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那場雨後, 天竟漸漸的發暖起來。宣文殿裡,那濃郁白煙也罩不住瀰漫的死亡味道。

君瑞抱着膝和芙蓉並肩坐着,頭靠在架花欄上, 迷迷糊糊, 數着欄上雕着的蓮心花。

“小姐, 你說皇后娘娘到底要關我們到什麼時候啊?”芙蓉頭靠在膝蓋上, 眼睛盯着腳上的那雙墨青色繡花鞋, “奴婢真是怕極了,總覺得那個,那個皇帝會爬起來呢。”

“七, 八,九。咦, 蓮心花竟是貴九數。”君瑞心不在焉地迴應, “怕什麼, 人都死了。別擔心,有好吃好喝供着, 咱們就好好受用。”她轉頭看了眼明黃牀幃,其實看不清人影,卻不禁覺察出寒意。忙收回眼神,“皇帝死了,瞞不了多久。我猜也就這幾日, 便能見分曉。”

見芙蓉似懂非懂, 又笑了幾聲:“你想想皇子妃, 你就會覺得關在這裡真是好運道呢。”

“啊?”芙蓉愣了愣神, 也忍不住失聲笑了幾下, 聲音清脆,咯咯笑聲, 倒是讓人心情無端好起來。

那天她們兩個塞進馬車送去宮裡,而五皇子妃和徐嬤嬤則被當做下人,送去庫房暫時看守起來。

想想芙蓉本就是皇后的人,兩人一見面便立即拆穿五皇子妃的身份。皇后一轉念間,還未發火,偏偏芙蓉像是福至心靈,連連磕頭,又哭又喊:“娘娘,奴婢不敢不從。五皇子妃爲人狠厲,差點殺了小姐。芙蓉也怕被殺掉,所以就同她換了衣裳。”

皇后疑惑挑眉,看看沉默的君瑞,畢竟偏信自己人,又多問一句:“爲何要殺她?”

“還不是因爲五皇子妃嫉妒五皇子喜歡小姐,千里迢迢過來殺人,真是,真是惡毒!”

君瑞就見皇后如釋重負吁了口氣,又像是得了什麼好訊息,眼角眉梢都冒出喜氣。神色由原來的審視,竟慢慢緩和起來。不過單單說了句:“你們暫且留在這兒,若是不生別的心思,自不會有人爲難你們。”

“是是。”芙蓉搶先磕頭謝恩,見君瑞不語,忙尷尬笑了幾聲,“小姐,快些謝恩。”仰起臉,苦惱皺眉,“娘娘,小姐被嚇着了。請娘娘勿怪。”

“她是貴客,不過委屈幾天。將來有福氣呢。”皇后淡淡轉過眼神,“至於五皇子妃,臨全,把那個老婆子和她分開關起來,免得生出事端。既然五皇子妃想做小丫頭,就先當做不知情罷。”勾起嘴角,“倒是一份好禮。”

“還不知嬌貴的五皇子妃,沒了老嬤嬤的伺候,還被關在庫房會怎麼樣呢。”芙蓉又咯咯笑了幾聲,見君瑞沒有多言,吐吐舌頭,忙轉過話題,隨口說了聲,“小姐,過了年,天氣轉暖的快。等以後,讓世子帶您去樛木宮去,那裡可涼快了。”

“哦,”君瑞淺淺笑了記,又覺得冒出一絲奇怪,“你怎麼知道我和五皇子妃的糾葛?”

“回小姐的話,是咱們被抓的時候,有個侍衛輕輕在奴婢耳邊說的。說只要說五皇子妃對小姐有妒意,小姐沒事,奴婢也不會有事呢。”

芙蓉彎着脣角,見君瑞起疑,忙又解釋道:“那個侍衛,奴婢見過。在世子府裡的時候,見過他從後門來去。”

君瑞揉揉眉間,心裡又不免慶幸芙蓉對齊昭無意。正想開口再問她些什麼,聽到外面傳來細細的腳步聲,忙拉拉芙蓉的衣角示意她站起,自己先警惕地起身,略略探頭看了出去。

就見到臨全從屏風外轉了進來,他眼尖,只一擡眼就見到君瑞,笑容滿面的招呼:“哎喲,蓮香姑娘,快些請了。娘娘請您去呢,說是有故友相見。”

芙蓉跟着便要一起去,臨全斜刺一步,攔住芙蓉的腳步:“芙蓉姑娘,娘娘讓你在這兒守着呢。”

“嗯,芙蓉,你等在這兒。”君瑞略略點頭,回首安撫地看了芙蓉一眼,跟着臨全往前走。

自從被抓來後,竟是頭一次走出這個宮殿。跨出門檻,看着頭頂被四方屋頂,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天,帶着灰濛濛氣息,夾着原本不喜歡的細雨,此時卻是有股荒唐的欣喜冒了出來。

“姑娘,慢些,奴才給您撐傘。”臨全在身後說得客氣。

君瑞眼神在他身上轉了一圈,臨全是皇后身邊的大公公,連皇上隱瞞死訊的事情,臨全都有參與。顯而易見,他是不能得罪的人。

她笑了笑,往邊上站住腳步:“是我太心急了。公公不必客氣,這雨落在身上涼得很,公公爲我撐傘,豈不是累得公公淋雨。我們各自撐把傘,均不會被雨淋溼了,公公你看如何?”

