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照,碧溪清泠。
劉珩高挽褲腳,正全神貫注地爲站立在溪水中的馬兒刷洗,動作輕柔體貼,雖是凡馬,卻也懂得他的一番珍寵,歡娛地輕打着響鼻,不時回過頭來挨挨蹭蹭。
魯瑞安小心地將懷裡抱的兩大壇酒放在溪畔的青石上,靜靜地看着他熟稔而殷勤地打理馬匹,許久,纔開口道:“這些叫兵士們做就可以了,何必王爺親自動手。”
依舊凝神在身前的馬兒,劉珩只是幽幽一笑:“以前,踏雪最喜歡我親自帶着它去河邊飲洗,每一次我親自動手,它就會特別安分討好,若是底下的兵士帶它去,多少總要惹出點麻煩。”說着,不覺停手微笑,眸光悠遠,彷彿又回到了當時那和樂融融的情境,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可惜我總是很忙,不能常常陪着它,卻還要怪它頑劣專寵,現在它不在了,我才發現,其實它的要求真的很低,只不過沒有跟對一個好主人而已。”
魯瑞安緩緩地道:“王爺何必自責,所謂英雄配寶馬,想來踏雪一生所求亦無非如此,能得與王爺這般的人物共騁沙場同歷艱險何其幸甚?必然也不辜負踏雪的曠世神駿,至於生死之事,不過遲早而已,王爺又何需耿耿?”
劉珩輕輕地摩挲着馬頸,黯然道:“很多東西可能真的只會在失去以後才知道:原來上天從沒有指定過什麼該是你的,什麼不是,人也好,馬也罷……我以前一直相信命爲人改,分由人定,現在才明白若天意弄人,竟是絲毫也沒有掙扎反抗的餘地。”蕭瑟垂首久久無聲。
魯瑞安忽然爽聲大笑道:“素謂珩弟英雄蓋世,當年烹鹿煮酒,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語驚四座羨煞瑞安,今日不過驕陽輕霾皓月微缺,何以竟作小兒女之態?”
劉珩擡眸怔望,一聲“珩弟”早已觸動心絃。
魯瑞安含笑提起身邊的酒罈道:“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且進酒,如此殘陽美景,珩弟不與大哥浮以大白豈非暴殄?”
劉珩舉步上前,略遲疑道:“可是,軍中禁酒……”
魯瑞安大聲笑道:“你十七歲之前可是從不飲酒,戍邊三年,回京之期,卻抱着罈子跟瑞成兩個搶酒喝,若軍中果然禁酒,珩弟何來海量?”
垂眸一笑,昔年的一腔豪情陡然溫暖胸臆,劉珩拍開壇封大聲
笑道:“不就是區區二十軍棍麼?以前,咱們三個哪次偷偷喝酒能逃過義父的法眼?不過是打完再喝,喝完再打罷了,誰若捱打的時候哼上一聲,下回喝酒還要罰他東道。”
“原來珩弟還記得當年之事。”
“刻骨銘心沒齒難忘。”劉珩舉壇笑道:“爲弟借花獻佛,先敬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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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悠長,人淒涼。
孤寂的人兒燈下獨坐,默默等待着又一個漫長的寒夜。
“姑娘,不好了!”蕊兒氣喘吁吁地自門外飛奔而入。
“還有什麼不好?”楊柳風淡漠地問道。
還能有比現在更不好的麼?
“王爺……”蕊兒緩了口氣道:“王爺和侯爺不知道在哪裡喝了酒,醉醺醺地回營,正巧讓阿羽……七皇子撞見,大發雷霆,即刻就按軍規打了二十軍棍,說是以儆效尤。”
楊柳風霍然起身急切道:“你是說王爺捱了七皇子的軍棍?!”
蕊兒點頭道:“不止如此,王爺和侯爺一邊挨着軍棍一邊還放聲大笑,比誰笑得響,結果七皇子大怒之下說他們咆哮帥帳還讓再打二十。”
她嬌軀一震痛然道:“就沒有個人上去勸勸麼?”
“怎麼沒勸,楊將軍和柴將軍都被堵了回來,最後還是秦護軍的面子,纔沒再打。”
楊柳風緩緩坐回椅子上嘆了口氣:“知道了。”
蕊兒上前拉起她道:“姑娘還不快去看看,蕊兒聽說打得狠了,兩個人都是被擡回去的。”
起身走了兩步,楊柳風卻又忽然站住,掙脫她的手背轉身道:“我不去了,你替我去看看便是。”說着又坐回椅子。
“姑娘——”蕊兒跟回來苦口婆心地道:“王爺素來要強,但凡能站得起來,怎麼肯由得人擡,姑娘現在不去,若有什麼差池……”
話音未落,楊柳風已是起身疾步向帳外走去,挑開簾門,卻又忽然定住身形,掙扎良久,終於再度黯然坐回原處,深吸一口氣道:“你去,求七皇子讓上次給他醫過箭傷的那個藥童去看看王爺。”
蕊兒搖頭垂淚道:“姑娘一個聰
明人,怎麼還不明白:王爺那樣驕傲的人,幾曾當衆吃過這樣的癟?身上的傷事小,那心裡頭的傷……”說着已是梗塞無聲。
幽泣聲中,楊柳風轉眸怔望着妝臺上閃閃的金釵。
抽泣良久,蕊兒終於停聲拭淚,悵望着靜坐不動的人兒幽幽地道:“難道王爺這麼多年的傾心眷寵,都換不回姑娘今日顧憐的一眼麼?”
楊柳風顫身闔眸捂住心口,蕊兒駭得連忙上前去扶道:“蕊兒一時失言,姑娘別放在心上。”
她苦笑着搖首推開蕊兒,起身道:“走吧,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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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帳安寂,酒氣混合着藥酒的味道靜靜瀰漫。
榻上趴着的人只穿着一身中衣,春夜寒涼他似是渾然不覺,依舊沉湎於醉夢之中。
一雙纖素的手,悄悄拉過凌亂在一旁的錦被輕輕替他蓋上。
劉珩於朦朧中擰眉,抿了抿乾澀的脣:“風兒,茶。”微啞的聲音將自己從恍惚中驚醒,不由心頭一痛:在意識的最深處,依然還是她,深深雋刻,不管這些日子如何努力地遺忘、忽略、抹殺。
手如玉,一盞清茶已遞至脣畔。
他驚覺擡眸,正迎上略帶歉意的溫淡春水:“茶已經涼了,王爺好歹先潤潤脣,風兒馬上去沏熱的來。”
人憔悴,聲黯澀。
她在的時候,無論何時茶水總是溫熱的。
劉珩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半晌,緩緩別過頭,冷冷地道:“本王還敢喝你的茶麼?”
明顯地感覺身畔人兒的震顫,悽苦地一聲低喚:“王爺……”
他硬着心腸寒聲道:“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姑娘不便多留,還請速速離開,免得人家又來抖威風。”自嘲地冷笑:“本王早已不復當年,禁不起下一次這樣的二十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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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風寄語:
英雄末路,是怨恨還是自卑?
有時候強弱的逆轉真的就那麼戲劇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