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奕昀笑道:“他沒有功夫,也非江湖中人,算不得江湖俠士,不過俠義之心卻是有的,與我甚合得來。”
雲想容心情低落,在外人面前尚能微笑應對,在沈奕昀跟前卻懶得做戲,只點了點頭。
沈奕昀察覺她的異樣,璀璨如星子的鳳眸中盈滿擔憂:“你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事?”
“沒事。只是焦躁。”雲想容笑容勉強的道:“悶得很,出來走走,就走到你這裡。”
沈奕昀再無方纔見白莫離時候的歡喜情緒,斂額道:“在我這裡,若不喜歡不必強顏歡笑。”
雲想容只“嗯”了一聲,果真沒有了笑容,安靜的坐着。
她這樣低落,沈奕昀心下焦急,先是分析自身,他是否有怠慢了她讓她難過之處?
“我這些日在溫功課,所以沒去找你。”
“嗯。我省得。”
沈奕昀仔細觀察她神色,見的確不是因此而低落,又回憶近日來她身邊可否有何線報是惹了她不開懷的。
“你也莫要難過,男子在外應酬也是有的。”他說的是劉清宇夜宿胭脂巷的事。
雲想容一愣,搖了搖頭道:“我不在乎他。”
那她是爲了何事煩擾?
沈奕昀眉頭緊鎖,平日遇再大風浪眉頭都不皺一下的人,如今卻是滿面沉思之色,猜想各種原因。
英姿這會子捧着手爐回來,墊着帕子放在雲想容膝上,讓她捂着手,隨後行禮退下。
雲想容雙手捂着手爐,低聲道:“你不必多想,我其實沒什麼的。”她聲音嬌柔低婉,有些懊惱之氣:“駕車來了你這裡,卻發現自己不知該說什麼。”
沈奕昀望着她輪廓姣好的側臉,英俊面容漸漸綻放出笑意——她自己跟本沒有察覺她在依賴他!
他也放低柔了聲音,道:“那我便陪着你坐一會兒,可好?”
雲想容聽着他低沉如琴聲悅耳的聲音彷彿哄孩子一般有耐心,臉上難免發熱,覺得自己無緣無故的跑來,又不說緣由莫名其妙,十分任性,桃花眼中便有些歉意:“不會打擾你吧?”纔剛她一來,白莫離離開了。
沈奕昀笑道,“不會。”
雲想容抿脣而笑,望着正對面桌案上擺放的琉璃花尊走神。
她走神,沈奕昀便光明正大的欣賞她嫺靜如嬌花映水神態,眉宇間的輕愁爲她平添幾分豔色。
兩人便那樣安靜的各自想心事。屋裡只有牆角案几上的自鳴鐘發出嘀嗒之聲,桌上的紅茶由暖轉冷。手中的暖爐也不那麼暖和了。
雲想容擡頭看自鳴鐘,已到了酉正初刻,她的心平靜了許多,焦躁也熄滅了。
她已大概能分析出前因後果。閩王迴歸在即,雲家或許受了皇上的意思,打算在明日年前最後一個大朝會上彈劾馬家。
她的記憶中,馬家到她死都一直存在。
她不知道雲家的成敗會如何。
她自己是無所畏懼的,可她擔心母親和寶兒受苦。然而,焦躁了這一個晚上,她發現自己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聽天由命。箭在弦上,雲敖不會聽她的,皇上也不會允許雲家人有任何退縮,否則臨陣脫逃往後也沒有好日子過。
她沒有辦法了。
雲想容緩緩站起身,道:“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必了,你好生休息,我直接回府去了。明日朝會,後日就是小年,你打算怎麼過?”
