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候,脫去了盔甲的大宗師、英國公、聯軍主帥白橫秋,只着長袍,卻並不安睡,反而是來到空蕩蕩的中軍夯土大將臺,夜觀星象。
沒錯,跟張行許多年根本不敢看星星完全不一樣,白橫秋素來是很喜歡看星星的。而且他不光是喜歡看星星,還喜歡看兩個月亮,看太陽,看四季流轉,看天地萬物。
隨着修爲增長,還會去探測,去想。
去想星辰日月到底怎麼運行的?去想先有天地還是先有三輝?去想三輝的本質是什麼?想天氣元氣又是什麼?想爲什麼三輝四御還有那些真龍都說是天地元氣塑造了一切?可到底是怎麼塑造的?而爲什麼這塑造了一切的天地元氣又看起來跟萬物大道那般相違?
憑什麼萬物一成便有自己的道,而天地元氣卻無端而發?無端而發之物,似乎有道,但算不算也是無端而發?
又或者天地元氣也有自己的道,也是有端有源的,是天發地產的,只是自己修爲不足,還沒感悟到?又或者,已經感悟到了,只是被什麼表象給矇蔽了?
難道真相就在眼前,自己卻視而不見?
若能參透,自己是否也能證位得道,成爲真正的陸地至尊,橫壓天下,使天下籠統如一,長久萬世,不再顛簸上下,統序疊亂?
屆時,規定有功,感悟登天,窮遊蒼穹,觀天外之天,成位上之位?
觀想觀想,這就是觀想之道,而觀想之道從頭到尾都是人之常情本能,只不過在特定的修行階段會顯化出來,形成表徵罷了。
修行歸根到底就是以天地元氣爲媒介修人而已。
就在白橫秋陷入到玄而又玄的思維中時,忽然間,中軍大營這邊尚未有任何反應,他便主動中斷了思考與觀測,扭頭看向了自己的西北面,也就是薛常雄大軍和自己所部大軍交匯處,原本準備明日交給馮無佚的那片區域。
果然,就在白橫秋中斷觀星之後,不過片刻,他所注意的方向便有嘈雜呼喊聲響起,甚至有火光閃耀……很顯然,這位大宗師的感知力遠超尋常軍士,動靜一出來便有所察覺,而軍營反應卻要按常人反應速度引發連鎖並抵達中軍後才能顯現。
大營驚動,但無論是太原軍還是河間軍又或者是武安軍,全都是軍國主義體制下培養的專業軍隊,都有成文操典也經過充足訓練,卻是稱得上有一定軍事素養,故此,大營一旦騷動,將領、軍官,多有主動出面控制局面的,軍士不是沒有失控的,但比例並不多,而且很快就被軍官彈壓了下去。
一時間,只有發生騷亂的兩軍交界處還有些混亂,其餘多恢復秩序。
當然,清漳水對岸的東都軍動靜還是大了些,在意識到根本不是自己這邊的問題後,東都軍迅速開始了又一次隔岸觀火,但總體上依舊秩序分明。
轉過頭來,看着整體上迅速變的明亮起來的大營,聽到明顯整齊的呼喊聲與軍令聲,白橫秋不由放下心來……他之前便察覺到,此次敵襲,明顯只是小股部隊襲擾,甚至很可能只是象徵性的襲擾,用來維持士氣、表達態度的,根本不足爲慮,而與之相比,他更在意的,乃是聯軍的反應能力。
畢竟,想要維繫這麼龐大的軍團持續圍困下去,核心並不是如何着急摧垮敵人,而是確保大軍本身不出紕漏,不爲人可趁。
而現在看來,聯軍也的確還算是表現合格。
“白公,應該是掘營。”
最先也是唯一一位抵達的大將是輪值中軍夜管的孫順德,其人披掛整齊,快步走來,遠遠便大聲來做彙報。“看樣子沒多少人,但又有些奇怪……”
“怎麼說?”白橫秋負手來問。
“也不能說是奇怪,只是有些小手段。”孫順德走上來,輕鬆彙報道。“據咱們的人來說,這些人都穿着我們的軍服罩衣,應該是之前那一戰被他們繳獲的了,這也是爲什麼他們潛入後才被發現,又趁亂逃入營中的緣故;然後被發現時這些賊子還齊聲大喊,自報家門,說是徐世英的本營,號稱是徐世英全營在此,但卻沒見有幾百個人,也沒見到什麼修行高手,應該也算是個尋常陣上自誇威嚇的手段。”
