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不得劉黑榥這麼精明的人發懵,因爲忠義這個詞過於如雷貫耳了,但偏偏又好像一直遠在天邊……就好像是三輝四御那般,心裡都知道有那麼個東西,但要是真的出現在身前,卻反而覺得怪異和惶恐。
實際上,從大唐南渡算來,前後幾百年,所謂禮崩樂壞、人心淪喪、上下南北攻訐不斷、權貴草莽皆率獸食人,幾次眼瞅着有人或者組織要把亂世了結了,但結果也人盡皆知,大魏的那啥就在眼前嘛。
一下子又把信心給打沒了。
所以,到目前爲止,這就是一個持續了數百年,道德水平不斷下滑,看不到希望的武力亂世。
而人呢,人生短短數十載,修行之路難上加難不說,關鍵是影響凡世間的修行頂點,也就是大宗師,也很少有證道成功,成爲阻礙死亡的存在,所以真不能去苛責這些人看不到上萬年間的歷史進展,普通人能從短短的人生經歷與最近的歷史表現來做出判斷,已經算是智慧的表現了。
但這麼來的結果就是,這個時代,真沒有幾個人在考慮事情的時候把“忠義”當成一個什麼特定重量的砝碼來稱量問題。
當然,反過來說,還能堅持的,哪怕是念叨的,也委實不錯了。
回到劉黑榥這裡,他當然不是不錯的那種……他這人張嘴閉嘴都說義氣,那是因爲他一開始就是個混混,是個被秩序社會擠壓出去的遊民,再加上之前修爲也尋不到契機,在家鄉沒有竇立德講義氣遮護他,在外地沒有那些道上兄弟接濟他,隨便一個鄉長、里長就把他弄死了,所以義氣就是他生存的根據,是他討論問題的本能,不說義氣,就活不下去……而且,他嘴裡的義氣,往往是別人對他的義氣。
至於他對別人的義氣,似乎也漸漸有了,就是成爲一營主將後,不學自通的懂得了拉攏下面的軍官、士卒。但這依然是功利性的,他自己心知肚明是求功利,就是要利用這些軍士建功立業。
同樣的道理,忠……他忠個屁啊?!
他之所以這麼上心,首先是因爲他只能留在黜龍幫,他一個河北混混,是去東都博功名呢?還是去東夷當一品世族?他只能做義軍,他就做不了別的,他沒那個本錢跟本事。
而義軍呢?他千挑萬選,其他的真不行,就黜龍幫像個樣子。
不過恰恰就是在黜龍幫裡,他這個河北混混,居然真的成爲了正經頭領、一營主將,掌管兵馬、建功立業,而且隨着功業的建立,修爲也直接突飛猛進……與其說這種感覺是如此的讓人難以割捨,倒不如說,殺了他,他都不願意再回到原來的混混日子!
他需要用持續的功勳、幫內的身份地位,包括修爲進展來證明,自己之前只是不得志,只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而不是真的爛泥蝦米、道旁野狗。
所以,黜龍幫的大局不能壞!
誰壞了黜龍幫的局勢,誰就是他劉黑榥的生死仇敵!死也要咬下來一口肉的那種!
但這不是忠誠。
因爲這是個黜蟲幫,他也要維護!是個趙首席、王首席,乃至於白首席,他也要救!他劉黑榥只忠於自己的功業,忠於自己眼下的成就感與身份!
所以還是那句話,他忠個屁啊!
正是因爲對自己看的一清二楚,所以劉黑榥面對着丁老夫人的“忠義”二字,立即犯了怵、發了慌……因爲他能看出來,對方是很認真的在說這個。
而他不擅長這個啊。
“老夫人所言,倒也不至於……”劉黑榥一時尷尬。“一來只是我有點疑心,未必是真的,否則也不做打探了;二來,便是真有什麼不妥當,也不能說是丁頭領的事情,很可能只是他們不知道河北的情形。”
“那河北現在是個什麼情形?”丁老夫人嚴肅追問。
這劉黑榥倒沒有什麼壓力了,便將自己視角中的河北情況一一說明,最後再來總結:“主要是合圍了,張首席跟幾位大頭領都被封在裡面,傳個軍令也不敢信,就輪到下面人自作主張了……河北是魏龍頭跟張首席在將臺的兩個副手也就是陳總管、竇大頭領做主,河南自然是李龍頭,淮西那裡就不說了,也沒指望……這個時候要是李龍頭說,等在河南就是爲了救首席,誰也沒辦法,可我們既然受了軍令去斷官軍之後,又看到了戰機,總要過來試試的,最起碼當面問清楚,也好死了這條心。”
丁老夫人聽完想了一想,然後緩緩點頭,卻又搖頭:
“你說的也有道理,但還是不全……別家有別家的想法,那也沒辦法,但每個人也該有自己的道理纔對,否則就沒法在這天底下立身……就好像我兒,他一開始跟着王五郎一起做濟水上的買賣,全靠王五郎提攜,家中這些人口才能在三徵裡全下來,然後在建幫的時候發了誓的,推了當時魏龍頭做首席,然後又是張首席在大會上被上百個頭領一起推舉做了首席,他也舉了手發了誓的,那前一個是他的恩人、兄長,後兩個就是他正經的幫主,所以別人他可以計較,這三個人他不能計較……要是負了這三個人,便是無意的,那也是不忠不義之人。”
劉黑榥想了一下,這個道理換到自己身上大概是對應着竇立德跟張行了……那要是這樣的話好像還真有道理,真要是這倆人出了事不救,從自家輕騎營裡的兄弟到上下左右那些頭領怕也不會再信自己了吧?