“我是要白大哥一家一同過除夕的。”
“也好。”雲想容欣慰的道:“總好過你自己冷冷清清。”
沈奕昀心下柔軟,道:“那你自個兒多注意身子。”
“我會的,你也是。”
雲想容帶好了風帽,對沈奕昀微笑,緩緩離開了花廳。
沈奕昀看着她的背影,卻總覺得心裡彷彿壓着了一塊巨石,沉悶的很。
“來人。”
“爺?”衛崑崙和小猴一同進來。
沈奕昀道:“讓許年去查一查最近雲侯府有什麼異動。”
“是。”
同一時間的御書房,雲賢與雲敖纔剛退下不到盞茶功夫,內侍夏輔國便誠惶誠恐進了御書房:“回皇上,鄂國公求見。”
話音方落,卻見御書房格扇被人推開,一滿面紅光身材健碩的八旬老者走了進來,他身着五彩金芒遍地金的蟒袍,頭戴紫金冠,雖有了年歲,滿口牙齒卻不缺,雙眼也十分明亮,正是皇帝的外公,鄂國公馬季芳。
“臣參見皇上。”馬季芳撩袍擺便要下跪。
皇帝忙擡手示意夏輔國攙扶,自己也站起道:“外公不必多禮,此處並無外人,你這樣反倒讓朕不自在了。”
馬季芳聞言爽朗的笑,微凸的顴骨上紅撲撲油光光,見之便覺得身體健壯。
“外公請坐。”皇帝下了臺階,夏輔國已爲馬季芳搬來太師椅。
皇帝也紆尊降貴的在馬季芳身旁坐下,笑道:“今日大雪封路,外頭天氣寒冷,外公爲何親自入宮來?有何時明日朝會在談也不遲啊?”語氣十分關切。
馬季芳十分滿意皇帝的態度,面色嚴肅,不滿的道:“我的人得了些消息,雲大同那老小子,領着一窩子兔崽子要與我作對,背地裡編排我的罪證,打算明日大朝會上彈劾我!”
“啊?!”皇帝驚愕的道:“會有此事?”
“正是!雲大同自持是先帝死忠,如今就倚老賣老起來,先帝吃他那一套,皇上未必就肯吃!他們蒐羅證據之時我也沒閒着,我已經蒐羅了雲家結黨營私貪贓舞弊等數條罪狀,明日朝會上,老夫定要參奏那老東西一本,是以現在我想知道皇上的意思。”馬季芳說罷,精明雙目緊盯着皇帝的面龐,竟絲毫沒有敬意。
皇帝面色也如尋常那般,對馬季芳是晚輩對長輩的依賴和恭敬,笑道:“雲家若真有罪,朕哪裡會姑息?外公不必擔憂。”
鄂國公十分滿意,拍了拍皇帝的肩膀,笑道:“算我沒白疼你。好了,時候不早,微臣告辭了。”站起身,撣了撣衣袖,對着皇帝拱了拱手,便大步流星的離開了御書房。
亮如白晝的御書房中,皇帝孤身一人坐在太師椅上,雙手緊緊的握住的扶手,指尖逐漸泛白,笑容卻依舊,牙縫裡蹦出幾個字:“朕就讓你再樂一宿!”
次日金鑾殿上,天色未明,金鑾殿內燈火輝煌,皇帝端坐首位,夏輔國高聲唱道:“有本早奏,無本退朝!”
雲敖與雲恆對視一眼,先行一步站將出來,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臣雲敖有本。”
小太監下了御階接過雲敖的奏本呈了上去,夏輔國接過又雙手遞給皇帝。
雲敖義正言辭道:“鄂國公馬季芳乃三朝元老,本該爲國之棟樑,然他勾結同黨以權謀私,跋扈張揚橫行霸道,一切政事皆結黨私下議定,依仗黨羽行惡,紊亂朝政,貪攬事權,從中謀利,且皇上廢除之人,馬季芳竟膽敢擅自啓用……其罪罄竹難書,臣嘔心瀝血,今已查得人證物證,叩請皇上治其大罪!”
雲敖方說罷,雲恆、雲賢以及身後極爲大臣便出班附議。
一時間,金鑾殿中寂靜的針落可聞。衆人都低垂着頭,悄然擡眸觀察龍椅上皇帝神色。
皇帝卻是看着手上奏章並未言語。
鄂國公馬季芳似笑非笑的望着皇帝,彷彿在等他表態。
正當這時,金鑾殿外有一內侍急忙奔進,也顧不得許多,到了御階前對着夏輔國耳語了幾句。夏輔國聞言面色不便,湊近皇帝身邊,低聲道:“皇上,五軍營中軍左都督于思明方纔被副手斬殺,左軍都督生死不明……五城兵馬司中、東、西、南、北衙門同時發生暴*,指揮統統被殺,已被鄂國公的親信替代。”
皇帝聞言,心下暴怒大驚。如此一來,他嚴密部署豈不是全盤落空?五軍營和五城兵馬司的人都換成了鄂國公的人,就等於他的安慰有一半掌握在鄂國公手中,這會子還沒有三千營和神機營的報告,難免不是鄂國公在對他示威……
皇帝不敢打這個賭!