“會這些手段不錯了。”白橫秋一邊說一邊閉目仰頭。“這些來掘營的人裡面,便是有些高手,也都刻意遮掩,所以沒有多少真氣鼓動,兵馬也少,應該就是尋常掘營…………不過,雄伯南親自帶着幾個高手在敵營西北角掠陣,氣勢是直接放出來的。”
說着,白橫秋睜開眼睛,看向了西北偏北某處,彼處在火光映照下,隱隱約約有紫氣騰漫。
“若是這般,白公準備親自出手嗎?”孫順德正色來問。
“當然不動。”白橫秋正色道。“若是區區幾百掘營兵馬就要我動手,反而中對方疲我之策。更何況,對方故意用小部隊着我軍衣夜間出動,還沒有幾個修行者,就是要我們難以辨別,這種局面便是我上去,效用也不大。”
“我的意思是,區區幾百掘營小賊,不值一提,但何妨給薛公還有河間大營的人來一個撥雲見日,讓他們看看白公你的厲害?”孫順德倒是乾脆。“賊人不是專門挑兩軍交匯處搞事情嗎?正要白公擺出你主帥權威和大宗師的風采來。”
“我說的也是這個。”白橫秋負手笑道。“薛常雄又不是沒見識的人,咱們也只是借他們兵用半月,何必藉機敲打?倒不如坦蕩一些,去傳告一聲,告訴薛大將軍,賊人從兩軍縫隙中走,委實狡猾,此事就請他專攬,我們這邊也全都聽他號令,讓他務必幫忙處置了……便是雄伯南,也交給他了。”
孫順德想了一想,也點點頭:“也不是不行,不立威就立德嘛。”
“不說這些了,你若是值夜辛苦,就在這裡陪我下一盤棋,等他安靖。”說着,這位大半夜不睡覺的全軍主帥卻乾脆直接盤腿坐下。
孫順德也笑:“反正下不過白公。”
話是如此,這位值夜的中軍大將還是在將白橫秋的意思轉爲軍令後直接坐了下來,然後着人擺上棋盤,備上溫茶,與聯軍統帥當衆居高對弈。
上下見此,愈發安定。
實際上,西北面也很快安靜了下來……衆人眼瞅着一小股部隊倉皇自未完成的包圍工事那裡逃回黜龍軍大營,對面軍營中卷出的紫色霞光也與聯軍大營中騰起的午夜太陽對撞了一下,然後各自收手,整個軍營卻是都有轉回沉寂的意思。
不過,只是一刻鐘而已,正要落子的白橫秋忽然來笑:“今晚上沒有白誇這對郎舅……兩個人都算是智勇兼備,但到底是雄伯南修爲更高武力更盛,而徐世英更加狡猾,更擅長智力。”
根本不用白橫秋進一步解釋,或者說言語未迄,原本已經安靜下來的西北方向,忽然大聲鼓譟,喊殺來作,卻是瞬間驚動整個大營。
這一次的效果,因爲完全猝不及防,而且是發生在比之前更深入的營盤腹地,效果遠超之前行動。
孫順德怔了一下,反應了過來:“這廝退了一半兵,然後留了一半兵在咱們營內,假裝跟着其他兵馬迴應營,路上忽然作亂?”
“可不是嘛。”白橫秋坦然落子。“幾百人來掘營而已,結果在這廝手裡能玩出花來,起到幾千人的效果……此時人心已經安定,突然騷動,便是真正的攻其不備了,怕是要波及上萬人,而且人人自危之下,又是夜間,不要說疲敝了,誤傷也是免不了的,便是這留下來的一二百死士全沒了,他也是大賺特賺的……什麼是人才?這就是人才,看起來都是小計策,但是一個接一個,不要多,兩三個便能起到尋常小計策的十倍效力。因爲人都是精力有限的,看起來是小問題,能輕鬆應對過去,但若是一個連一個,或者幾個一起來,便會讓人暈頭轉向,然後一旦失措,便會滿盤皆輸。”
“疲了就疲了,算今夜是他們贏了又如何,談什麼滿盤皆輸?”孫順德不以爲然。“說句你不樂意聽的,河北都沒了,只要三萬精銳在,咱們抽回去,把西都拿下來,天下大勢還是在你,他張三想做皇帝,還是比你更難!”
