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了足有半個時辰,驟然,城門洞開,圖格扎當先一騎緩轡而出。
劉羽迅速遞了個眼色給令官,悄悄下令加強戒備,四個黑衣影衛早已飛身掠入城門。
圖格扎來至北羌欽差面前,翻身下馬,目光灼灼地盯視着面前的羌人,沉聲說了幾句羌語,那北羌欽差倒也似對答如流。
終於,圖格扎撩袍跪地,恭敬地接過欽差手中的令箭,起身上馬,對着城門大聲喝令,即刻,北羌的兵馬緩緩自城門列隊而出。
劉羽凝神細看,雖則困頓已久,雖則折損近半,但是羌軍的陣腳依舊井然有序,飢寒交迫的兵將依舊軍容整肅,不由暗生敬佩,擡眼看向較量已久的四王圖格扎,只見他一雙鷹眸炯炯,也正若有所思地望向自己。
兩道眸光交擊,各自巋然不肯相讓,遙遙互視,於無聲卻似千軍萬馬般暗潮洶涌。
終於,羌軍過盡,圖格扎才緩緩撥轉馬頭,低叱一聲驅策而去。
生恐有詐,一直目送着北羌人馬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劉羽依舊遲遲按兵不動。
城門中,魯瑞安和柴文展率部緩緩走來,劉羽這才帶領諸將迎上前去。
兩軍相接之際,忽聽一聲清脆的嬌喚:“秦大哥!”
秦放虎眸一亮,隨即翻身下馬,甫一回身,已是溫香暖玉地撲了個滿懷。
小芸膩在他寬闊的胸懷又是流淚又是歡笑,秦放也大笑着用下頜的鬍髭摩挲她的小臉:“怎麼,現在不怕鬍子扎人了?”
“不怕,不怕,只要小芸可以天天陪在秦大哥身邊,扎破臉也不怕。”小芸嬌憨之態逗得虎眸含笑放光。
秦放本是灑脫之人,此刻苦戰初捷又伊人在懷,心情大好,長笑一聲提繮上馬,彎腰舒臂已將小芸抱坐于飛焰之上,全然不管衆人側目。
而小芸本就單純嬌癡,此刻苦念之人就在眼前,哪裡還有心思旁顧?只一路俏語嬌言訴說着這些日子以來的離情別緒。
劉羽、楊繼朗等人也是似笑非笑地樂見其成。
卻只羨煞了一旁的蕊兒,一會咬脣凝視紅馬之上的繾綣雙影,一會又悄覷幾眼閃靈之上的英挺身形,眸光之中滿是豔羨期待。
楊柳風不禁含笑輕聲道:“你那荷包若是勤勤
快快地早些繡好了,也不至於趕不上今兒這日子。”
蕊兒俏顏緋紅,恨恨地輕聲道:“姑娘就會取笑我!”
所有的歡呼雀躍都在踏入城池的一刻煙消雲散。
劉羽等人終於明白了魯瑞安、柴文展及所部兵將在會師之際爲何都是毫無振奮歡喜之色——他們穿城而來,自然已先見過城中的景象,而沒有人在看了如此仿若煉獄的慘狀之後還能笑得出來:
城內一片死寂,昔日熟稔的街市早已化作一堆堆瓦礫,起伏於凌亂的積雪之下,偶爾,有幾座殘存的房屋,也是搖搖欲墜破敗不堪。
透骨陰冷的空氣中,漂浮着一股瘮人的腐臭氣息,走在輪廓依稀的街道上,時不時會踢出積雪下的白骨。
朔風森森,穿過那些孤頹的斷瓦殘垣,發出如鬼魅般的哀號,忽遠忽近淒厲莫測。
什麼是滿目創痍?就在眼前!
什麼是屍橫遍野?就在腳下!
什麼是痛入骨髓?就在每個人的心裡!
三十餘萬大軍,默默穿行在荒涼的死城,居然安靜得呼吸可聞,緩緩向着校場的方向走去。
陸續有襤褸憔悴的身影圍攏到街的兩側,得勝奏凱,卻沒有一絲歡慶的聲響或表情,只有一雙雙黯淡絕望的眼眸,安靜地、木然地、沒有任何溫度地注視着自己國家的軍隊。
突然,慘淡的人羣裡傳來一個女子嘶啞的尖叫:“是她!就是她!我認識她!她是寧王的女人,就是她進獻讒言讓寧王撤出永興圍困羌軍的!”那女人衣衫殘破,髮絲蓬亂,但依稀看得出年紀還很輕,此刻正伸着污濁不堪的手指顫抖地指向楊柳風。
頃刻間,無數道噬人骨肉的目光惡狠狠攢射到她的身上。
彷彿怕別人不相信似的,那女人尖聲喊道:“我是隨軍的營妓,是跟她一起來的,我認識她,就是因爲她的一句話!”
悽慘的人羣立時騷動起來,又有幾個像是倖存的營妓模樣的女子或低聲或高聲地紛紛道:“是啊,就是她。”、“寧王只恩幸她一個女人”……
越來越多的目光密集地剜向垂眸行走的素淡人影,如果每一道仇恨怨懟的眼神都可以化作一把利劍,那麼,她此刻早已粉身碎骨。
垂首,楊柳風
沉靜地走着。
蕊兒早已嚇得花容失色,渾身顫慄。
劉羽正擰眉間,驟然,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衝出人羣,一把扯住楊柳風的衣襟,厲聲道:“狐狸精,你還我兒來!”
措不及防!
因爲楊柳風恰好經過那老婦所處的位置,所以她突然衝出來有此動作,側畔的兵士竟未及阻攔。
待到兵士反應過來,想上去分開二人,那滿是污垢嶙峋蒼老的雙手竟是死命地不肯放鬆半分,目光怨毒聲音淒厲:“就因爲你一句話,我兩個兒子都被羌賊殺了吃肉,你還我兒子!還我!”
劉羽飛身下馬,箭步上前,忽然刷拉抽出腰間佩劍,聲音森寒地低吼道:“放開!否則斬斷你的雙手!”
老婦一驚,雙手不自覺地一鬆,兩個兵士才趁機拖開她,推入人堆。
輕輕地扶住被帶得踉蹌的人兒,劉羽疼惜地蹙眉:“坐我的馬吧。”
楊柳風穩住身形,微微搖頭,羽睫低垂,勾了下脣角道:“豈敢有勞羽護軍,風兒步行即可。”
劉羽無聲一嘆,知道她萬不肯在此情境下再有絲毫僭越,不禁皺眉自語道:“那幾個影衛呢?”
一旁聞聲趕來的柴文展低聲道:“他們打開南門,說是回去接應王爺,就走了。”
煩悶地深吸一口氣,劉羽召來八個兵士令其分護楊柳風和蕊兒的左右,冷聲道:“剛纔的情形若再有發生,別怪我軍法懲處。”
八人應命,他纔再次翻身上馬,卻始終不敢再離開她太遠。
大軍繼續前進,兩側攢動的人羣中不知道誰忽然低低地說了句:“殺了她!”竟一聲聲傳了開去,很快,“殺了她!”“殺了她!”的低吼就漸漸整齊清晰起來。
蕊兒在這如山的怨怒中直駭得雙腿發軟,緊緊摟着楊柳風的胳膊才勉強前行。
楊柳風羽睫深垂,始終沉默穩定地靜靜隨軍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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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風寄語:
戰爭,從古到今,無論哪一方取得勝利,輸的永遠是百姓。
所以,勝利又有什麼可喜的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