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亂中的辯論大賽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是如果把它理解爲大宗師加持下的政治、外交集會,就顯得很容易理解了。而在此基礎上,因爲天地元氣引申出的修行體系隱隱約約跟一些形而上的東西相連,那麼大宗師們作爲這個世界最接近世界本質的凡人,想要趁機討論一些理論上的玩意,也是理所當然。
唯一的問題,其實就是安全保證。
回到現實中,各方面的情況也都不一樣……如薛常雄、李定這些人,雖然事實上在割據,但跟大魏朝廷依然有慣性上的政治立場聯結,所以他們在獲得主辦人張伯鳳的安全保證之餘,也不太擔心曹林的態度。
也就是黜龍幫首席張行和英國公白橫秋心裡會犯嘀咕。
故此,白橫秋選擇了避而不至——這似乎驗證了某種說法,英國公其實沒到大宗師水準,否則何至於怕了曹林,不敢來到中立的河北紅山之地?
想想也是,大宗師哪裡那麼容易?
當廬主人韋勝機早幾年就號稱即將成爲第十二位大宗師了,結果一直到現在都不是,甚至有傳聞說,韋勝機之所以選擇接受調令北上抗擊巫族大軍,本身就是受滯於境界,這才主動入世,嘗試用戰爭這種最常見的升級手段來尋覓機會。
當然,這就扯遠了,回到張行這裡,在得知英國公不會赴會且王懷績願意參與擔保以後,從個人安全角度他倒是完全放心了,其他人也多放心。
但依然還是有一個小插曲。
那就是在絕大多數人都迅速通過表決,同意了張行親自帶隊參與此次集會的同時,將陵行臺的副指揮,留守的內務總管陳斌卻堅決反對如此……怎麼說呢?這也只是一個小插曲,因爲事到如今,大家也都漸漸知道了陳斌的爲人,這是一個極端務實、保守、功利的人。
張行、魏玄定、雄伯南,包括崔肅臣在內的那點鍵政嘴癮、人前顯聖、追求認可、理想展示的心態,在這位看來一文不值。也就是謝鳴鶴的外交能起一點表面作用,但實際上依然無用。
不過,這只是陳斌一人的反對,河北其餘大頭領都已經贊同,張行也準備繼續參會。
到目前爲止,按照最終討論的各種預案來計,只有一種情況會讓他們停止赴會,那就是曹林在知道英國公拒絕前往之後也不去紅山了,並有趁機進軍魏郡、武陽的趨勢。
當然,這是一個需要觀察的情況,做好預案,見招拆招就行。
而且事實上,這一幕也並沒有發生,包括張伯鳳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並專門通過李定向張行轉達了曹林將會繼續赴會的消息。
於是乎,正月廿四日一早,春雨稍歇,南風不斷,隨着徐世英、王叔勇、賈越、徐師仁、牛達五營兵馬已經提前抵達位於清漳水以北的魏郡、武安郡、武陽郡三郡交界處,張行、魏玄定、雄伯南、崔肅臣、周行範、王雄誕、馬圍、賈閏士幾位頭領,也還是在一營兵馬的護送下往西面紅山進發了。
紅山位於河北西面山脈中段,綿延百里,橫亙襄國郡、武安郡、魏郡,而張行一行人乃是先在魏郡境內西行,當晚抵達的是紅山南端腳下,然後方纔啓程往北面武安郡的紅山主脈而去。
其中,王雄誕率領張行本營直接留在邊界點的紅山下駐紮,進一步充當接應支點。真正隨張行等人順着紅山進入武安郡範疇內的護衛,不過兩三百人而已,而且還有一隊巡騎。
這在紅山主脈腳下週邊兩城一鎮數量達到八千的武安郡卒面前,顯得不值一提。
抵達紅山主脈山腳時乃是廿四日晚間,此時天色已經昏暗,瞅着山下大營、城鎮的氣氛都還算妥當,如周行範、崔肅臣等人早早去吃飯歇息,而如謝鳴鶴、雄伯南、魏玄定等人卻早有相識,乃是不顧天色暗淡早早便去尋故交做交際,便是張行也直接要求護送引路的蘇靖方帶他去見了李定。
兩人這次見面,氣氛隨意了許多,連着張十娘也在,便一起吃了飯,飯後,張三郎攆走了張十娘,說是難得相會,要與李四郎同塌抵足而眠,張十娘雖然不樂意,卻也不好拒絕,只能離開,李四更是一聲不吭。
然而,二人轉到後面房內,也不點燈,只開着窗戶,聞着春風捲動院中落花帶來的餘香,各自坐在榻上,面面相對,卻一時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半晌,還是張行從外面暮色中的“風捲花飛”收了目光,率先開了口:“聽說羅術居然也派人來了?”