這話也就是自幼相識,像朋友親戚居多的孫順德能說了。
“也是。”白橫秋笑了笑,同樣的道理,此次出紅山,連張世靜都留在了後方,此時的大營內,也只有面對孫順德他才能稍微敞開心扉一點。“但眼下,局勢還沒到那份上,張行到底是被圍的,只不過需要敷衍這些驕兵悍將而已……而且咱們平心而論,人家段公、薛公,包括王懷通、馮無佚,又沒有向我磕頭稱臣,咱們也沒法把人家當下屬來看待調遣。”
“不如早些稱王稱帝,建制建業。”孫順德建議道。“定下名分,看他們磕不磕。”
“江都那個王八蛋不死,天下稍有見識的人便不敢稱帝。”白橫秋一聲嘆氣。“此人再怎麼暴亂,但天下都認爲他這個皇帝位子是沒問題的,這種時候誰先稱帝誰就顯得輕浮可笑,爲人鄙夷。反過來說,皇帝位子沒有任何問題,天下人都認的皇帝,連東夷都認的皇帝,卻被他禍亂到這個地步,也足夠說明他的暴亂無德……當日,我就是見他成了皇帝,才覺得有機可乘的。”
“也應該快死了吧?”孫順德心中微動,認真來問。“曹林都死了……死了吧?反正東都是塌了,東都塌了,江都獨木難支,便要內亂了。”
“曹林應該是真死了。”白橫秋認真回答。“但江都的安排還是有高人蔘與的,四個宗師,忠心的來戰兒跟牛督公在內,不怎麼忠心的吐萬長論跟魚皆羅在外;十萬精銳也一分爲二,江都多一些,交給無能無德的司馬化達,徐州少一些,交給有能有德的司馬正……內外相制之下,若是有心人一時未必掙脫的開,也屬尋常。但從長久來說,失了東都,必然會大亂,那混蛋也必死無疑就是了。”
“可是,不正有流言說司馬正離開徐州了嗎?”
“這就是關鍵,不只是江都大局的關鍵,也是我們在河北的關鍵,甚至可能是天下大勢走向的關鍵。”白橫秋目光閃亮,愈發正色起來。“司馬正若攜徐州之衆來東都,江都會瞬間崩亂;而黜龍幫沿途勢力,淮西軍或者濟陰軍會有一個被碾的粉碎;我們這裡,東都將士一旦知道東都局勢,怕是要立即出亂子……”
“那要是……”孫順德難得猶豫了一下。“要是司馬正一路勢如破竹,很快就到東都呢?或者河南那裡的黜龍賊曉得利害,主動讓開道路,使得司馬正在這邊張行糧盡之前就進入東都,怎麼辦?”
“可能性很小,不過我也派人去打探了。”白橫秋語氣明顯緩慢了下來。
“若萬一如此,而東都軍又不可制呢……”
“若萬一如此,就儘量封鎖消息,而若是消息封鎖不得,東都又不可制,那有些事情就顧不得情面了。”白橫秋言語乾脆凜利,落子堅定鋒銳。
孫順德當然不會害怕,不過,就在他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白橫秋忽然制止了他。
“不對勁。”白橫秋將棋盤上的手收回,認真看向了西北面。
“哪裡不對勁?”孫順德順着對方目光詫異來問。“便是這最後幾百人把那邊鬧出花來,又算個什麼事情?便是最後趁亂逃了,又怎麼樣?”
“逃往哪裡逃?”白橫秋追問不及。
“自然是……”孫順德看了眼漸漸安靜下來的西北面。
彼處剛剛再度消停了下來,或者說混亂漸漸平復,但誰也不知道這種情況下如何分辨黜龍軍與聯軍,尤其是那裡本就是剛剛抵達的河間軍與太原軍交匯處,還有態度曖昧的武安軍在後方。
仔細想了一想後,孫順德試探性給出了答案:“往外走?裡層已經警惕了,而且今晚亂到這份上,薛常雄也該來氣了,封鎖現成的土壘總是簡單的……那反過來說,賊人這麼狡猾,自然曉得這一層,只往外走便是。”
“對。”白橫秋點了下頭。“之前第一次分兵逃竄時,往裡逃的是疑兵,但也是可以回營的;反向往外走的是要二次生亂的,便應該是棄子、死士了……那這些人現在想要活命,也應該是悶頭往外走,利用營盤過大、兵馬互不統屬、天又黑的機會,矇混出去。”
“不就是這樣嗎?”孫順德捏着棋子詫異至極。“這有什麼不對勁?”
