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個極陰，一個極陽。】
冷血知道他是有心事不想說，也沒再多問。“那早些休息。”
無情苦笑着搖了搖頭，“不能歇，這藥邪門地很，一小瓶而已，就放倒了一大片守衛。好不容易有了線索，我得抓緊時間確定裡面的成分。”
“你不要太累。”
太累？可能，累一點會好一些吧。
累一點就不會去想追命剛剛進門時神氣的，饜足的笑，累一點就不會去想他抱着三六情動的時候是什麼模樣，累一點就不會覺得難過。
無情送走了冷血，也起身出門，天光傾斜過來，他伸手擋了擋，還是覺得刺眼。不遠處追命逮到了鐵手，嘻嘻哈哈地在糾纏什麼，看見無情，虛虛踢了鐵手一腳，“本神捕先放了你，休要再造謠生事，我現在去找無情算賬！”然後也不管鐵手，足尖一點飛到了無情面前。
鐵手揉着屁股邊跑邊想，這追命越來越能鬧，跟撒歡似的。
說是算賬，其實是感謝。
無情見他一陣風一樣過來，綻着狸貓般地笑臉站那兒也不說話，就知道他想幹嘛。撫了撫袖子沒去看他，“你不用謝我，我只是不想看你氣血翻涌而……喂……”
追命抱住了他，輕輕拍了拍後背，“好兄弟。”
剛剛還驀地跳起來的心，因爲這一句好兄弟，靜成一潭死水。
無情見過追命抱着暈過去的三六，一手扣着腰，一手輕輕攬着脖頸，而抱他的時候，只是略略環了肩膀。
追命身上從來都是自己熟悉的陽光清爽的味道，而此時卻摻上了幾分三六的淡淡藥香。
無情閉了一下眼睛，又迅速睜開，痛苦隱去，眸子裡又是三月清風，溫潤安然，他推開追命，笑得很像曾經的無情，讓人喜悅心安。
“得便宜賣乖一向是你喜歡做的事，我不陪你。還有，既然這樣，好好照顧三六。”說完也不等追命回答，扇子一收，淺笑着飄然離開。
他必須走得快一點，因爲害怕走慢了就舍不掉追命笑成燦爛朝陽的面容。
也是時候舍了。
從那年追命對他露出第一個笑容，到剛剛追命抱他那一下，十幾年的隱秘思慕，再也沒有存在的必要和餘地。
三六坐在亭子裡看書，書是好書，他昨日才從藏書閣借來，神侯府上上下下對他都恭敬有加，幾乎是想要什麼片刻就有，更不用提區區書籍。
看書看的入迷了，下意識地換了個姿勢，腰部以下立刻痠痛不已，三六皺着鼻子去揉自己的腰，悄悄紅了臉，“嘶……哎，崔略商……”“這麼快就想我了！”身後忽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三六一跳，剛要起身就被輕輕按住。
“是我！怎麼還會嚇到。”
“你每次都不好好過來！”
追命好笑的看着他，手攬過去輕輕揉着腰，嘴脣挨着耳朵問，“還疼嗎？”
三六鼓着腮幫子瞪他一眼，意思是你說呢？追命被他逗笑了，蹭蹭他的臉，“好好，是我的錯，你看你的書，我幫你揉，不鬧你。”
“神捕大人，你很閒啊，你不用辦案的嗎？”腰上因爲追命合適的力度漸漸舒服下來，三六心情好的開起了玩笑。
“我倒是想去，可惜還沒什麼線索，冷血和鐵手剛去休息，現下只能等無情的結果出來了。你不要笑我，等我忙起來就沒有時間陪你了。到時候你獨守空房，可不要難過得紅眼睛。”
“……什麼獨守空房？崔略商，你念過書沒有！”
“念過啊！你寫字還是我教的！”
“你！”
“你不是要看書？”
“……走開！”
於是一個默默揉腰，一個安靜地看書。時光溫柔，塵世平和。
盼來盼去，也不過盼一場平靜無波的相守，不求轟轟烈烈，不求驚天動地，只求呼吸相和的溫度，轉身能吻的距離。
“無情剛剛說，藥裡有不同人的血液成分……”追命思索着，“如此一來，我們是不是就能推斷，這和失蹤的那幾十個少女有關係？”