一念至此,他倒是點了下頭,卻又迅速按下這個讓自己感覺到不適的話題,回到原本:“老夫人見教的是,那丁頭領到底可有什麼言語透露?”
“沒有,素來沒有。”丁老夫人回過神來,正色相告。“他出去做事一貫不跟我說難處跟壞處,只說好處……不過,你既然說了,老身倒是想起一件事,是昨日聽一個來見我的親眷所說,說是淮西大敗了,南頭在收攏淮西的敗兵,也不知道怎麼敗的,跟誰敗了?”
劉黑榥想了一想,倒是立即接了上來,畢竟,十三金剛就是他接應上的,將司馬正的可疑消息送到魏玄定那裡的也是他。但也正因爲如此,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價值。
故此,其人只是看了身前丁母一眼,便立即作勢起身:“要是這樣,局勢肯定就更緊張了,我得趕緊去滎陽,省有頭領不曉得大局勢,自行做出事來……老夫人,辛苦給我些乾糧,再來兩匹馬,我得趕緊走。”
果然,丁老夫人眼見如此,也是有些焦急,而她想了一下,復又從廳上起身上前來言:“劉頭領!你是來替張首席他們求援的,滎陽那裡又跟這事有關礙,我本該給我兒寫封信讓伱帶着,好讓他別犯糊塗,但你着急走,反而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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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緊,我來你家就爲這個。”
劉黑榥心中這般想,自然沒有說出來,只是狀若恍然來提醒:“要不這樣,老夫人隨便找張紙寫幾個字就行,不行派個家人就是……”
“老身倒是想到了另一個主意,比寫信還好。”丁老夫人此時倒是含笑道。“我讓我家裡人跟你去尋一個人,大略其實是順路的,往南邊拐一下而已……就是昨日來我家說話的親眷,她修爲好,讓她跟你一起去,不會耽誤你路程,到了滎陽,她自然能跟我兒交代,我兒也必然曉得是我心意。”
這其實還是派人跟着去了,劉黑榥聞言自然大喜,當即應諾,復又忍不住來問:“是哪位豪傑?可是幫裡的人士?”
“是位知名的女總管,卻只是應徵了一陣子巡騎,如今閒在家。”丁老夫人卻只是來笑。“濟水上頭這幾家都熟悉的,你見了便知道。”
劉黑榥大河上下廝混,本也見多識廣,聽到女總管三個字,只是一愣,便是很快醒悟,然後立即點頭了。
須知道,王叔勇這個山頭在黜龍幫建幫之前,無外乎就是東郡、濟陰西部交界上的本土豪強勢力,然後守着濟水最上游這一塊來做東南西北的生意,有很強的江湖習氣,很容易就形成了一個既散漫又糾葛複雜的江湖團體,而其中三教九流,數不勝數,肯定也不乏淮上之馬平兒、濟水下游之樊梨花類似的這種女性修行者在裡面廝混。
只不過,建幫的時候,明顯是要正正經經的亮旗造反,團體的大部分人都會被篩選下去,也就是王五郎、丁盛映、張善相這三個核心頂上去了,能被外面人看到。
魏玄定、馬圍雖然的確是借了這個山頭的力躍上去的,但卻是外人。
那麼剩下的呢,便是有些本事,後來又重新進入黜龍幫體系,他劉黑榥一個以河北爲主的頭領不認識、不清楚,也屬尋常。
總之,江湖經驗豐富的劉黑榥大概曉得自己要見什麼人的,也明白這是個什麼套路,便更加放心,只匆匆跟着丁老夫人派出的家人啓程,果然只順着官道稍微往西南濟水方向歪了一下,中午偏後的時候就來到了一個新的莊園。
這個時候,他便知道,這位“女總管”,應該是跟着王叔勇廝混的另一個頭領張善相的家中女性親眷。
然而,饒是劉黑榥大部分都猜對了,但見到第一眼的時候,還是不免有些驚訝,然後復又恍然……他算是知道爲什麼這位“知名的女總管”沒有在黜龍幫體系內崛起或重塑了。
無他,對方年紀似乎稍大了些。
“丁家嫂子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現在就跟劉頭領往滎陽走一遭!”這位女總管頭髮花白,已經五六十歲,但精神矍鑠、身形魁梧,雙目隱隱流光,儼然是位修行者,其人聽完丁老夫人派來的家人講述,卻是瞬間會意。“其實我本就有這個意思,張首席跟那麼多兄弟被困着,他們在河南,難道就坐着不動?只是我外甥現在在河北,說了顯得我是爲了私心,現在劉頭領正經來求援,如何不能助你?!”