“若是這般,爲什麼雄伯南還帶着幾位高手在那邊等候?”白橫秋以手指向了西北偏北的黜龍軍大營一角。
孫順德怔了一下:“看熱鬧?嘲諷我們?”
“看熱鬧我們不必理會,可若他們不是在看熱鬧又是在做什麼?”白橫秋邏輯清晰。
“那自然……自然是在繼續掠陣。”
“他們還指望這支分兵後的小股騷擾部隊會回來?”
“那……”
“會不會裡面有什麼人?”白橫秋若有所思道。“他們一開始喊殺時,自稱是徐世英的營部?說徐大郎好漢全營在此,爲什麼不說黜龍幫好漢全夥在此?是不是因爲徐世英就在他們中間?而且沒有跟着第一次分兵回營?“
“堂堂大將,這般冒險?”孫順德不以爲然。“若是擔心士卒士氣不足,畏懼大軍,不敢出戰,一開始跟來是可以想象的,後來不走,爲了一次騷擾,反而深入營盤,不免可笑。”
“若是……”白橫秋忽然來笑。“若是這個徐世英不是我們想的那般既狡黠又忠粹,而是恰好我們漏掉的一個三心二意之徒,豈不是顯得我們識人不明?”
“白公的意思是,他想趁機逃跑?!”孫順德詫異一時。
而不等白橫秋回覆,孫順德也笑了:“妙啊,若是他趁機逃了,也可推在薛大將軍的圍追堵截上,被迫轉出,將來張行都不好處置他的。”
“這都是誅心之論。”對方醒悟,白橫秋反而搖頭。“看看結果吧。”
“不必管他嗎?”孫順德再度詫異起來。“這可是黜龍幫核心,連你都錯以爲是黜龍幫肝膽的人物,若他在營內,何妨親自出手擒下。”
“不是這樣的。”白橫秋笑道。“首先,更多是雄伯南他們看熱鬧,或者純粹關心這些死士結果;其次,若是萬一徐世英尚在咱們營盤裡,而且只是往外走,那很有可能他是個有二心的,最起碼是覺得包圍圈內沒有指望的……這種時候,還不如留着他呢,這樣魏玄定、陳斌、竇立德那些人只怕要鬧成一鍋粥了。”
孫順德恍然大悟,當場失笑。
“沒辦法了,回不去了,咱們還得接着往外走!”黑夜中,一處聯軍營盤的外圍土壘下,側伏着身子的徐世英對身側的軍士下了命令。“記住我之前說的話,一開始我說話,你們不要吭聲,然後我們就趁亂快走,徐成、徐爲兩個留下,只當自己就是河間軍!”
此時,那位挑着炊餅擔子跟着他起事的心腹親衛首領,早已經帶着一部分充當疑兵的部屬折回了大營,他身側卻是沒有幾個讓他犯怵的人了,或者說,剩下一百多人多是他從徐氏莊園中一路帶出來的心腹,自然無人反駁。
見到衆人瞭然,徐大郎忽然帶頭起身,朝着一彪舉着火把過來的聯軍士卒亮出短刀,大聲來喝:“止步!紅山壓頂!”
隨着他言語,身後士卒也都紛紛持銳跟上,並迅速上前,隱隱成半包圍姿態。
“大河入海!”那彪人馬嚇了一大跳,立即將對方當成了埋伏在此的聯軍,迅速對上今晚口令。
熟料,徐大郎毫不猶豫,迅速追問:“二月爭輝。”
“二……”對方完全矇住。“這是什麼?今夜口令我已經答了。”
“是我們河間軍的口令!”徐大郎面目猙獰。“現在兩邊都歸我們大將軍統一來管,你不知道?!口令也自然要兩邊都曉得!”
“我……”那些原本氣勢洶洶的軍士反而一時頓挫,但馬上就強硬起來。“我們是竇將軍麾下,是奉命來追索賊軍的,如何曉得你們河北軍口令?”