“的確很有這種可能。”無情點頭，因爲忙了許久，他臉上難掩憔悴，“這種藥藥性厲害，很有可能是用江湖秘術，取了四十九個少女的血入藥製成。這也就可以解釋爲什麼失蹤的姑娘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十九個。”
“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採花，而是製成如此奇藥，不費吹灰之力擊敗大批守衛，進入皇宮盜竊玉璽。”冷血沉吟。
“可是，如果他們擄走少女的目的是爲了製藥，從而偷走玉璽，那偷玉璽的目的又是什麼？”
鐵手皺着眉問，其他人顯然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一時間沒有人回答。
“處子之血，玉璽……”三六喃喃念着，像是在想什麼。
沉默許久的諸葛正我揚了揚眉，“三六，你有什麼想說的？”
三六本來覺得參與他們討論案情已經不妥，此刻只是有點疑惑，哪敢說自己的看法，“諸葛大人，三六不敢有什麼看法。”
追命悄悄看他，也覺得奇怪。
自從他們將三六帶回府裡，諸葛正我就沒有再提過那個錢袋的事情，可暗地裡卻都吩咐給了三六最好的吃穿用度，這次還特地讓他一起議事。放在從前，他們討論案情，外人從來沒參與過。
他們的世叔，好像待三六十分的不一樣。
追命更加迫切的想要知道諸葛正我執念那個錢袋的原因。
諸葛正我看三六拘謹，微微笑着放輕了語氣，“不必謙虛，有什麼想法，但說無妨。”
三六看了一眼追命，追命輕輕點點頭，他這纔像是得到了鼓勵般擡起頭來。
“三六不才，雖然沒有什麼學問，但是多年來由於興趣所致，對《易經》等典籍還算是熟讀。認同自然界有其法則，萬物遵循法則，相生相剋。剛纔聽各位討論，只覺得四十九位處子之血與九五之尊所持的帝王玉璽，一個爲極陰之物，一個爲極陽之物，若同在一處，很有可能**陽相沖，破壞周圍的氣場規律。”
追命看向三六，白衣勝雪，眉目淡然，流暢清晰地說着自己的見解，一瞬間有些失神。
他差點忘了，他懷裡的人，也是男人，也有氣魄，有別人難以企及的學識，懂得別人難以掌握的道門玄機，能獨當一面，風華無雙。
他會在自己面前很容易就哭出來，會下意識地依賴自己，會撒嬌，會頑皮，都只是因爲，他是崔略商。
追命只覺得心裡發暖，一種欣慰和自豪慢慢騰昇上來。
那麼優秀的人，是他崔略商的。
諸葛正我聽了三六的話，愣了一下，沒有立刻關心案子，卻輕聲問道，“你喜歡讀《易經》？”
“是，三六雖爲書生，但志不在名利，只對此格外感興趣，來京之前，是以測字爲生。”
“有人教你？”
“說來慚愧，並無老師，三六自己鑽研，雖然不能保證所測萬無一失，但倒也贏得了些信任。”
自己鑽研？
“小花，你信嗎，霽陶雖然不能說話，但天資勝我，靈氣冠絕，實屬難得。”
四大名捕看着自己的世叔和三六聊起了家常，都有些疑惑發矇，正想問，卻見諸葛正我像是疲憊了般，垂下眼簾，“今天就到這吧。三六說的話，再好好想一想。”說罷，起身向內廳走去。
回去的路上，追命也有點沉默，三六扯扯他袖子，“略商，我怎麼覺得諸葛大人……有些奇怪？”
追命心知還不能告訴他錢袋的事，只蹭蹭他的掌心，調笑道，“沒事，世叔可能覺得呢，嗯，這個後輩好，長得好看，又懂禮儀，還有才華，就想多問問，好選個良辰吉日幫他徒弟娶進……喂喂……等等我……你走那麼快腰不疼！”