雲敖與雲賢、雲恆對視了一眼,他們不知夏輔國與皇帝回了什麼,也無法從皇帝的神色中看出任何異樣,心中有些異樣感覺。
這時,鄂國公出班行禮,道:“臣也有本要奏。臣要參濟安侯雲賢、永昌侯雲敖、通政使司主管雲恆結黨營私,舞弊犯上,意圖謀反,且收受賄賂之罪!”
話音方落,既然有大部分文臣武將紛紛附議。兵部侍郎苟中兆
皇帝神色凝重的望着得意洋洋的鄂國公,又看着雲賢、雲敖、雲恆三人。
雲賢這會子心已經涼了。
皇帝的神色,分明是要犧牲他們。今日怕是回不去了!
皇帝朗聲道:“雲氏誣告忠良,齊心惡毒可見,着實辜負朕恩,今革去雲氏世職,交由都察院、大理寺詳查議罪!”聲音微頓,皇帝望着神色肅穆的雲敖和雲賢,又道:“至於貪墨舞弊收受賄賂……傳朕的旨意,查抄雲府!”
話音落下,雲海已是撲通一聲跌坐在地,臉色煞白嘴脣翕動,不過呼吸功夫便暈了過去。
“皇上!”恬王更是一步上前,義正言辭道:“臣子蒙受皇上隆恩,賜婚於雲氏第六女,原本既已訂親,雲氏便是半個劉家人,然雲家臭名昭著,臣着實不願與之爲伍,望皇上開恩,蠲除臣子劉軼與雲氏第六女婚事。”
雲敖低垂着頭,雙手握拳,閉了閉眼,心卻已經涼透了。
只聽皇帝道:“准奏。”
“謝皇上隆恩。”恬王叩頭。
“查抄雲府之事即刻就辦,着領恬王督辦此事,退朝!”皇帝彷彿怒極攻心,一甩袖子快步離開。
恬王仍舊叩頭,額頭貼地道:“臣遵旨!”
雲賢捂着心口窩,原本只做七分罪狀,還求自保,想不到雲家竟遭受此滅頂之災。
御前侍衛上前,將雲賢父子四人粗魯帶下。
雲想容正教導雲傳宜寫字的功夫,英姿臉色煞白的衝了進來:“小姐!恬王帶着錦衣親軍都指揮司的人來了府上查抄,老夫人的春暉堂已經亂作一團,馬上就要到咱們這裡了!”
雲想容心中一跳,摟緊了臉色煞白的雲傳宜。
“姐姐,恬王爲何要查抄咱們家?我怕!”
“寶兒別怕,你跟緊姐姐。”雲想容略微一想,先去找了件自己厚實的棉襖給雲傳宜穿上,又吩咐英姿:“去,告訴乳孃和柳月,都穿的厚實一些。還有,韓媽媽是奉旨前來,查抄雲府並不與她相干,讓她拿着聖旨快走!”
柳月已經臉色慘白,哆嗦着嘴脣道:“小姐,這,這可怎麼是好,好端端的,怎麼就抄家了!”
“別囉嗦,還不快去!”
雲想容這會子已經給雲傳宜穿戴整齊,抿脣道:“寶兒別怕,待會兒別叫嚷,緊跟着姐姐就是。姐姐一定保護你。”
雲傳宜抿着蒼白的嘴脣點頭。
慌亂的功夫,院子裡已經傳來一陣錯雜紛亂的腳步聲,在靈均閣正廳大門被推開的瞬間,雲想容戴上了面紗。摟着雲傳宜靠在角落。
衝進來的有錦衣親軍都指揮司的人,也有五城兵馬司的人,服飾混雜,那些漢子門進了雲想容的閨房,見了柳月、英姿、玉簪等美婢皆嘖嘖咂嘴,又見屋內擺設,當真如餓虎撲狼一般。落地圓光罩垂下的薄紗被扯爛,榻上被褥被扔在地上踐踏,金銀器皿值錢寶物都被歸置如巷中,登陸在冊擡了出去,那些不方便帶走的花尊瓷瓶,杯盤碗碟器皿均掃羅在地……
所過之處,竟如同蝗蟲過境一般。
院中傳來雲明珠的尖叫:“放開我,你們要做什麼!我可是雲家的七小姐!”