“誰不是奉命?”徐大郎反而冷笑。“你們有竇將軍,我們有王將軍!而且你們竇將軍慣會溜鬚拍馬,若非是靠着姻親,哪裡做的將軍?!名聲在大營中都臭了,如何拿來做依仗?!”
那些竇琦麾下太原軍士莫名被噴,一時都驚呆了,繼而大怒:“河北漢如何敢辱我們將軍?!”
“晉地狗也敢在河北狂吠?!”
“你這是刻意刁難羞辱,莫非你們就是那羣黜龍賊?!看你們衣物果然髒污不堪……”
“不要打岔!不知道口令,誰曉得你們是不是賊人?!營裡的兄弟都來看看,今日便是說破大天去,這羣人也過不去這個檻!如何反侮我們這些盡忠職守的?”
“我們太原軍不知道河北軍口令,豈不尋常?!”
“便是真的,也是你們那個無能將軍無能自大,不曉得是我們大將軍主事就把你們放出來!活該如此!”
“活該如何?!”
“活該軍法從事!死了白死!”
“你敢動手?!”
“如何不敢?我慕容正名殺一晉地狗也就如殺一狗!”
“我腦袋就伸在這裡,河北狗敢動嗎?!”
話音剛落,一道刀光閃過,對面軍官的腦袋便被整個削了下來。
“晉地狗辱我們太甚,萬事我慕容正名來擔着,給我殺!”徐世英一刀下去,猶然猙獰,以至於他身後的親衛們都愣了一愣,一時有些分不清楚此人到底是不是自家大頭領。
當然,不只是親衛們發愣,對面同樣發愣,因爲對峙而聚集鬨鬧的其他各支兵馬也都發愣,但也只是發愣而已,片刻之後就是被砍首的太原軍與徐世英麾下假扮的河北軍大開殺戒!
而且根本不用刻意引導,便將周遭各支兵馬捲入其中。
戰局一旦混亂,徐世英毫不猶豫,趁亂低頭撤出,按照約定往更西北面而去。
紛亂再起,然而,這一次頭頂金光明顯有了經驗,幾乎是迅速轉來,緊接着,宛若一輪太陽的薛常雄便是當空一喝。
此時徐世英等人不過剛剛來到北側外圍,根本沒有離開。
不過,有意思的是,這一喝,居然沒能阻止下方的衝突,而就在徐世英咬牙立定不走的同時,無奈之下,空中薛大將軍咬緊牙關,居然將一柄巨大的金刀自上而下甩出,落到交戰最激烈的十字路口。
金刀落下,登時有十數人喪命。
這下子,下方立即陷入詭異安靜中,一時間只有傷兵哀嚎之聲,衝突到此爲止。
薛常雄勃然作色:“無端生事,賊軍必然在這裡,所有人安靜,我來問,有確切言語再來答,若是說謊,其餘人立即指出來……何人先動的手?!”
話音剛落,不待其他人尋找指認,下方一個全身都是血污之人便主動迎上,聲嘶力竭來對:“我家慕容隊將已經被晉地狗殺了!大將軍爲我們做主!”
薛常雄怔了一怔,一時語塞,見其餘人都沒有駁斥,當空反問:“你們是誰的部屬?”
“我們是王瑜將軍的部屬,奉大將軍之前軍令在此路口盤問。”又一滿身血污之人大聲來對,看樣子胳膊還受了傷。“結果晉地狗不知道口令,反而挑釁嘲諷我們,知道我們隊將姓慕容後,還辱罵慕容正言將軍是癱子!我們隊將這才拔了刀!請大將軍做主!”
這話似乎對的上,無關之人皆無駁斥,倒是一羣人立即嚷嚷起來:“扯謊,分明是你們隊將辱我們竇將軍!”
薛常雄聽到慕容正言被侮辱,血已涌上來,卻是強行壓制:“既是聯軍,如何相互攻訐對方將軍?!以至於鬧出火併來?!現在天昏地暗,諸事嘈雜,傳我軍令,所有人各歸各營地,不再巡邏!明日一早我自會與竇王兩位將軍一起來正軍法!”
