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此,陳瀅陡然加重語氣,面色肅殺:“他們如此等不及地動手,可想而知,你活着對他們威脅極大,他們必欲除你而後快,一次不成,必有下次。如果你想活命,我勸你好生仔細地回憶。”
她緩下語氣,面容亦平靜起來:“若我所料不錯,你無意間撞破的那件事或人,應該十分特異,否則他們也不會如此喪心病狂。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老老實實地說實話。”
她從容地說着,視線卻不離郭媛周身,觀察她的微表情。
郭媛此時,正自鎖眉。
不是憤怒,亦非恐懼,更不是怨恨或報復。
而是在沉思。
自進入綵棚後,這種表情,還是首度現於郭媛面上。
陳瀅眉頭一動。
她其實是在使詐。
或者不如說,她是在依據兇手的思路,倒推其殺人動機。
前言有述,陳瀅一直認爲,刺死王敏荑,於朝局毫無意義。
同樣地,殺掉郭媛,也撼不動朝局。
所以,陳瀅還是堅持最初的判斷:此次斬首行動,就是爲了滅口。
郭媛一定發現了什麼大秘密,才被對方追殺到此,而這個大秘密,就算郭媛當時並無所覺,此刻在陳瀅的反覆提醒下,她應該會覺出某些異樣。
果然,郭媛面上的神色,印證了陳瀅的判斷。
她不着痕跡地打量着這位當朝縣主。
郭媛並不是個善於隱藏的人。
她張揚慣了。
她高貴的出身、以及蕭太后並長公主的寵愛,讓她從不知何謂隱忍、何謂內斂。
而在此刻,郭媛面上殘餘的那些許血色,正在一點、一點地褪去。
原本她的臉白得發青,如今,卻是白得發灰。
那一剎,一絲極微而又深切的恐懼,迅速自她眼底劃過。
陳瀅立時眸光一凝。
“你想起什麼來了?”她問,瞬也不瞬地盯視郭媛。
“沒……沒什麼……”郭媛幾乎面無人色,卻兀自搖頭,似怕陳瀅不信,又擠出一比哭還難看的笑:“我真沒想起什麼,不信你可以……”
“你還是去死吧。”未待她說完,陳瀅陡然劈手刺下,冷勁的風直襲向郭媛面門。
郭媛嚇得魂飛魄散,本能閉目抵擋,大聲尖叫。
誰想,那尖叫尚未發出,一物陡然塞入她口中,尖叫聲頓作“嗚嗚”呻吟。
郭媛越發懼怕,閉眼蹬腿、拼命朝後躲,聲嘶力竭的哭叫聲透出來,只剩含混的嗚咽:“別殺我!別殺我!我說……我說……”
“哦?”
割面勁風驟然散去,乾淨的語聲飄來,平靜如初:“你願意說了?”
郭媛拼命點頭,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口中“嗚嗚”不停,語聲只可勉強聽聞:“我都說……我想起來了……我都說……求求你……”
“很好。”陳瀅道。
話音方落,郭媛突覺眼前一亮,口中跟着一空。
她忙張嘴擡眸,偷偷看去,便見陳瀅端坐於梅花凳上,渾身上下乾乾淨淨,連頭髮絲兒都沒亂上一根,就彷彿方纔她根本不曾離座。
“我給你十息的時間。”陳瀅道,展了展衣袖,眉眼間蘊着淺笑。
郭媛閉了閉眼,一顆心如墜冰窟。
這並非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脅。
那一瞬,她好似回到多年前的那個黃昏,無邊的恐怖、無盡的黑暗,如潮水般來。
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陳瀅坐在她對面,姿態優雅,面色沉靜,乾淨的眸子望過來,水一般剔透、亦水一般無情。
郭媛的心中,漸漸生出絕望。
她撐不下去了。
那個埋藏多年的秘密,她從不曾對人提及。
而這一刻,在這位陳大姑娘的身上,她卻再度領略到了那濃重的、如有實質般的殘忍,以及冷酷。
她相信,若再不吐露實情,陳瀅必會動手。
就像多年前,那些人殺掉另一個人一樣。
“還有八息。”白衫綠裙的少女安靜地說着話,素淨的衣袖隨語聲輕晃,好似下一息就將有毒箭飛出。
郭媛嚇得一個激靈,忙不迭開口:“我、我、我說,是荷花池……那個荷花湖……就在湖邊上……咳咳咳……”
驚急交加間,她被口水嗆到,連聲咳嗽不已。
“先說時間,年月日時;再說地點,這荷花湖在何處。”陳瀅的語聲毫無起伏。
郭媛擡袖抹抹嘴角,喉頭嘶啞:“是四……四年前,在我祖母過壽那一天。”
她又咳嗽起來,半晌方息,再開口時,每個字皆像自喉中擠出來的:“我……我在碧荷湖畔看到……看到他們……他們把人給……殺了。”
她似思及極恐之事,大張雙眼,擱在膝上的手輕輕顫抖,牙關格格作響。
這實是她此生噩夢,若非受到死亡威脅,她永遠不想憶及。
陳瀅神色淡然,心卻重重一跳。
郭媛祖母正是興濟伯夫人程氏,而就在四年前,程氏壽辰當日,煙柳,被人沉了湖。
郭媛如今要說的,莫非……竟是煙柳死亡的真相?
“你說的他們是誰?”陳瀅問,語聲極溫和:“還有被殺的那人,又是誰?”
郭媛的眼睛越張越大,眼珠幾乎突破眼眶,然她卻並不自知,猶在戰慄不已。
“我不知道他們……他們是何人?”她喉頭吞嚥幾下,聲音抖得厲害:“我只知道……他們把一個丫鬟給……給沉了湖,我當時就躲在邊上,聽得清清楚楚。”
“你當時是一個人麼?有沒有人與你在一起?”陳瀅問,聲音溫柔,語速也頗慢:“按理說,那天既是你祖母做壽,你就該吃酒坐席,如何又跑去湖邊了呢?”
煙柳失蹤時,酒宴正酣,郭媛身爲孫女兒,本當衆星捧月纔是。
此時,郭媛已然完全沉浸於回憶中,並未意識到,陳瀅的問話,正在引誘她吐露實情。
她直勾勾望向某處,神情如入夢中,喃喃道:“那天我……我坐席的時候,父親突然就提前走了,母親就很不高興。我覺得好沒意思,便跑去湖邊散心。恰巧遇着一個丫鬟,我見她面生得很,問她是誰,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我惱了,便叫人掌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