“對。”李定回過神來,認真來答。“幽州第一高手魏文達來了,但只是個名義上的首領,真正能說上準話的,是他的侍從十八騎出身的兩個親信,白顯規跟張公慎。”
張行立即“哦”了一聲,儼然並不意外。
“曹中丞還沒來,但他是大宗師,說來就來了。”李定繼續言道,更像是沒話找話。“薛常雄已經來了,就在東面邯鄲,沒到這邊山腳下;張老夫子在西面武安縣那裡,這幾日見了許多本地人;王懷通和王懷績也在武安,陪着張老夫子呢;還有馮無佚馮公,也到了,就在這鎮上……其他的人來的也不少,這邊幾位太守,那邊幾位將軍,還有李氏、盧氏的族長,也都差不多……民間的尋常士人、修行者、二流三流世族的子弟帳來,那就更多了,連商賈都來了不少。”
“畢竟是兩位大宗師打底,宗師也有三位。”張行失笑道。“哪怕是平常年月都少見,何況是眼下局勢?便是不敢來的,也得派個探子,更不要說真心想聽的了。”
“不要妄自菲薄。”李定頓了一頓,認真提醒。“這還是正月,整個河北最受矚目的,其實還是你們黜龍幫,還是你們年底破黎陽倉大放糧,曹中丞也好,張夫子也罷,兩位大宗師,也都是爲你們纔來的河北,其他各處,也都是被你們捲動。”
張行點點頭,昂然自得:“誠然如此,深以爲榮。”
李定一時卡住——他本意提醒對方是衆矢之的,結果對方卻是深以爲榮,他還能說什麼呢?
另一邊,張首席非但不急,反而繼續緩緩來道,似乎有自得之意:“不瞞你說,此事後,便是我們幫內,都難得團結了不少……許多人便是有些不同想法,也願意先努力做事,顧全眼下,居然比之前氛圍要好上許多。”
李定想了想,立即搖頭:“你們幫中忽然團結我是信的,但怕不只是開倉放糧,還有曹皇叔忽然到河北的緣故……人不都是這樣嗎?遇到危險就抱團,沒了危險就散開。”
“不錯。”張行想了一想,居然無法駁斥,便也點頭。“但所謂錘鍊二字,便在於此了,經歷幾次,也就歷練出來了,未必會散。”
“那得是鐵,不怕錘鍊。”李定依舊搖頭。“而且說句不好聽的,現在你們到底還沒有捱到這一錘,若是真錘下來了,你們又只是泥瓦陶瓷,反而是要被一擊錘碎的。”
“這就無話可說了。”張行依然含笑。“只能看錘子落後的結果。”
看到對方渾然不在意,李定一時也無話可說,更沒有愚蠢到問對方後不後悔之類的話。
“那你呢?”見到對方閉嘴,張首席立即反撲了回來。
“我?”
“對。”張行戲謔道。“莫要裝傻。”
“自從你們開始放糧以後,我這邊其實就沒什麼意思了。”李定無奈乾笑道。“你們黜龍幫或許是鑌鐵,或許是陶罐,我這裡註定只是個陶罐,經不得錘了。”
張行微微一怔……無他,他是真沒想到,連李定這麼驕傲的人如今也直接低頭了,最起碼承認自己的不足了。
這當然是個好兆頭。
“但你不要以爲這就如何如何了。”李定自然看透了對方心意,便繼續苦笑道。“我這裡是個陶罐,經不得錘,卻也不能保證你們黜龍幫就是燒紅的鑌鐵,耐得住錘,說不得扯了許久,等到這次之後人家曹林奮力一擊,你們黜龍幫便也要七零八落……再說了,我們武安這裡既算是個陶罐,大宗師便是鐵錘,而如今鐵錘落到紅山上,我便也只能一聲不吭,等到大宗師離開再說別的,在此之前,只能人家大錘說什麼,我們就去做什麼。”
張行當然聽懂了對方的意思,所以一時間有些衝動,想要催逼一下對方,就此了斷此事,但想了想,還是強行壓住,卻又來笑問:“如何變得這麼快?你去年在南宮湖還憤憤不平呢。”
“何止是我?”李定深呼吸一口氣。“經此一冬一春,便是其他人也該認清現實了……相較於你們黜龍幫,還有英國公,其他人不過小打小鬧,難成氣候的。”
“如此說來……”張行怔了怔,儼然得意。“豈不是說我們此番出擊其實還是對了?還是利大於弊?”
