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軍的軍醫,暫時吊住了顧乾一口氣。
只是,看着顧乾那張死灰的臉,陳瀅覺得,他有極大可能活不過今晚。
冥冥中,她忽有所感,轉眸望向裴恕。
裴恕正帶同郎廷玉、何廷正巡視戰場——亦即小院左近的那片樹林。察覺到她的視線,他微側首,回以一笑,剔透瞳仁映着火把,星辰般奪目。
陳瀅遙遙與他對視,心頭漸覺異樣。
死得太快了。
康王妃、沈靖之,以及他們帶來的所有人。
全都死了。
顧乾是唯一的活口。
可是,昏迷不醒的他,根本提供不了有價值的信息。
而這一切,果真是“戰之過”?
陳瀅低下頭,眉心微微蹙起。
以裴家軍的戰力,甚至再退一萬步,僅以裴恕、郎廷玉與何廷正三人武技,留下康王妃、顧乾、沈靖之或白老泉這幾名要犯中的任意一個,應該不難。
可偏偏地,死得最快的,就是這幾個。
此外,如今再細想,那場三方混戰,竟也有幾分詭異
陳瀅忍不住再度轉首,望去裴恕的方向。
裴恕正與何、郎二人說話,她目之所及,唯三道背影。
夜風拂過,他們盔頂上的紅纓颯颯舞動,灼烈而又兇悍,一如方纔裴家軍槍陣帶給陳瀅的震撼。
莫名地,她想起了郎廷玉在鬼哭嶺投出的那三槍。
方纔他所處的位置,遠比在鬼哭嶺時離戰場中心更近,可他卻一槍未出,任憑沈靖之衝向顧乾,引發一場血腥內鬥。
是來不及出手,還是有人授意他不要出手?
陳瀅收回視線,心底的那根弦,似被什麼輕輕撥動了一下,有嫋嫋餘音,縈繞盤旋。
可與此同時,她卻又無比清晰地知曉,這一尾絃音,並不能令真相泯滅。
裴恕對她的顧念,她感激。
他的一片心意,她也願意接納。
可是,真相卻依舊必須揭穿。
哪怕這樣做的後果會令他們的婚事受阻,更會影響到家人的命運,陳瀅也無法坐視真相被掩蓋。
此念一生,她素來平靜的臉上,便浮起一絲苦澀。
她一直以來最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
親情與理想;
信念,與家人的命運;
當這兩者產生衝突時,她深切地覺出,妥協,遠比堅持容易。
每逢這樣的時刻,放棄似乎是順理成章的,就算被人知道了,也不會有人詬病她什麼,甚至還可能得來一兩聲讚美,說她“有人情味”。
反倒是堅持下去,或會得來千夫所指。
不,是“一定”、“必須”得來千夫所指(比如正讀到這一章的很多讀者嗯嗯)。
可是,理想與信念,從來就是這世上最昂貴的事物,而非俯首可拾的廉價品,若要將理想付諸現實,就必須付出高昂的代價。
陳瀅能做的,也只是將這個代價儘可能加諸於自身。
若能以她一人之命運,換回李氏、陳浚以及闔府人等安好,她願意。
“阿瀅,在想什麼呢?”醇酒般的聲線驟響,令陳瀅回過神。
她擡起頭,見裴恕正立在身畔,遂笑了笑,問:“我在想,陛下是不是應該快來了?”
裴恕擡頭望望天色,“唔”了一聲,一隻手習慣性地按向腰間配劍:“想必還得再等等,我給陛下遞消息的時候,把時辰放得挺寬。”
他伸臂向四下一掃,眉梢挑了挑:“一來刀劍無眼,陛下萬金之軀,縱使勇武非凡,這等險地還是不要來的好。二來,還得留出收拾的功夫。”
裴家軍的輔兵正在清洗血跡、搭擡屍首,方纔那場廝殺雖遠不及真正的戰場來得激烈,到底也死了不少人。
“那大概還要等多久?”陳瀅問。
她今日乃是出門“賞燈”,若耽擱得太遲,李氏又要擔心了。
“約莫兩刻吧,最多三刻。”裴恕道,又咧嘴笑:“不怕,若是太遲了,我會送你回去。”
陳瀅笑了笑,未置可否,只低眉沉思。
見此情形,裴恕便也收了笑,擡起頭,狀似不經意地向中軍大旗掃了一眼。
頗花了一些功夫,他才終是找見了“那個人”。
那是個圓臉男子,生就一張可親的笑臉,樣貌卻極不起眼,即便以裴恕的目力,亦要找上一會兒,才尋到他。
此時,那人正鬆鬆垮垮地站着,沒個正形,一副兵油子的模樣,見他看過來,微微點頭一笑。
頗隱晦的笑容,意味深長。
裴恕暗自撇嘴,面上神色卻是不變,眸光一轉,回望陳瀅。
旋即,便有些心疼起來。
陳瀅正自顰眉,目視遠方,神思不屬。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也很想開解她幾句。
可惜,竟是不能。
只能活活憋着。
裴恕拿手指頭捅了捅頭盔,面上涌起強烈的不耐。
有那麼一瞬,那種恨不能以身代之,卻又只能眼睜睜看着心上人憂愁難過、而自己卻無能爲力的感覺,讓他極爲不適。
好一會兒後,他方纔深深吐納了幾息,將心緒按下,復又輕輕碰了碰陳瀅的衣袖,柔聲道:“咱們去湖邊走走罷,這裡血腥氣太重,難聞得緊。”
陳瀅訝然擡頭。
裴恕居然會嫌血腥氣重?
這麼個上過戰場、斬過敵囚之人,竟會嫌血氣難聞?
似是爲了證明自己沒說謊,裴恕誇張地將手在鼻前扇着,一臉嫌棄地道:“快走罷,真的不好聞。”
陳瀅原本一腔愁思,見狀倒險些失笑。
這演技也委實太假了。
只是,到底也是他一腔好意,她何忍拂之?
“嗯,那就走走好了,反正陛下還沒來。”她笑着說道。
那一剎,心中忽爾生出一個模糊的念頭。
或許,再過得幾日,似這般閒步湖畔、賞月觀燈的情致,便會成爲她這一生爲數不多的戀愛回憶。
既然如此,又何妨讓這回憶更甜蜜、更美好一些,也免得老來回顧,心存遺憾。
這般想着,她立時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將那隻溫暖的大手牽牢,在對方又震驚、又有一點點害羞,以及很兇惡地瞪回衆軍卒、尤其是瞪回郎廷玉那張熊臉的視線中,拖着這隻手,緩步行至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