原來,這人是黜龍幫資歷頭領張善相的舅母,姓霍的一位老夫人。
劉黑榥回過神來,就在莊園大院場裡揚聲來對,義正言辭:“霍老夫人所言極是,暴魏無道,這纔有了黜龍幫。而咱們既然豁出命來跟着張首席來剪除暴魏、安定天下,就要以忠義爲本纔對!若是連忠義都忘了,一來大事不能成,二來自己也在這天下立不住的!就是爲了這個,我劉黑榥才浮馬渡河,一定要過來問個清楚的!”
“咱們這就走!你且等我片刻!”霍老夫人聞言更加振奮,竟是絲毫都不耽誤。
劉黑榥自無不可。
就這樣,霍老夫人換了身緊湊的衣服,穿了六合靴,兩人帶着幾個伴當,一人雙馬,還額外有一匹馱着什麼東西的騾子,一起上路,當日下午,日頭還算高的時候便抵達了滎陽郡滎陽城。
坦誠說,這個時候劉黑榥纔是真對霍老夫人服氣了。
對方修爲沒到凝丹,而且關鍵是這把年紀了,一位老婦人,居然在連續疾馳顛簸了一個下午後,還能這般精神抖擻,委實厲害……換成什麼別的信使,未必能跟得上自己這個輕裝上陣的凝丹高手。
但是,他馬上就會意識到,自己還是淺薄了。
滎陽城此時熱鬧非凡,外圍的軍隊也多,劉黑榥沒有報上身份,倒是認識霍老夫人的委實不少,一行人輕鬆以丁盛映家眷的身份過了城外的軍事防線,並打聽到了丁盛映的落腳處。
“且停停。”進入城門,來到大街上,霍老夫人卻並不着急翻身上馬。“且容我披掛,再行去見丁家侄兒!”
劉黑榥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不過不要緊,很快他就目瞪口呆起來……那個騾子上面駝的,居然是全套甲冑兵器,而幾個伴當顯然是習慣了的,打開包裹後,立即一擁而上,當街給霍老夫人披掛起來,乃是腰繫甲裙,腿上脛甲,六合靴勒綢帶,上身着鐵裲襠,隨即又加護心鏡,展肩甲,貼護腕,披罩衣,戴兜鍪。
這還不算,讓劉黑榥心慌的是,隨着霍老夫人運行真氣,面不改色氣不喘的頂着這套甲冑翻身上馬後,兩個伴當居然又從後面取了兩個比自己鐵槍還要粗的大鐵鐗掛在了馬上!
還給馬加了緞衣。
劉黑榥都麻了,他滿腦子就一個念頭——怪不得人家是“知名的女總管”。
這也使得他根本沒注意到,隨着他們再度啓程,自己這個爲了趕路而棄甲渡河的人,彷彿是這位女總管身後的跟班一樣……但也真的無所謂了。
就這樣,一行人威風凜凜,徑直往丁盛映的落腳處而去,沿途早就驚動了無數人,丁盛映聽到消息,也早早臨街來迎,在巷口看到來人後,卻不叫嬸孃之類,反而就地下拜,口稱:“見過霍總管!”
霍總管勒馬停下,非但不下馬去扶對方,反而就勢握住雙鐗,劉黑榥何等精明,見狀立即勒馬躲到一邊,冷眼來看。
果然,霍總管當場在巷口厲聲來言:“丁將軍,你母親讓我問你,你既是一營主將、正經頭領,那張首席、王五郎他們被困在河北,魏龍頭幾次求援,你爲何不救?!豈不是要做不忠不義之人?!”