有人啐了一口:“呸!雲家兩侯爺都被一擼到底了,家也抄了,你還當你是貴小姐呢!還不痛快的跟着走!”
這會子便有兵士進來,扯着嗓子嚷道:“誰是雲六姑娘?誰是雲九?!”
雲想容緊緊牽着胞弟的手,平靜上前道:“我們就是。”
兵士見了雲想容,兩眼都直了,她身上穿着月白大氅,帶着面紗,只露出一雙柳葉長眉,兩隻璀璨的桃花眼,漂亮的不似凡人。
兵士哈哈大笑道:“如此絕色,將來衝了官ji、軍ji,豈不是造福一方?”
話音方落,其餘兵士衆人便已肆意陰|邪的狂笑起來。
雲傳宜如同小牛犢一般,憤怒的就要往前衝,被雲想容一把拉住捂住了嘴,往外頭走去。
英姿、柳月急忙追上:“小姐!”“卿卿!”
兵士一腳踹開柳月,“滾開,什麼狗東西!你們這些狗奴才一併都站到一邊去,待會兒在一一清點你們。”又罵道:“你們以爲從前是主子,抄了家還能當主子?爺們兒都下了詔獄,你們這些臭娘們也躲不開!大牢裡難道要個丫鬟伺候?”
雲想容這時已與雲傳宜到了院子中,被一羣兵士推推搡搡而來的,還有才從裡頭來的孟氏,大夫人、二夫人,大*奶邢氏,二奶奶楊氏,以及身懷六甲的陶姨娘,剛太了姨娘的雲素等等,婦人們各個鬢鬆釵遲,淚流滿面,孟氏見了雲想容和雲傳宜尚且安好,忙抹了把眼淚一把摟住,哭的肝腸寸斷。雲明珠和雲博宜則也跟着各自的乳母啜泣。
身後,一衆僕婢們已經被綁的綁,錄入名冊的錄名冊,雲想容等主子則一併被帶到了前院,與老夫人和雲嫣容會合。那些個平日在主子面前得臉的丫鬟們則與主子們同一車,被押往了刑部大牢。
到了牢房,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和孟氏以及姨娘們關押在一間,邢氏、楊氏等與雲嫣容、雲想容、雲明珠關在一間,因爲雲博宜和雲傳宜年紀尚不足十四,卻是男子,則與女眷分開來關在一間。
幽暗、腐臭、潮溼的牢房中,雲想容看了看左側牢房正與大夫人一同照顧暈過去的老夫人的母親,又看看右側牢房強忍着眼淚的雲傳宜,隨即緩緩擡頭望着鬥窗。
窗外是一隅飄雪的天空。
獄卒離開時帶走了燈籠,牢房裡昏暗異常,所有的光明都由此處來,外頭就是自由,她卻失去了。
這樣寒冷的地方,慶幸的是她還看得到母親與弟弟。
難道她重活一次,要落得個比前世還不如的下場?
若真的判了罪,雲家女子淪爲官ji或者軍ji,伺候人前還要被人吆喝“這是雲家的六小姐”“這是永昌侯的夫人”,她真寧可自己先殺了母親然後在自殺以免恥辱。
雲明珠蹲在地上抱着肩膀嗚嗚咽咽的哭。她身上只穿了件平日裡居家穿的小襖和長裙,鞋也是屋子裡穿的繡花鞋,薄薄的兩層布,根本不能禦寒。
她擡頭,淚眼朦朧中間雲想容披着月牙白的棉氅,腳上還登着鹿皮的棉靴,心裡怒極,蹦起來向着雲想容衝去:“你給我脫下來,脫下來!”
雲想容沉思之中被雲明珠突然發作嚇了一跳,忙往後退,一把推開了她:“你幹什麼!”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