不敢言,倒是那秀麗女子,神色泰然,踏前一步道:“是的,我想來瞧個病,勞駕這位姑娘指點一二,此處是怎麼個規程?”
“好的,請您先去分診臺號個脈。”那青衣少女笑道,將她們引去了分診臺。
分診臺前設着梅花漆凳,秀麗女子坐下,未及將手擱上脈枕,先行向那灰衫女子歉然道:“您就是大夫吧,好教您知曉,我這病怕是……”
她收住話聲,低下頭輕咳幾下,方輕聲續道:“您……最好別碰着我。”
灰衫女子一愣。
秀麗女子咳聲微頓,回身招手:“冬兒,拿塊帕子來給我墊個手。”
那叫冬兒的俏小婢忙上前,手中帕子方要遞出,灰衫女子忽地站起,淡淡道:“你來,隨我去初檢室。”
頓了頓,又向自己一指:“我叫馮荔,乃婦幼保健院分診大夫。”
“原來是馮大夫,失敬了。”秀麗女子向馮荔微微頷首。
馮荔“嗯”一聲,掀起她這一側的簾幕,揚了揚下巴:“進來吧,我替你瞧瞧。”
態度生硬、舉止粗陋,然而,卻又有種強大的自信,莫名叫人信服。
“有勞馮大夫。”秀麗女子再度致謝,縱使馮荔已然入內,禮數卻很周全。
兩相比較,越顯得馮荔行止冷淡。
秀麗女子站起身,掀開初檢室門簾,又回身吩咐冬兒:“你在外頭候着。”
冬兒點點頭,心下極憂,面上卻強笑:“婢子就在這兒等着姑娘。”
秀麗女子朝她笑笑,掀開簾幕,“刷啦”一聲輕響,素簾在她身後合攏,似引一陣微風,涼颯颯地,拂得那木牌輕晃。
冬兒怔怔望着晃動的木牌,情態有些悽惶,轉首四顧。
廳堂空落,幾位青衣女子或坐或立,皆戴着白麪罩,模樣兒古怪。
她心頭惴惴,垂眸望着腳下,鞋尖兒併攏,狀甚侷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