剛說完，前面的人就扶着腰歪了一下，追命被逗笑了，想上去拉住他，手被拍掉，再拉，再被拍掉，追命乾脆一用力橫着抱起，“你幹什麼！會被看見！”
“你讓不讓牽？不讓我就這麼抱着你回去！”
“……好好好，那你放我下來。”
很久以後，三六又一次用自己的能力幫到了追命，開心地牽着他一蹦一跳地往回走，追命看着他天真的笑，又想起他的驚人才學，忍不住停下拉住他，一邊玩着他的手指一邊笑道，三六大師，你那麼厲害，能不能給自己算上一卦？就算吉凶，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有危險，我就寸步不離地守着你。
三六咬着嘴角笑，崔略商，你見過哪個人會給自己算命？我不會。
我算不到自己吉凶，不知道是不是下一刻就會有危險，所以，你需要時時刻刻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安世耿微笑着，手劃過耳鬢的一縷銀髮，輕柔優雅。
地上伏着的人渾身抖如篩糠。
安世耿彎下腰去，輕輕擡起他的下巴，疑惑地盯着他因爲恐懼而通紅的眼睛看。
“你害怕什麼。不過是玉璽沒到手，秘藥被拿了去，你有什麼可怕的呢？”
“王……呃。”
安世耿捏碎了他的喉結。垂着眼睛起身，取出手帕擦手。
地上的人抽搐着，噴出帶着骨頭渣的血沫。安世耿轉身扔了手帕，不再看他，吩咐身邊顫抖的屬下，“聯繫姬瑤花，讓她套出放置玉璽的地方。”
“屬下領命。”
安世耿笑了一下，眼睛裡沒有絲毫的溫度。
他要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拿到。
“陳公子陳公子，快放下，這種活兒怎麼能讓您做，我們來就好，我們來就好。”神侯府專門負責整理文案的小秀才薛城剛一進門，看見三六正挽着袖子把案宗裝進匣子裡，頓時嚇得跑過來搶。
三六看他慌張的樣子，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我想幫幫忙……我幫你吧！”順手就要去拿，又被擋了回來。
“不用不用，我來，我來，您是追命統領的貴客，怎麼好讓您動手！”開玩笑，這個小公子水嫩白皙，像是個娃娃，被諸葛大人和追命統領寶貝的什麼似的，萬一登
個梯子摔下來，打個櫃子本塵土嗆到，他就可以直接捲鋪蓋走人了。
“追命！追命！你出來！”三六剛想說什麼，就被外面一疊聲的喊聲吸引了過去，是個姑娘，聽上去就嬌蠻的很，和追命很熟的樣子。
三六疑惑地向外張望，神侯府雖然不少女捕快和丫環，但是敢這麼直呼追命名字的哪裡有?而且追命今天一早就和鐵手出去了，大家不是應該都看到了？還喊什麼？
薛城聽了兩聲就見怪不怪了，低下頭去收拾，“嗨，沒事，紫羅公主又來了。”
“紫羅，公主？”
“是啊，陳公子你還不知道，咱們神侯府的四大名捕，那可是全京城的姑娘都惦記呢，喏，就連公主也沒事就往這兒跑。”
三六聽了這話心裡一動，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撫了撫袖子走出門去。薛城只當他是想一睹公主芳容，瞭然地嘿嘿笑了兩聲，也什麼都沒問。
“公主，公主，追命統領真的不在！您不要找了！”三六轉了一個彎，剛好看見小丫鬟急急地跟在一個華衣女子後面，緊攔慢攔。那女子卻沒聽見一樣，仍舊四處張望，噘着嘴叉着腰一聲聲喊，“追命！我知道你在！你給我出來！”
他剛想上前說清追命不在，正好看見鐵手和追命一前一後從走進門來，下意識地往牆後挪了挪身子。