“算是吧。”李定想了一想,正色道。“你們若是沒打黎陽,不放糧,或許將來還有機會,但終究失了一份說法;而既打了黎陽,放了糧,取了人心震動了天下,或許還要被大宗師給捶打的狼狽不堪,但若能挺住這一回,你們便是河北主人,不會因爲軍事上的一時得失而壞了這個大局的。”
張行點點頭,深以爲然。
“其實,你們還得謝謝這兩位大宗師。”李定繼續言道。“你想想,你們黎陽放糧,固然是震動河北,惹得上下側目,有見識的人都覺得你們盡收了河北民心,但沒見識的人卻只驚訝於你們惹出來的動靜,這種情況下,若不是大宗師們紛至沓來,恐怕也不是誰都能曉得你們此舉利害的,也沒法真切體會此事威力的……上下人心一起震動,才能促進事情的發展。”
“也是。”張行想了一想,認真來對。“大宗師到底是人世間的暴力頂點,相較於什麼人心啊律法啊之類的玩意,倒是個簡單的一般等價物了,讓大家一下了然……不過,這豈不是說我們黎陽放糧之舉,抵得上兩個大宗師的威力?”
李定聽出了對方的調侃和迴避,卻也稍微輕鬆下來,並順着對方調侃起來:“還有三位宗師呢,湊湊活活算三位大宗師了。”
張行點點頭,不再吭聲,扭頭看向窗外,窗外依然風捲花落如雨,但這種景色卻又被遮掩在夜幕中,也只有修爲較高的人能夠欣賞到。
李定隨着對方再度看向了窗外,一時也沒有吭聲,腦子裡卻四下發散起來。
兩人自從在桃林驛相識,然後一番經歷,也算是一見如故,回到東都後便常常這般夜談,彼時二人都是蟄伏之輩,無多餘立場,說起話來也無忌憚,從來都是糞土四御,塵埃真龍,大宗師更只是下腳料。
哪裡像現在這般,被一個大宗師給弄得要死要活的?
“你還記得你當日言語嗎?”隔了不知道多久,李定忽然發問。
“哪段言語?”張行回過神來,認真迴應。“咱們倆說的太多了。”
“就是那一回……也是這般天氣,你說這真氣該如何如何用,不該老是用來打仗那一回?”李定笑言。“大家都笑你的。”
“自然記得。“張行恍然。“我說若天下太平,這真氣應該人人來用,卻應該用在耕田修路,挖渠送貨上面,譬如寒冰真氣,就該做冰鎮酸梅湯纔算是正途……這話我說過不止一次。”
“現在也是這般想的嗎?”李定追問道。
“也是這般想的。”張行立即點頭。“我的大略主意從未改過。”
李定爲之默然。
“那你呢?你還是原來那個觀點嗎?”張行趁勢反問。“覺得這天下真氣有限,太平年間更少,只能少數人能用?還是要收到軍中或者靖安臺之類的地方,以控制鎮壓地方爲上?”
“自然。”李定回過神來,重重頷首。“你呢?你現在有像樣的駁斥說法了嗎?”
“有,算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想法。”張行坦然道。“這次便準備拿出來跟兩位大宗師做個討論的……”
“那便如此吧。”說着,李四郎直接翻身臥倒。“今日就不要說了。”
張行點點頭,也翻身躺下,與對方真切無誤的抵足而眠。
外面風吹不斷,過了不知道多久,李定忽然又開口:“張三,你睡了嗎?”
