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跬步行(18)
戰鬥爆發後一刻鐘,黜龍幫梅花大營的外圍一圈柵欄就被輕易突破,太原軍以絕對的兵力優勢外加頭頂幾乎瞬間便構築起來巨大棋盤的遮護,輕鬆佔據了全面上風。
梅花狀的大營外圍,鈍角五角形柵欄與其內裡,箭樓、高臺被輕鬆奪取,成爲太原軍的指揮與反擊據點,壕溝被輕鬆填平,變成往來坦途。
而一開始分佈在外圍的戍衛部隊也迅速被擊潰,狼狽逃回大營,其中數百人則乾脆被太原軍的大潮給淹沒。
“殺!殺!殺!”太原軍前軍大將孫順德佔據了一個黜龍軍高臺後,只是一掃後便揮舞手中泛着金光的大劍,下令部隊繼續推進。“都是好樣的!都不要停,趁機推上去,搶了頭功!殺啊!”
“站穩了!不要慌!等人都進來了再落門!”
孫順德足足數百步距離的位置,也是梅花狀大營的一個花瓣尖上,王叔勇正挽着長弓往來巡視,大聲呵斥以提醒部屬。“我們有這麼嚴密的營地,不比守城差,局勢也不比馬臉河那裡差,老子今日就站在這裡,看誰能過去?!晉地狗過不去,你們也不能動!”
話音剛落,便有一陣箭雨自斜前方飛來,不等王叔勇開口,下面自有各個隊將、準備將嘶吼下令:
“防箭舉盾!”
“貼上木柵!低頭!”
“不要舉起兵器格擋,腋下!腋下中了箭矢會死人的!”
“不對不對,箭不是朝我們這裡來的,是爲了射下來沒來的弟兄!”
“東南面,東南面!,反擊!反擊!射回去!往清漳水那邊看!不光是弓箭還有鋼弩!”
慌亂中,黜龍軍立即做出了各自反應,但不耽誤太原軍的箭矢如雨,徑直落下,然後釘在土木混合的柵欄與站樓上,也釘在了營門下的泥地上,卻居然沒有聽到許多哀嚎聲?
再仔細一看,箭矢落地居然也沒有深入多少。
更離譜的是,主將王叔勇王五郎甚至擡手就抓住了一支羽箭。
至於這一陣箭雨的目標,也就是外圍小據點的黜龍軍敗兵,多趁機入營。
不管原因如何,如此顯著的效果一出,歡呼聲即刻響起,這裡畢竟是王叔勇的本營,軍中一半都是他族人、鄉黨,軍官也都是老下屬,於是立即有人開始吹噓王叔勇的厲害,指着那支箭在說王大頭領之前是如何“斬殺”一員敵將的。
但也有不少軍官醒悟,趁機來說大陣起效,以鼓舞士氣。
實際上,正是如此,別人不知道,王叔勇眼睛鋒利看的清楚,那箭雨自距離自己頭頂還有數丈遠時便明顯出現遲滯,顯然就是大陣起了效果。
然而,就在剛剛,王叔勇都還對大陣沒有太多信心……起陣的時候他還是很激動的,但陣勢平穩下來後就有些忐忑了,原因嘛,自然是因爲大陣鋪開之後,真氣稀薄,視覺上遠不如尋常修行人組建的大陣來的那般明晃晃,更不如頭頂天象那般橫平豎直,讓人一眼難忘……君不見,他王五郎一開始鼓舞士氣時就沒敢用大陣這個說法嗎?
回到眼下,王五郎心中念頭一閃而過,卻沒有趁機開口鼓舞士氣,而是面不改色,就勢彎弓搭箭,指向了數百步外一個本就是其人親自督建的一個望臺,隨即真氣從他身上閃過,宛若投矛一般的箭矢再度射出。
只是一箭飛出,王五郎本人便大吃一驚,因爲自家力道自家知道,何況剛剛替徐世英掠陣時還射了數箭,而這一箭同樣力道與真氣放出,威力卻遠超尋常,非只如此,便是丹田氣海中的真氣都未曾減少許多,而是發力時不自覺便從腳下無端引入真氣,于丹田一過罷了。
另一邊,這沒有多少耗費的一箭飛去,居然隔着數百步正中望臺,幾乎將整個望臺炸開,原本在望臺上揮舞大劍的一名太原軍主將,幾乎瞬間被煙塵和真氣所吞沒。
效果驚人!