百餘步外的陰影裡,徐世英心中鬆了一口氣,他如何不曉得,饒是薛常雄帶慣了兵,也一頭栽了進來,認定了這是真的兩軍被黜龍軍夜襲攪動了火氣,無意火併。
實際上,這種情況也的確發生了,而且不止一處,只是這裡規模最大罷了。
當然,徐大郎心中隱隱約約還有個想法,那就是他覺得薛常雄很可能是因爲這次發生衝突的地點過於偏北了,這位薛大將軍本質上也不相信黜龍軍會這麼深入。
營地總體上又一次安靜了下來,徐世英帶着自己已經非常疲憊的親衛們低着頭“無精打采”的繼續往西北而行,而隨着周圍同行的軍隊越來越少,猛一擡頭,卻是已經隱約能看到往北面的出路了。
回頭看了眼營盤上空,發現金色的“太陽”也消失在視野中後,徐世英卻是毫不猶豫,下令部隊朝着大營外快步而又謹慎前行。
後方根本沒有什麼防線,只有執勤哨位而已,也根本無法想象有黜龍軍自大營中來,直接喝令之下,迅速就被控制與處置,隨即這百餘人再不猶豫,搶在身後再度嘈雜混亂之前便飛奔而出。
而出乎意料,一行人悶頭跑了一刻鐘,居然無人追出。
這自然讓徐世英以下大喜過望……這位徐大郎也沒想到,居然真讓他這般順利出來了!
沒錯,徐大郎一句多餘的話沒有說,這次走出包圍圈,從行跡上來說也是他被宗師所迫,爲了保證負責襲擾的自家兄弟安全一路顛簸至此,誰也說不出個不對來。
但實際上,徐大郎就是想離開包圍圈。
他不是背叛,他沒有絲毫背叛黜龍幫的意思,也不是背叛張行這個個人,否則直接投了就是,何必非得這麼辛苦出去呢?
他只是堅定的認爲,這麼被圍困下去,黜龍幫會土崩瓦解,張行也得重頭再來,而他徐大郎會在這次土崩瓦解與重頭再來中陷入到前所未有的艱難困境中去。
他對這種困境的預想已經到了寢食難安的地步,尤其是其他人似乎都不在乎,都覺得會有新的希望和變數時,就是更是如此了。
所以,他要跳出來,不是爲了控制局面,不是爲了爭權奪利,只是爲了確保自己不被大變亂的浪潮給按在淤泥裡罷了。
爲此,他願意付出相應的政治代價,並親自冒險。
逃出來,似乎就好了。
逃出來,就好了……徐大郎一時只有這個念頭。
“大郎,你爲了俺們出來,怎麼回去?”一名家人出身的心腹氣喘吁吁來問,也打斷了徐大郎的混亂思緒。“張首席會不會爲這事疑你?”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徐世英脫口而對。
“那咱們現在去哪兒?是去將陵還是去找老莊主?”心腹再問。
“去……”素來精明強幹的徐世英居然也有思緒卡殼的時候。
“先往西面去,咱們人少,小心一些,從西面過去,其他的等離開官軍大營再說。”徐世英想了半日,方纔言道。
屬下頷首,徐大郎也準備重新放空,但也幾乎就是這一刻,他反而緊張了起來。
因爲,他聽到了清晰的馬蹄聲,直直朝自己這裡過來的馬蹄聲。
騎士抵達,徐世英麾下士卒躲無可躲,紛紛起身,徐大郎也咬牙起身,卻驚訝發現來騎只有十來騎,而且這些騎士在徐世英等人疑惑的警惕中抵達跟前後直接停馬。
見此形狀,徐大郎不由放鬆和欣喜,因爲這很可能是黜龍幫的巡騎,正在外圍觀察,注意到了這裡動靜,主動來迎。
果然,下馬之後,那爲首一人只是在黑夜中一瞥,便居然認出了徐世英,並立即開口:“可是徐大頭領嗎?想煞兄弟了!”
徐世英反而一驚……來人居然是位頭領?!
不對,黜龍幫哪個頭領自己不熟悉,爲什麼一時想不起來?偏偏這個聲音,似乎也的確在哪裡聽過?
反正絕對不是黜龍幫將陵、濟陰、聊城三大行臺的人。
當然了,對方下一句就表明了身份,讓徐世英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俺是莽金剛!聽到消息就從淮西過來了,居然在這裡撞上了徐大頭領!豈不是白帝爺他老人家看顧?!”