“追命統領！您可來了！我同公主講了您不在，她不信。”追命吩咐過，沒有特殊情況，儘量別讓人進他們的院子，總有點擔心衝撞了三六，小丫鬟剛纔拼命攔着也是爲這個原因，見他回來了，才鬆了一口氣。
紫羅看見追命到了，高興了一點，卻還是抱着胳膊趾高氣昂地站在那兒。鐵手一看這架勢，幸災樂禍地招呼了小丫鬟跟自己一起，在追命快要把眼珠子瞪出來的威脅中迅速跑遠了。
追命自從和三六在一起了之後，懂得了什麼叫真正的心意相通，相愛相慕，才發現自己以前對紫羅的幼稚感情，可能連喜歡都夠不上。又何況，當年把目光放在這個小姑娘身上，大概也是因爲她笑起來，嘴巴有那麼點像小時候的三六。
追命之所以沒覺得有負於紫羅，除了這個，還因爲在他看來，紫羅喜歡的一直都是冷血，他同誰相愛，和誰在一起，不會傷害到她。想到這兒，本來有點尷尬的追命豁然了，像以前一樣笑着上前去嘻嘻哈哈，“公主！今天那麼有空來神侯府？”
紫羅瞪他一眼，“你還好意思說，你說，你是不是躲着我？回來幾天，也不見你出府，以前不是很愛跟鐵手亂逛的嗎？給你寫信你也不回，我那是拖了諸葛大人一同加急送過去的！”
“公主啊，你那信有一半在問冷血，一半全是雞毛蒜皮，你想讓我回什麼？再說，我剛回來，府裡也有很多事要忙，吶，你問問無情他們，誰有空出去閒逛啊！對了，你是來找我的啊，你是來找冷血的吧，你等我去叫他！”追命笑着轉身想走，被紫羅哎哎哎地扯住了胳膊，眼神有點躲閃道，“……哎呀不管啦！不要去煩我冷哥哥……你，就你，陪我去明月樓！”
“又去？你姑媽都煩你了吧？”
“你少廢話！去不去！”
“……我還有事。”追命向裡院看了一樣，他很想早點見到三六。
“有什麼事比本公主還重要？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去找諸葛大人？”
追命最怕她動不動就去找世叔，只能苦着臉妥協，“好好好，去去去，早些回來。”
紫羅見他應了，開心地拉了他的手就走。
三六在拐角處攥緊了拳頭。
他記起了在歡喜鎮的時候，隨諸葛正我密令而來那一封信。
記起了他笑開了飛身去搶，記起了他被鐵手嘲弄吃了醋，記起了他坐在陽光下的長廊，讀着信，笑的牙齒閃亮。
小時候他把他抱在懷裡，說，你別怕，別找娘，我陪着你。
長大了他把他抱在懷裡，說，怎麼辦呢，我喜歡你，喜歡得緊了。
他不久前才說，新婚燕爾，總哭多不吉利？
如今他也逗別人玩，和別人鬧，對別人毫不吝嗇地笑。
如今，他爲了別人，丟下正在等他的自己。
三六覺得心臟悶冷地疼，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他所有的脆弱和依戀都給了心心念唸的崔略商，他絲毫沒有懷疑過有一天，他會牽着別人，離開自己。
那是金枝玉葉的公主，長相俏麗，活潑明豔，對他又那麼特別。可他陳三六是誰？又有什麼？
追命說三六愛哭，其實不是。三六隻在他面前愛哭，他若不在，三六不會哭。
因爲很害怕，怕眼淚流下來，沒人擦。
吧嗒，吧嗒，淚珠滾落在地上，形成一圈圈暗色的印記，好像怎麼蹭都蹭不下去。
追命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每天這個時候，三六都會在亭子裡看一會兒書，他就趕緊跑過去找，可是亭子裡一個人都沒有。他有點着急，回了房間，還是沒人。叫了下人，他們也只說午後就再也沒見過陳公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