當然,王五郎看的清楚,只是一瞬間而已,便有一道流光從煙塵中飛起,往後騰躍而去,而且騰起過程中明顯有一根真氣絲線直掛到天上棋盤……很顯然,正如自家梅花大陣不是空開,對方天上的棋盤也不是空擺。
王叔勇愣了一愣,仔細觀察了一下,然後忽然再度拉弓引箭,卻是不再計較已經遠離的對手將領,反而指向了側前方的一個太原軍弓弩陣。
一箭飛出,落在地面,卻幾乎有十餘人被震開,更有數人當場身死,其餘人也都狼狽逃竄。
見此情形,王五郎哪裡不曉得,對方的大陣大宗師強行開的,下面兵馬又多,進攻態勢又亂,不可能照顧周全!
一念通暢,其人不由大笑,便持弓回顧左右:“看到了嗎?有這個大陣在腳下,老子能殺一萬個!”
衆人鬨笑,更有隊將在旁出言打趣:“若是這般,幾位大頭領可不夠分!”
一時士氣微起。
“不要慌!”
幾乎是同一時間,衣甲稍顯凌亂,小腿上浸滿真氣的孫順德再度大喊起來,因爲失去了望臺,卻是乾脆踩着一個坍塌的木柵,揮舞大劍,放聲大喊。“不就是失了跟敗兵衝進去的機會嗎?是不會打仗還是覺得打仗可以投機取巧?都打起精神來,盾牌手衝上去!推不倒、翻不上就上套索!去拉!去拽!砍!殺!”
喊到最後,幾乎聲嘶力竭。
而太原軍也果然如潮水一般再度涌上,盾牌迎接弓弩,繩索挽上柵欄,刀劍砍向繩索,而馬上又有長槍穿過柵欄來戳刀劍。與此同時,隨着戰事展開,地面上的煙塵,頭頂的浮雲,四處逸散的真氣,漸漸疊加,使得戰場周邊漸漸出現顏色較深的雲朵,偏偏雲朵一碰那個巨大的棋盤便自行散開,所以居然形成了一個環形的陰雲。
回到戰場,其實戰事進行堪稱有條不紊,黜龍軍是死守,而且事到如今戰鬥經驗也好、軍事條例也好,也都差不離了。而太原軍本就是從晉地精選招募過來的,軍官都是關西、晉地的世族精英,而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世族精英天然帶有軍事貴族色彩,他們每個人都從小經歷了充足的軍事教育與戰鬥經驗,甚至每個代表家族征戰疆場的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家族私兵追隨。
故此,王叔勇與孫順德這兩個年紀差異頗大的前線將領雖然表現活躍,但其實並沒有深刻影響到戰事流程,他們各自所屬的軍隊,都已經達到了某種程度,某種可以輕鬆淹沒他們個人努力,讓他們停留在個人角色裡的程度。
事實上,就在孫順德被王叔勇逼退後的一刻鐘內,幾乎是不約而同的,一波全面的攻勢正式展開——不僅僅是孫順德所督前軍三營近萬人,太原軍另一位統軍大將劉揚基,已經從容都督三營近萬人從側翼,也就是梅花大營的北側攻來,徐世英、徐師仁雙雙接戰。
清漳水對岸,因爲河堤在三徵前被嚴密整修過多次的緣故,使得河水深邃的同時卻又縮減了清漳水的寬度,也使得許多東都官兵能夠佔據最佳的位置以最近距離來觀望這場驚天動地的戰事。
“屈突將軍沒回來?”段威看了看頭頂棋盤以及棋盤外圍的雲氣,忽然在對岸震天的喊殺聲中回頭來問。
“沒有。”一旁的鄭善葉立即認真做答。
如此震耳欲聾的動靜之下,只有他們這種級別的修行高手才能耳聰目明,可以交流妥當。
“難得他如此上心,昨日紀曾也是如此。”段威忽然笑道。“明知道你母族是清河崔氏,還搶着去接應崔氏,倒是你,明明是世襲的一個國公,倒比他們老成多了。”
鄭善葉微微驚異,思索片刻,卻還是避而不談:“正是因爲家母嚴肅,所以才老成起來。”
“這倒是實話。”段威聞言依舊冷笑,絲毫不給年級比自己小許多的鄭將軍臉面。“我現在還記得,你母親在世時,你節節高升,事事順利,結果她剛去世,你第二年便因爲貪污被降了一等爵位……是這樣的吧?”
鄭善葉尷尬一時,半晌,左右環顧後,終於趁着戰場動靜低聲回到了正題:“段公覺得兩位過頭了?”
“當然。”段尚書昂然來答,目光對準了西南面的白字大旗。“巴結也不是巴結這麼快的。”
收斂心神後的鄭善葉心中微動……他和屈突達前兩日還在討論要不要跪這麼快的問題,結果今日被視爲英國公代言人、所謂被跪的對象的人,居然也認爲不應該跪的那麼快……這就很有意思了。
一念到此,其人不由小心翼翼來試探:“段公……屈突將軍只是忽然想到重要軍情,不得不去罷了,然後又因爲時機巧合,馬上開戰,不好抽身回來……”
“哦?”段威捻鬚來對。“你是覺得屈突將軍只是應付差事,事關重大不得不報,並非一心爲了英國公?而且還覺得我也是類似態度,所以說與我來試探?”