迴應對方的是一片沉默。
“我其實還是不服氣的,不是不服氣你,而是不服氣所有人,但我偏偏又心知肚明,天下大勢距離我越來越遠,自家的想法也越來越難成。”
李定等待了片刻,見沒有得到答覆,反而繼續在黑夜中說了下去。
“不要指望着我這一次便會如何,你們又沒有贏過我們,斷沒有讓我不戰而降的道理。而且,雖然不曉得具體局勢會如何發展,可這一次大宗師既然匯聚河北,你們黜龍幫又是衆矢之的,絕不會就這般輕易過關的,你們黜龍幫和你張首席能不能活着看到這一年夏天都難說……屆時,你若活不下去,說不得便是我最後的機會;而反過來說,你若活過去,又能來到武安郡跟前,我便服了你,做你的排頭兵又如何?”
張三還是毫無動靜,只有勻稱的呼吸聲在黑夜中清晰可聞。
而李四說完,也不再理會,直接閉目睡去。
翌日一早,天氣愈發溫暖,雖然稱不上風和日麗,卻也明顯感受到了春日氣息。尤其是這一日一早,武安郡紅山主峰下的小鎮內,早已經熙熙攘攘,除了外圍的兵營,本地的士民百姓,還有很多如張行這般明顯是來赴會的人。
果然如李定所言,除了各方利害所在與地方官員,周邊州郡大族名士,修行高手,也都早早趕到。
據說,連上黨郡和長平郡的太守、都尉都到了,只是在西面武安縣陪着張老夫子呢。
而在這種環境下,主動來拜訪黜龍幫諸人的,居然也有不少,而且態度都非常曖昧……看的出來,李定說的一點都沒錯,黜龍幫攻取黎陽,佔據三郡,南北一起放糧的行動,事實上震動了整個河北,而大宗師的到來,雖然讓黜龍幫處於危險之中,卻也讓最無知的人也都反過來曉得了黜龍幫之前舉動的價值。
不過,其中大部分人都沒有見到張首席,這倒不是張首席架子大,而是他一早與黜龍幫的衆人打了招呼後,便隨李定進了鎮外鎖住了紅山主峰通路的軍營。
然後,便盯着軍營內的士卒愣了神。
隨行在側的,還有安全分管賈閏士,以及熟悉周邊道路的巡騎隊長竇小娘,他們儼然不明白張首席的愣神是出於什麼原因。
“紅山卒。”李定似乎曉得張行心思,直接在旁負着手嘆氣道。“跟隴西兵,北地士一樣,號稱天下三大精兵,武安、襄國、魏郡、上黨、長平、太原,都有兵源……自從二徵東夷失敗以後,你大概很少見到這麼多身材高大的紅山卒聚集到一起吧?二徵時,你就是在鄴城入得軍,當時好多紅山人蔘了軍,你那個叫都蒙的夥伴,也應該是那時候進的軍。等到三徵時,就徵不到主動入伍的紅山卒了。”
張行沒有吭聲,只是看向了西北面,他應該就是在那裡埋葬的都蒙。
但是,此時放眼望去,整座山脈赤紅一片,綿延不斷,哪怕是春日,稍微高一些的山上也都是長着紅褐色的灌木植被,哪裡認得清具體方位,知道何處是何處呢?
