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弱婦
驛站廚房旁邊的一間窄室,竈火飯菜以及泔水的嗖臭氣混雜,透過牆彌散在其中。
少年阿九邁進來,立刻擡手掩住口鼻,嫌棄的咳嗽。
除了先前跑進來的阿福,窄小的室內還站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一般的破舊棉衣,圓臉大眼,有些呆呆,手裡還握着一把勺子,很明顯是在隔壁幫廚。
“娘,娘。”阿福跪在一張臨時搭建的牀板前,急切的喚着躺着的婦人,“有軍爺往爹哪裡去,娘。”
那婦人似是昏睡,被喊的緩緩醒來,她臉色焦黃,看起來很蒼老,氣若游絲,醒來先發出一陣急促的咳嗽。
阿福和那個握着勺子的女孩兒慌慌張張又是喂水又是拍撫。
“軍爺。”這咳嗽倒是讓婦人更清醒,看着站在門口——
室內太小了,擠不下軍漢們,而少年阿九則是嫌棄味道進來後,又退了出去。
婦人顫聲問:“你們是往大青山營去的嗎?”
少年阿九掩着口鼻,聲音嗡嗡:“不是,不過我們順路,你的丈夫叫什麼,多大年紀,在誰帳下——”
他竟然又把先前的問題問了一遍,守在牀邊的阿福看過來,不解但又怯怯。
避嫌站在最後的驛丞心裡呵呵兩聲,還對口供啊!
楊家婦人喘息着答了一遍,比阿福說的要詳細,連楊大春的生辰都說了,還在身邊摸來摸去“奴家給他做了一雙鞋,一定要帶過去。”
阿福忙從被褥下掏出一個包袱“娘,在這裡呢。”
少年阿九這次沒有要檢查一下鞋,一雙鳳眼居高臨下看着那婦人。
“醜話說前頭,我們軍務緊急,行腳快,行路辛苦,可不能給你帶孩子。”他聲音淡淡說,“到時候跟上就跟着,跟不上,我們可就不管了。”
楊家婦人撐着牀板給他叩頭:“軍爺,能帶多遠就帶多遠,總是能離她爹近一些,他爹尋來也能快一些,否則,扔在這遠地方,等尋來,人都不知道還有沒有,阿樂,阿福,快跟軍爺叩頭——”
婦人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叩頭是沒力氣了,又開始咳嗽。
阿福對着軍爺們跪下,握着大勺的女孩兒阿樂也跟着跪下來,一邊叩頭,一邊又看護婦人。
“娘,我和姐姐一定跟得上,一定最快見到爹。”阿福握着婦人的手哭,“讓爹來接你。”
婦人咳嗽女孩兒哭,門外有妻有子的驛兵們心有慼慼,但對少年阿九來說,並沒有覺得人悲苦慘烈,只覺得氣味更加令人窒息,他又向後退了一步。
“那行了,你們收拾一下,我們不過夜,歇個午,就啓程了。”他說。
立刻就要分離了啊,一別極有可能再無相見,婦人更加悲痛。
“軍爺啊。”楊家婦人又對着門外的軍漢們,微微擡起手,孱弱的面容哀哀欲絕,“如有幸見到我家男人,告訴他,奴家與他結爲夫婦死也不悔。”
真是感天動地,這夫妻兩人感情一定很好,幾個驛兵眼圈都要紅了,少年阿九卻更皺眉頭,盯了婦人一眼——
“娘——”阿福撲在婦人身上,悲痛大哭,打斷了婦人的哀哀。
夫婦生離死別痛,子女與孃親生離死別那是更痛啊,驛兵們實在看不下去了,疾步要走,見少年阿九還盯着,便拉他一把,到底是年輕人,沒經歷過生死,不知人間苦,把人家的悲慘當樂子看。
“多了兩個人,馬匹要好好的挑一挑。”張驛兵下命令。
他再看痛哭的母女,那個叫阿樂的大姐兒也挪到牀邊,默默流淚,雖然不忍還是要叮囑。
“你們儘快收拾一下吧,我們行期有定,不能多停留。”
阿福流淚應聲是。
少年阿九沒有再說什麼,收回視線跟着大家走了。
窄小的室內嗚嗚咽咽的哭聲漸漸平緩,慢慢的變得沉默。
“阿姐,收拾一下東西吧。”阿福拭淚說。
在一旁女孩兒阿樂有些慌張的放下勺子,要收拾又不知道要收拾什麼。
“帶兩件換洗衣裳就行。”阿福輕聲說,“餘下的都留給娘。”
大姐兒應聲是,去一旁收拾包袱了。
婦人躺在牀上,氣若游絲:“不用給我留,你們都帶走吧,我,用不着了.”她說着眼淚流下來,看着女孩兒,滿眼的不捨哀痛自責,“你們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阿福小手握着她的手,臉頰上眼淚滑落,黑黑的眼睛看着婦人:“適才爲什麼多說那句話?”
婦人臉色一僵,下意識的擠出一絲笑,此時眼中流淚,再擠出笑,神情變得有些古怪滑稽。
“我將死之人,思念你爹,回顧一下往昔——”她喃喃說,看着女孩兒,“也是情之所起,情難自禁,感天動地——”
阿福聲音淡淡:“將死之人了,哪來的情難自禁!”
婦人似乎來了興致:“阿福,你還小,不懂這個,這情啊——”
“好了。”阿福聲音一沉,喝道。
她十二三歲的年紀,嗓音稚嫩,但卻讓婦人立刻閉嘴,轉開了視線,不敢看女孩兒的眼。
女孩兒眼有些嚇人,此時沒有被眼淚充盈,不再被長長睫毛垂下遮擋,黑黝黝如深井一般。
牀邊陷入詭異的沉默。
窄小室內,在牀邊收拾包袱的另一個女孩兒,如同沒有聽到看到一般,只低着頭給包袱打結。
“阿福——”門外傳來驛丞的喊聲。
阿福立刻轉過頭,黑黝黝的大眼睛被淚水蒙上:“許老爺——”
驛丞一腳邁進來,面容含笑:“總算是有了着落了,我讓他們給你們挑一匹溫順的馬。”
阿福對驛丞大拜:“多謝許老爺,許老爺大恩大德。”
女孩兒語無倫次,不會說話,唯有這一句顛來倒去。
另一個女孩兒更是隻會施禮。
還是牀上的婦人強撐着起身:“許老爺大恩大德,奴家來世銜環結草爲報。”
驛丞讓她躺好:“些許小事,我也沒幫上什麼,你們不幸中有萬幸,這麼快就遇到了恰好去邊郡的驛兵。”又叮囑兩個女孩兒,“跟着驛兵趕路很辛苦,你們一定要堅持,但實在堅持不了也不要強撐,丟了性命可就白受苦了,只要活着,纔有機會見到你們爹爹的。”
阿福眼淚如雨而落,俯首將頭貼在雙手上:“我一定會好好活着,一定要見到爹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