鄭善葉沒有說什麼“屬下不敢”之類的廢話,而是微微躬身,一言不發。
畢竟,且不說對方剛纔那麼明確的情緒,只是迴歸原本立場,什麼時候就說要效忠英國公,爲他赴湯蹈火了?真要是準備投奔,反而就要拿喬作勢,做個有骨頭的人。
那話怎麼說來着?
不能跪這麼快的。尤其是他鄭善葉出身名門,雖然是襲爵、削等,但怎麼也是個國公的。
而段威也沒有故意拿捏對方,想了想後,便也笑了:“你說的不錯,我就是這麼想的……”
鄭善葉如釋重負,這就好辦了。
不過,正是因爲如此,他不免要認真詢問:“可……爲什麼呢?數日前段公還在催促我們,還爲白公做言語。”
“就是因爲這個。”段威以手指向了對岸。
鄭善葉詫異去看,一時不得其解。
“你須曉得一件事。”段威也不遮掩,而是從頭說來。“我段某從來都不是什麼白公的下屬,也從未效忠於他,只不過,江都那位聖人做得事情太過頭了,不說三徵什麼的了,只是當日穆國公、衛尚書之類的事情,我心中便已不能平……當然,根子是三徵,所以一定要對付曹皇叔跟曹魏!所以這件事情上面,我與他白橫秋確係是同仇敵愾。但也正是因爲如此,他白橫秋但凡也擺出一點曹氏叔侄的架勢來,我自然也可以對他不滿。”
說着,段威指向了河對岸的戰場:“若如前日,咱們大軍能不能抵達都不好說,我以友軍之身稍作操勞那是理所當然,而若眼下,咱們拼了那麼大力氣,好不容易維持着部隊過來了,他卻不用我們?是什麼意思?黜龍賊是爲黜龍賊,是東齊故地英傑所建,那張三郎我在紅山又見了,果然不是個凡俗造反的,這般架勢,註定了是咱們關西人最大的對頭。而他白橫秋這般行事,到底有沒有爲了能在河北、關西把自己獨一份的身份給立起來而的意思?又有沒有爲了這個心思而耽誤戰事?而若是這個姿態,又像不像一個人?像不像那幾次大戰?”
“立身份必然是有的。”鄭善葉苦笑道。“必然是有的……但耽誤戰事……未必有吧?所以像不像誰委實不敢說。”
說着,鄭善葉微微擡頭,眯着眼睛看向了對岸,那意思很明顯,這個戰局,這個形勢對比……無論是兵力還是那視覺效果更明顯的空中棋盤,都只是太原軍佔據絕對優勢而已。
“我其實也覺得未必會耽誤戰事。”段威想了想,也笑道。“但我到底比你們大幾歲,見得戰事也多一些,卻有些別的看法……依着我個人見識,真氣軍陣這個玩意,就好像人的修爲一樣……只有修行者結成的軍陣,相對於未結陣的人而言,便如凝丹高手於奇經、正脈一般,真氣不盡,便可如金鐵臨土木,拼的是修爲高低、人數多寡;
“而若是這種結合了軍陣的真氣大陣,一旦立起來,不管大小、強弱,那便如宗師拔地而起一般,是生根的,這個時候,勝負就有了那麼一點說法,因爲它就要拼人心的堅定、天意的垂青、地域的控制了……
“所以,黜龍賊既是立起軍陣,便有了一分的勝算!”
“一分……”饒是鄭善葉素來不苟言笑,此時也不禁失笑。
因爲,確實可笑。
戰無不勝的大宗師都可能一口氣沒上來直接大河邊撅了呢,老牌凝丹被人在被窩裡捅死的事情就發生在河北,大魏剛剛滅掉東齊南陳才幾年,什麼事沒有個一分?
他鄭善葉現在過去,亂軍中刺殺白橫秋,只說白三娘從河南去打東都了,趁對方一愣神的功夫,說不得也有一分勝算!