說着,此人走上前去,露出光頭來,不是有過數面之緣的黜龍幫編外總管莽金剛還能是何人。
徐世英正不知道如何開口,這時,一名麪皮白淨的短髮男子上前,主動挽上徐大郎雙手,言辭激動:“徐大頭領是不是?俺親眼看到了,你是來掘營的,結果被宗師給卡住了對不對?這般境地還能一路將敵營搞成這樣,還將自家兄弟給帶了出來,委實厲害,委實義氣!只是可惜,你本人因爲要帶兄弟,也無奈跟着出來了,是不是?!”
徐世英想了想,只能頷首。
“不要緊的,其餘兄弟就讓他們化整爲零去武陽郡找劉黑榥幾位頭領好了,他們在武陽郡跟官軍在作戰。”那麪皮白淨男子,也就是白金剛了,拍着胸脯來言。“你跟俺們走,俺們兄弟來了,總能送你回去!咱們一起遮護張三首席!”
徐世英喘着粗氣,頭腦空白,只詫異盯着眼前之人。
“俺們兄弟從下午過來,清漳水兩邊都看了,這大營最薄的地方只幾裡地厚,再加上雄天王明顯還在等着呢,俺們十三金剛,來了十二個,自有凌空的陣法。”莽金剛適時開口解釋。“你讓兄弟們只去,剩你一個人,區區幾裡地,咱們一咬牙騰起來,便是大宗師在側,除非當空等着,否則也來不及反應的。”
徐世英茫茫然了片刻,只在自己心腹們的欣喜中與這些金剛的光頭反光下,惶惶然點了下頭。
中軍將臺這裡,棋局在繼續,只是跟白橫秋下棋的人從孫順德變成了薛常雄……而後者一子落地,反而蹙眉:
“你是說,徐世英就在那夥人裡?”
“有可能。”白橫秋脫口而對。
“便是有可能,也不讓我去處置?”
“對。”白橫秋坦然道。“若是徐世英是個三心二意的狡賊,這個局勢下,他活着反而對我們反而更好……不差他一個人的性命,但他若走了,自然會在外面興風作浪,使黜龍幫更容易四分五裂。”
薛常雄蹙眉以對:“你晚上還說,徐世英是黜龍幫的肝膽呢。”
“都是猜測。”白橫秋笑道。“凡事論跡不論心,按照他之前的行爲做派來看,今晚之前他就是黜龍幫的肝膽,張行的倚仗;而今夜,若是他真的逃了,不管是被你逼着陰差陽錯的出去了,還是刻意爲之,我們就可以猜度他是個狡賊!”
薛常雄想了想,點點頭。
然後,下一刻,他幾乎是緊隨白橫秋擡起頭來,看向了西北面的夜空,然後和身側孫順德一樣,目瞪口呆起來。
原來,夜空中,十數個光點,按照某種排序列成一團白光,隱隱有金色邊沿,正自空中飛速劃過,像是有鐵騎自夜空中飛馳而過,又似是流星砸落,而考慮到白、薛兩人修爲極高,清晰感覺到那些光點幾乎全是斷江真氣,卻是不由聯想……這就好似是西方白帝爺忽然朝着東方射出凌空一箭。
唯獨,浩大的斷江真氣之中,似乎還夾雜了一點長生真氣,倒是讓人更加驚異。
“什麼掘營?什麼騷擾疲敝?什麼趁機逃身?人家分明是順路去接應這些高手去了!”薛常雄目送那支巨大的斷江神箭自自家大營上空飛過,卻是紋絲不動,非但不動,反而忽然嗤笑一聲。“全都是斷江真氣,怕是莽金剛那夥人吧?!早聽他們大名,今夜他們去了,黜龍幫大營更穩妥了。”
白橫秋同樣坐在那裡不動,目送那支斷江神箭被紫色巨幕接上,捲起,轉下大營,愣了半晌,卻也來笑:“不錯,咱們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徐世英強橫狡詐,忠心耿耿,更兼膽大心細,智略過人,委實黜龍幫之肝膽。倒是我們,自以爲是,誇誇其談,小覷了天下英雄!徐世英這個名字,從今日起,可以記在所有關隴將佐的衣底了。”
說完,其人投子認輸,轉回中軍休息去了。
倒是薛常雄,望了一會天,方纔迴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