最後,他將目光投向了身前的所謂紅山主峰,只是一望便曉得,這裡其實未必是紅山山脈中海拔最高的一座峰,但它挨着通向上黨的滏口,又從山脈中伸出來,鋪陳到武安郡內裡,卻顯得更高大一些。
當然了,也是赤紅一片,這就足夠了。
因爲紅山就是紅山,一條真龍的屍首,加上一場至尊之間的對決,用至尊真龍的血肉強行分割了地理上的山脈,賦予了這個地區特有的人種、文化與風俗。
它就好像是一個整體一般。
所謂真龍雖死,猶存世間。
上午時分,張行和李定登上了山,提前趕到了會場。
會場位於紅山主峰半山腰上,這裡有一座黑帝爺小觀,觀外便是一處如刀削般的平臺,方圓數十丈,足以坐下千把人還不擁擠,正適合做會場,此時更是早早擺了七八圈,足足三四百張椅凳。
張行既至,當仁不讓,直接與李定一起各自坐了預留的內圈核心席位上,然後安靜等待今日的集會,如蘇靖方、竇小娘等早早留在了外圍,連坐都沒坐,只有賈閏士,因爲有頭領身份,坐了外圈一個座位。
當然,這種安靜很快就被打破。
隨着日頭升高,越來越多的人抵達此處,其中不乏認識的人,如張公慎既至,便引着白顯規與魏文達來見;馮無佚也帶着幾個子弟抵達;甚至,張行還見到了跟雄伯南一起上山,然後主動來問好的恆山劈山刀王臣廓;包括跟着魏玄定、崔肅臣一起抵達的許多士人也來問好;謝鳴鶴更是帶着恆山郡太守來見。
這些人,真要是認真來對,都能做出些事情來,也能談出一些花來。
但此時,委實不是談這些要害事情的時機,更不是在適合場合,張行能做的,不過是挨個拉着手,和氣交談,展示態度罷了。
實際上,包括明知道對方是白橫秋手下的王臣廓,他都一般作爲。
而果然,隨着這些人陸續上山,很快山腳下便熱鬧起來,衆人曉得是大宗師張伯鳳與學生王懷通,還有晉地一行人抵達,便紛紛起身相迎……沒辦法,張伯鳳不僅是大宗師,而且年紀極長,曹林都要喊聲老將軍,更兼門生遍佈天下,無論怎麼對待都是應該的,何況一起過來的還有晉地的高手、士人、官吏。
一陣喧嚷之後,面色紅潤、精神極佳,卻已經身形消瘦的張老夫子只在最內圈坐下,其餘人也都紛紛落座。
而從這一刻開始,會場便徹底安靜下來,因爲無人敢在大宗師面前喧譁。
又等了片刻,薛常雄直接孤身凌空而來……這有些奇怪,因爲薛常雄就在此山東面的邯鄲,距離此地跟張老夫子從武安抵達此地的距離幾乎無二,結果這廝居然比張老夫子來的要晚,委實有些拿大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純粹的耽誤了時間。
到了此時,最核心內環的紅土地上,十把椅子上已經坐了九人。
分別是晉地第一世族族長、南坡教學的大宗師張伯鳳;
剛剛做下潑天大事,引來兩位大宗師,最起碼佔據了東境、河北十五郡一州的黜龍幫首席張行;
黜龍幫軍法總管、宗師雄伯南;
黜龍幫聊城行臺總指揮、龍頭魏玄定;
武安、襄國兩郡主人,也是本次集會地主李定;
幽州第一高手,代表了幽州總管羅術的成丹名將魏文達;
河間大營主人、河北行軍總管,宗師薛常雄;
晉地第二世族最出色一位士人,宗師王懷通;
還有趙郡郡守,大魏資歷官僚,長樂馮氏族長馮無佚。
至於其餘人等,包括抱着鏡子的王懷績,則按照身份、年齡、修爲,依次在外環層層排開。
坦誠說,這個分配很讓人犯嘀咕的,但張老夫子不吭聲,其他人也都不敢開口,而且相對於這個小問題,那把空椅子的主人什麼時候到,到底來不來,纔是最嚴肅的問題。
說句不好聽的,如果對方虛晃一槍,直接去打將陵了,依着眼下架勢,只怕衆人真要見到一場大宗師對決了。
甚至事到如今,張行和魏玄定、謝鳴鶴幾人交換眼神,反而有些期待了……真要是拉到張老夫子,就在河北跟曹林及東都大軍來一場,那誰怕誰啊?