“除此之外,”段威絲毫不亂,繼續言道。“一方是攻,一方是守,攻須全破方爲勝,而守則不潰則爲勝,所以,黜龍賊又得兩分勝算。”
鄭善葉這次不再笑了,而是認真點頭,這確實是一個必須要重視的問題。
不過,他旋即肅然,並以手指向了幾乎已經來到自家頭頂的棋盤:“是這樣的,但也並非全然如此,黜龍賊只是有區區三分成算擋住英國公今日落下的這幾手而已,那麼便是英國公今日一擊不成,又如何呢?後面還有一子接一子呢,棋子之外還有棋盤呢,總少不了!我們沒有參戰,薛大將軍也沒有來。”
“我可不以爲然。”這次,又輪到段威來笑了。
鄭善葉一時不解。
而段威也沒有遮掩的意思:“道理很簡單,無論是不是白橫秋,加不加我們,對上黜龍賊而言,只有今日這幾手棋是帶着所謂絕對勝算落下去的!一旦不成,氣勢顛倒,後來黜龍賊想維持,便總有法子維持的,反之,白橫秋這廝若是因爲自己的輕敵、雜念,而失了這前幾手必勝的局面,那後來想要維持,只會越來越難。”
鄭善葉沉默了下來,他其實是忽然醒悟了過來,說了半日,段威都是把白橫秋比作江都那位……那位離死不遠的聖人了。
但這個,未免有些偏頗。
段威似乎察覺到了身側將軍的心思,只是再度看向對方,便當場負手失笑:“當然,這些都扯遠了,我之所以說這些,其實只是一句話,那就是剛剛見到黜龍賊這花一樣的大陣一起,再加上之前在紅山上的見聞,不由的就想起了當日一徵時在落龍灘見東夷軍水上起陣的架勢……後來的事情,誰也沒想到的!”
鄭善葉肅然來對:“段公,東夷再怎麼出乎意料,都動搖不了中原根本的。”
段威也楞了一下,卻又隨之來笑:“不錯,賊就是賊,東夷也只是夷,邪不勝正!他們贏不了!”
鄭善葉重重頷首,繼而再言:“至於說今日之勝負,也不必過於糾結,恕屬下直言,今日之戰,只在日落前就定然分出結果,要麼是太原軍破黜龍賊軍陣,要麼太原軍不能破陣,然後英國公絕不會拖延,只親自動手,直接落下那一子。”
“有道理。”段威依舊來笑。“看着就行,勝負他們來定,而我們只要定下心來,提醒自己不要跪的那麼快,省的把一些人給慣出毛病來。”
鄭善葉點點頭,終究沒有忍住:“出兵許多日,未見段公笑顏,今日歡樂何其多也?”
段威明顯愣神,然後再三來笑:“我年輕時多笑,從軍也笑,但後來做官做大了……或許就是從一徵開始,漸漸就不能笑了,非但不能笑,反而漸漸嚴肅……而如今,許是知道曹林一敗不能起,大魏要無了,心中快慰,又開始笑了。”
鄭善葉無言以對,只能安靜隔河觀戰。
而段威卻隨即眼神縹緲,不知道想到什麼地方去了,連身前漸漸激烈到白熱化的大戰都沒了注意力。
黜龍軍梅花大營的核心將臺上,張行安靜的坐在那裡,一聲不吭了許久,而隨着外圍軍報不斷口頭傳達過來,在雄伯南這裡彙集,旁聽了一切,外加直接感受着整個戰場真氣波動的他心中對戰局稍微有了點數。
“你們說,若我們就這般守下去了,白橫秋本人應該會出手吧?”就在這時,對戰局同樣有了猜度的雄伯南看向了身側張行、崔肅臣等人。
“會。”崔肅臣面無表情,率先來答。“此人處心積慮,一朝便出全力,如何會惜身?再說了,局勢如此,咱們跟他們比,其實不就是差個大宗師嗎?如我所料不差,非但今日會出手,而且會很快出手,只要前線稍緊,雄天王一動手,他便會來!”
雄伯南點點頭,然後神色複雜的看向了頭頂的棋盤,其中憂慮不言自明。
周圍人曉得,雄天王這不是因爲自己註定要跟大宗師直接對面而憂慮,而是擔心一旦大宗師真的掀翻了大營,黜龍幫未免前途堪憂。
而這一點,其實衆人這些天都忍不住去想過許多的,只不過被戰事逼着,沒法想太多罷了。
但如今,真的是棋盤懸天了,也躲無可躲了。
崔肅臣見狀,本能想要勸一勸,卻不知如何開口。
而就在這時,張行張大首席終於慢悠悠開口了:“我剛剛想了一想,才發現白橫秋這廝,居然生平爲主將時未有敗績。”
饒是雄、崔二人都是立場堅定之人,聞得此言也不由目瞪口呆……這話是能在這個時候說的嗎?
“不過,這應該就是我們的勝算所在。”張行沒有去看幾人,也沒有去看天上,更沒有去看周圍戰事,只是坐在那裡,若有所思。“因爲白橫秋這個人,居然沒有參加任何一次征伐東夷!”
“沒有徵過東夷,不是好事嗎?”雄伯南終於忍不住來問。
“這就是問題所在,以前是好事,現在未必。”張行懇切來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