“這怎麼行,姑娘可是貴客呢。奴才伺候您是應該的。”臨全滿臉笑意,撐着傘架在君瑞頭上,“請了,別讓娘娘久等。”

臨全堅持,君瑞也不再扭扭捏捏推辭。兩人一前一後,從宣文殿一路往澤恩殿而去。兩人合撐把傘,本就容易淋溼。君瑞又是刻意照顧,到了澤恩殿前,她髮髻上落了雨水,臉上也沾了溼氣。

臨全見君瑞狼狽的樣子“哎喲喲”叫了幾聲,突然從門裡走出個看上去三十幾歲的宮女,一照面便笑了:“全公公,你可來了。娘娘剛還打發我來尋你呢。”

“音姑姑,”福全收了傘架在欄邊,拿袖子擦擦臉上的雨水,才說道,“您看看,這外頭雨大的。這,姑娘都被淋溼了,您這可有換的乾淨衣裳?”

“給姑娘請安。”音姑姑笑着淺淺欠身,上下打量君瑞幾眼,“正巧,奴婢這裡有新衣裳,沒動過。姑娘先進來換了衣裳,再去見娘娘。”轉過身又對全公公示意,“全公公也去整理乾淨,再進去伺候娘娘罷。”

君瑞跟着音姑姑進去,自是從去了西側耳房。音姑姑將衣服從雕花的檀木箱子裡取出,放在架子上,說了聲:“我就在外頭等你。”便退了出去。

君瑞不及多想,手忙腳亂換好了衣裳。又見旁邊面盆架子上,架着水盆,還冒着熱氣。匆匆洗了把臉,再把頭髮散了,重新梳理。可溼漉漉的頭髮梳攏,總覺得難受,便隨意挽起,用髮簪固住。

“姑姑,好了。那水我也用了。”君瑞拉開門走出,見音姑姑正站在遊廊上,微微發呆。見君瑞出來,翹着嘴角笑了聲:“正是爲姑娘準備的。”

“姑娘跟我來。”音姑姑帶着君瑞從側門進去正殿,就見到所有奴婢都是恭恭敬敬垂手站在一邊。見音姑姑帶了陌生人進來,也不擡頭多看一眼。音姑姑領着君瑞站在內殿門外,輕輕推開門,低頭示意:“姑娘請吧。”

君瑞“嗯”了聲,只單單覺得內殿裡安靜得似沒有人一般。腳步堪堪跨入門檻,擡起頭時,卻愣了愣。皇后並沒有在房內,裡面只有齊昭一人,手拿着青瓷茶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身後的殿門,發出陳舊厚重的“吱呀”聲,漸漸關攏。君瑞往前走了一步,收到齊昭冷淡的神情,禁不住停下步子。不過心思微動,便扯出淡然的笑意,屈膝行禮:“給世子請安。”

“姑娘住得可好?”齊昭放在茶盞,手指摩挲拇指上的扳指,疏遠地隨口問了聲,不等她回答,又笑了笑,“姑娘這身衣裳倒是尊貴的很。”

君瑞低下頭看了一眼,剛纔匆忙間,沒仔細看,原來是青雲紗的料子,上頭應是用劈開四縷的銀線,繡得蓮心花。在楚國民間,青雲紗能賣到萬金一匹。而在齊國,她冷冷笑了聲,蓮心花是貴九數,只有皇貴才能身着。

齊昭冷眼見君瑞明白,繼而又有些煩躁冒了出來。她看上去謹慎小心,步步爲營,怎麼今兒那麼魯莽。心思順着語氣露了出來:“姑娘不能好好照顧自己,有人會爲姑娘擔心着急。”

可話落到君瑞耳裡,卻聽成了齊昭的暗示。既然芙蓉已在皇后面前,隱喻她和吳圖南的關係,那如今之計,就再用吳圖南來牽制皇后。

她點頭,給了齊昭一個我明白的眼神。神情淡淡,卻直截了當問了聲:“不知世子有無,有無五皇子的訊息麼?”

猛然間內殿裡像是被冰給凍住,只覺得寒風瑟瑟。冰冷冷的話語從齊昭口中說出:“五皇子極爲擔心皇子妃,正請我幫忙四處留意找尋。”

“我呢?”君瑞本能接口問道,聽齊昭停了許久,纔回答:“五皇子讓你不用害怕,他不久便會來齊國。”

君瑞“嗯”了聲,覺得戲也演完了,心裡又明白此時必定被人監視着,更何況也沒有別的話要對齊昭說。一時間,她低垂着眼簾,只看鋪着的白玉板,默默不語。

而她沉默的神情,對齊昭來講,卻如同在他們之間,無時無刻,無聲無息,卻又飛快的架起一座永遠都無法通過的虹橋。

“滴答滴答”內殿中鐘漏的聲音,竟是如此清晰,像是操控着他的心跳,撲通撲通地跳着。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邁出一步,耳邊卻像是聽到章公痛心疾首地大喊:“一切都爲了大事啊!”

這聲音巨響,在他耳邊“轟隆隆”地響。吵鬧得他,靠近君瑞的腳步,不由停滯住。手指蜷縮,冰涼的指尖碰觸到掌心,居然連自己都忍不住感到寒意。

他嘴脣微微動了動,無聲地對自己安慰,還有幾天,等登了皇位,一切,一切便在他的掌握中。不管是天下,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