而且一旦此戰得勝,河北真的要傳檄而定的。
不過還好,曹皇叔似乎也明白這個道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將一位中立的大宗師推到對面,於是,又等了片刻,尚未到中午,紅山主峰半山腰平臺上的衆人便見到一片輝光層層疊疊,彷彿多個光圈累加起的空中金臺一般,自南向北,極速抵達。
衆人再度起身肅立,而果然,隨着一陣大笑聲自空中由遠而近傳來,一人抓着另一人當空躍下,宛若一隻鋪天的巨鷹一般落在了所有人的正中。
卻正是當朝皇叔,靖安臺中丞曹林。
很顯然,跟老態畢露,並不願意在人前做什麼顯露的張老夫子不同,這位曹皇叔似乎更有活力一些。
其人落下,四面環顧,忽然將手中人扔向那個空着的椅子,然後看向李定:“李四郎,段尚書也要來見識一番,你是主人,讓誰讓個座出來……”
衆人這才曉得,那宛如破布一般的人,大家幾乎以爲是個什麼俘虜一般的人,竟是當朝兵部尚書段威。
而段威聞得言語,也強撐着不適,努力翻身坐起,仰頭來笑:“是我自不量力了,一路上凌空而行,差點被嚇死。”
段位剛一說完,便忍不住扶着胸口低身大口喘氣、
李定見狀,也不慌不忙回頭吩咐:“再加一把椅子來。”
須臾片刻,蘇靖方便匆匆扛着一把椅子來到最內圈,就在一聲不吭的張行與張伯鳳之間擺上。
曹林立在正中心,見狀笑了一笑,顧盼左右,似乎還要再說什麼,卻忽然色變,看向了自己來的方向。
非只是曹林,張伯鳳也幾乎同時去看,隨即,雄伯南、張行、王懷通、薛常雄也一起去看,接着在場所有人也都一起去看——無他,天氣晴好,衆人目視所及,見到一處輝光雲團自南向北,順風而來,而且,看起來飄忽,速度卻比之前曹林的輝光金臺快上許多,只是須臾片刻,便也來到臺地上空。
隨即,雲團飄落,一個揹着包裹的老道士以及一名中年武士一起從容落地,卻是從外圈趕入。
中年武士,在場的許多人都認識,正是黜龍幫數得着的高手伍驚風,而其人亦步亦趨跟在那道士身後,再加上這道士飛來的動靜與速度,也是瞬間讓許多人驚嚇的站了起來。
另一邊,先行到場的兩位大宗師卻反應不一。
二人一開始只是震驚,隨即,曹林的面色越來越難看,而張伯鳳想了一想,先是皺眉,但最終還是展眉來笑,從容起身拱手:“沖和道長,一別二十載,你的修爲已經精益到這種地步了嗎?”
衆人聞得此言,再不猶豫,紛紛起身問候,卻是誰都沒有想到,居然能在此次集會上一次見到當今天下中心的所有三位大宗師。
但是,坐在內圈的張行卻全程沒有動彈,他的表情跟就立在他前面空地上的曹林很相像,只是沒有曹林那麼難看罷了。
這個時候,李定瞥見張行面色,又看了看臉色嚴肅的曹林,拱手之後趁勢坐下,卻是小聲朝張行開口:
“自打從楊慎軍中逃出來以後,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情,跟楊慎做了約定,讓他敢放心進攻東都的那個大宗師到底是誰?以前,大家一直都以爲是那位千金教主,少數人疑心是張老夫子,今日才曉得,說不得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張行聞得此言,反而收起發乾的臉色,起身朝那胖胖的老道士拱了下手,然後方纔含笑坐下,朝李定回話:“不要妄議大宗師,說不得沖和道長只是趕巧罷了。”
說話間,沖和道長與伍驚風抵達內圈,又與曹林微微一拱手,口稱“曹中丞”。
曹林回過神來,也含笑拱手,口稱“沖和道兄”。
隨即,其人打量了一下略顯擁擠的周邊,直接冷冷開口:“沒有宗師修爲的,都撤出這一環,將座位讓開。”
李定微微皺眉,想要辯駁,卻又閉嘴……因爲沖和與伍驚風抵達後,內圈確實太擠了,再加兩把椅子,委實有點不像話,尤其是三位大宗師畢至,其餘人都明顯有身份差異。
但真要讓宗師以下人後撤,那也是胡扯,張行撤了雄伯南留下?他李定也要撤?