丁盛映愕然擡頭,看了看對方,卻只見到對方怒目來對,更兼曉得自家母親與身前這位總管爲人,斷不會欺詐自己,這就是自己母親的原意,卻居然心虛發懵,不敢起身,便只硬着頭皮在地上來答:“總管與母親在後面,不知道情形,我們這邊一直是要打東都的,河北那邊圍困張首席跟王五哥的要害主力便有數萬是東都軍,只要打了東都,也相當於救援了。”
“那你們在這裡多日,爲何不打東都?”霍總管言語稍緩,但卻絲毫不滯。“豈不是打着救援的幌子,坐觀成敗?”
“不瞞總管。”丁盛映也沒什麼好遮掩的。“我們前日還試着勸降前方龍囚關,昨日還試着順着大河跳過龍囚關的……只是都沒成罷了!”
劉黑榥心中微動,便要出場說話。
熟料,那霍總管根本不虛,當場再來質問:“那東都還能再打嗎?!”
丁盛映張口無聲。
“淮西大敗是怎麼回事?”霍總管繼續來問。“濟陰那邊已經全都知道了。”
丁盛映無奈,也只能在地上作答:“據說是司馬正帶着徐州軍要從淮西走去東都……”
“估計什麼時候到東都?”
“兩三日……前鋒應該已經進了轘轅關。”
“那你們還要接着打東都嗎?”
“……”
“還糊弄我們呢?真以爲我們婦道人傢什麼都不懂?”霍總管在馬上一聲冷笑。“當年東齊敗亡,我與你娘從登州啓程,兵荒馬亂走幾百裡來迎敗軍找你們父輩……後來你爹剛死,西魏就讓我們遷移,來到這裡,地荒人窮,沒錢沒糧沒男人,我與你娘往來淮上、南陽去販私鹽,是不知道地理,還是不懂軍事?司馬正來了,東都還要打嗎?還能打嗎?河北張首席那裡分明卻被十幾萬官軍圍着,你們這裡十二營兵馬,放糧後又招了許多兵,軍資無數,卻只坐在這裡不動如山,你讓天下人怎麼看?讓鄉里人怎麼看?讓我們這些婦道人家怎麼看?!將來便是得了什麼空子,誰又能服你們?!”
這裡是丁盛映住處巷口,城內全是黜龍幫濟陰行臺上下相關,此時早已經有無數人聚攏過來,聽得霍總管言語,都曉得是眼下大家早就議論紛紛的關礙,也是不由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繼而嗡嗡作響。
至於丁盛映本人,只是聽得這位代表了自家母親的總管言語,便已經覺得口乾舌燥,萬般都難招架了,一時只勉力應聲:“總管,我們也曉得要動,但事情總要一件件做,昨日才偷襲洛口失敗,轉彎也要時間的,李龍頭尚未召集我們商議下一步動向……”
“軍情如火!時間一長,有什麼變化誰也不知道!”霍總管厲聲以對。“所以昨日敗了就該立即掉頭!若李龍頭不開會表決,你們這些頭領難道不能去尋他?!如何只在這裡與我說些廢話?!”
丁盛映再難承受,只能再度俯首:“總管所言極是,我這就去尋李龍頭說事!”
“你一人說事頂用?!”霍總管依然沒有放過對方。
“那總管何意?!”丁盛映稍微醒悟。
“現在就將單大頭領以下,濟陰、東郡的頭領都請來!”霍總管揚聲以對。“我只一個老婆子,如今也不算幫裡的人,再加上外甥也在河北,又有嫌疑,是不敢去找李龍頭當面陳述的,但你們這些能舉手的大人物都是我的鄉人,卻總該聽聽我這種老婦人的言語,再去跟龍頭說話的!你現在就去找人,我在你這裡等着!”
說着,竟是直接打馬,越過丁盛映,往巷內而去。
而躲在一側的劉黑榥,早已經看的呆了,此時醒悟過來,看看周圍,卻不着急展露身份,而是低着頭宛若一個伴當一樣騎馬越過丁盛映追進去了。
丁盛映是見過劉黑榥的此時卻絲毫沒有察覺,只着急忙慌去親自叫人。
而這一動,城內上下自然紛紛騷然,便是有些焦頭爛額的李樞那裡也自然有所察覺,然後也趕緊喚人來做商議。
“丁盛映串聯河南本土的頭領?”
小房房彥釋一時不解。“單大郎都沒吭聲,他爲何出頭?出頭又想做什麼?”