“無妨。”就在這時,張行忽然主動開口。“大宗師爲天下先進,只有帶着大家前進的道理,哪裡有逼迫他人後撤的道理?”說着,他又看向了蘇靖方。“小蘇,再取三把椅子來,於中間再擺一層便是,讓伍大郎和段尚書就在這裡落座便是。”
周圍許多人爲之鬆了口氣,這倒是個好法子,誰也不丟臉,唯獨曹林忍不住冷冷來看張行。
而下一刻,包括曹林在內,在場三位大宗師,三位宗師,以及數不清的晉地河北精華人物的目瞪口呆中,張行剛剛說完,便兀自起身,拎起自己的椅子向前數步,率先在緊挨着三位大宗師的更內層將座位擺下,然後從容落座,並繼續吩咐:
“將椅子擺我身邊,我爲主賓,張老夫子爲首席,左右曹中丞與沖和道長便可。”
周圍一片寂靜,搬着椅子的蘇靖方都出了汗,一時小心駐足來看。
“早就聽說張三郎的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沖和道長,他拎着花布包裹,捻鬚來笑。“不說別的,只是這份當仁不讓,也該你一步先登。”
張行只在椅子上端坐,擡頭來看:“沖和道長說反了,正是敢爲天下先登,才養成了這份當仁不讓。”
沖和道長也只能笑了笑。
須臾片刻,得了李定首肯後,果然那有三把椅子搬來,挨着張行座位排好,沖和、張伯鳳、曹林三人也終於不再寒暄,而是直接落座,這下子,整個平臺上所有人也都落座,然後屏息凝神,不敢再有言語。
“老夫之前便已經說了,今日過來,主要是河北這裡風雲際會,見到有年輕人在此做了不少事業,想要來探討一番,後來曹皇叔建議,何妨聚集河北、晉地之精英,以作交流……所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大家既然來了,便不要計較年齡、出身、權位、修爲,只是坐而論道,相互學習。”張伯鳳理所當然起了頭。“大家以爲,該從何處講呢?”
大宗師既問,雖說是不要計較年齡、出身、權位、修爲啥的,但誰敢突兀做答,都只能張伯鳳張老夫子自家繼續說下去呢。
然而,總有人喜歡博出位,這邊張老夫子剛要繼續言語,那邊坐在他正對面的張行便主動開口:
“如今天下局勢擺在這裡,當然從時勢開始來講。”
張老夫子微微一愣,然後立即點頭:“不錯,是要從時勢開始展開,但具體哪一處說起呢?”
“當然是從大魏之亡說起。”張行昂然來言,聲震於紅山之衆。“大魏不亡,哪來的今日諸位在此列席?”
“大魏亡了嗎?”曹林終於忍耐不住,厲聲呵斥。“大魏亡了,老夫爲何在此?”
“我是說大魏必亡!”張行毫不畏懼。
“大魏必亡亦是荒誕之論。”曹林毫不客氣。
“大魏必亡是人盡皆知的道理。”張行依然氣勢不減。“中丞要與小子公開辯論嗎?”
周圍早已經氣息凝固,沒人想到這次集會居然會這麼精彩,這麼直接,一上來就有這種討論迅速展開……最起碼不虛此行了!
只剩風聲的紅山半山腰上,曹林冷笑一聲便要言語。
孰料,張行搶先他一步,站起身來,環顧四面,放聲來言:“諸位,我聽說,田野荒蕪而倉廩充實,百姓空虛而府庫滿盈,這便是國家要亡的預兆。而大魏是什麼情況呢?去年冬日前,人盡皆知,河北遭了災,糧食是熬不到下一年秋收的,可與此同時,黎陽倉滿是河北膏血,糧食多到一捏就化成了粉末,布帛多到一扯就變成碎片,穿錢的繩子乾脆都已經朽爛了,油料也都滲入地下數丈深,這個時候,未曾見大魏願意爲河北士民的生死稍微放一點糧秣錢帛,反而是任由河北士民自生自滅。而我們黜龍幫,明知道不是大宗師的對手,卻還是不顧一切打下了黎陽倉,將河北之膏血還給河北,自問是問心無愧的。這個時候,大魏朝廷的官軍,堂堂大宗師,之前不見到他們來救護河北百姓,此時反而因爲我們黜龍幫救命之舉不惜從關西巫族戰場撤回,要來致我們於死地!敢問,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大魏,難道還有不亡的道理嗎?請曹皇叔來答!”
說完,張行兀自坐下,而南風拂過,吹動了他身側曹林的花白鬚發,這位當朝皇叔已經後悔來此了——他最後一次努力,似乎也落入到了其他人的彀中,而且是多重的籠彀。
七日前,他見到張伯鳳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想錯了對手,剛剛見到沖和和伍驚風后便再度意識到,自己可能再度做出了某種戰略誤判,現在隨着張行開口,他再度醒悟,自己明顯小瞧了這次集會本身……犯的錯太多了!
坐在曹林身後的,乃是兵部尚書段威,他見到曹林半日不起身,忍不住笑了一下,卻又扯得胸口疼,乾脆放肆呻吟了一下,立即引得許多人都扭頭、探頭去看。
曰:
田野荒而倉廩實,百姓虛而府庫滿,夫是之謂國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