“不知道。”李樞搖頭以對,其人雙目有些渙散,明明是召集人,情緒卻明顯不高,注意力也有些渙散。“只曉得他家裡來了個長輩,當街呵斥了他一番,然後就去找人了,也不曉得具體言語……事情太倉促,就是剛剛發生的事,現在估計剛剛把人教過去。”
“無所謂呵斥了什麼。”大房房彥朗蹙眉道。“現在這個局面和時機,一個領兵頭領來做串聯,無外乎是出兵的事情……他想去救王五郎?”
“應該是如此了。”李樞點頭不止。“應該是如此了,張行將王五郎留下就是爲了這個,他是有手段的。”
房彥朗作爲親信中的親信,自然曉得對方情況,知道對方是對把控局勢沒有信心,而他稍微一想,卻還是來安慰:“龍頭,我不是一意安撫你我是真覺得丁盛映攪不了局……他沒這個本事!他一個領兵的頭領,王五郎的附庸,他家裡人可以拿王五郎說服他,他拿什麼來說服其他人?單大郎能聽他的?翟寬那些人又素來跟北面不合,就更遠了。”
“不錯。”崔四郎也點了下頭。“是這個道理……凡事以利成,張首席能聚人也是因爲他能利人,他自己都說,要想成大事安定天下就要利天下,所以纔要黜擅天下之利者……那敢問,不管是遠利近利,大利小利,丁盛映能拿什麼來利人?無利之事誰會做呢?”
李樞沉默片刻,認真思索,緩緩點頭:“不錯,是這個道理!丁盛映人微言輕,給不了那些人利,他說服不了那些人!”
“但是單大郎可以。”房彥釋忽然提醒。“單大郎是大頭領現在更是行臺中本地頭領的頭,若以恩威作利,他是能給這個利的。”
“單大郎之前不動,現在又爲什麼要被丁盛映說服參與此事?”房彥朗當即駁斥。
房彥釋想了一下,也無話可說。
“單大郎……”李樞想了一想,復又有些無力。“照理說,單大郎跟北面那位因爲當日東征是有私怨的,這些本土豪強頭領,對北面那位幾次軍改都不滿,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不知爲何,我這幾日總是心虛,竟未與單大郎先做通氣,也不敢輕易找其他這些頭領說話。”
其餘幾人沉默了片刻,
“這不怪李公,是司馬正來的太快了。”崔四郎低聲提醒。“但也正是爲此,再加上今日丁盛映的異動,有些事拖不得了……李公,咱們上次已經議論過了,不管李公想去哪兒,都該下定決心來做。”
李樞只是胡亂點頭。
對此,崔四郎沒有多說什麼,倒是房氏兄弟,雖然二人想法素來有些差異,但畢竟是同族兄弟,關係極好,立場類似,此時卻心有靈犀忍不住對視一眼,各自了然……無他,這不是李樞這幾日第一次這樣了。
究其原因,乃是張行被困,生生脫出一個對於李樞而言巨大的利好空窗期,所謂靜待時機的時,局勢有變的變,其實就是眼下,然而,在張行陰影下存續了數年,理論上掌握着黜龍幫第二多政治、軍事資源的他,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做事情了。
不是沒有想法。
想法早就有了,最激烈的最個人的最安全的阻力最小的,全都有,他也想好了嘗試的順序,但是,隨着局勢變化加劇(譬如司馬正向東都進軍的速度、東都留守勢力的堅決),他反而產生了畏怯感。
從歷山之戰算起,差不多快小三年了,就是爲了等這個機會一展拳腳,結果機會來了,他反而好像忘了拳腳如何伸展一般,或者說,突然不敢伸展拳腳了。
這太要命了。
只能說,所幸還有房彥朗這種既有資歷又有權的心腹,推着他走。
這幾日,房彥朗其實一直在幫李樞運作,主要一個思路就是除了領兵頭領,其餘信得過的,儘量往滎陽來,而信不過的,就不讓他們來……這裡面最明顯的就是託詞公務不讓王焯、張金樹、張亮、範六廚他們來,卻又反過來邀請不是本行臺的柴孝和、杜才幹過來。
至於說劉黑榥投書河南毫無迴應這件事,還真怪不得誰,因爲李樞身爲行臺總指揮、幫內龍頭,確實有那個權力將文書給淹了,或者拒了。
不然,劉黑榥也不會另闢蹊徑,這麼着急過來,還要想着從下面打開缺口了。
而這個時候就好像劉黑榥身爲一個底層混混,一時對不上思路,以至於未曾預想過這個缺口開的這麼順一樣,李樞等人雖然也警惕了起來,也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這些所謂讀書修行世族出身之人的想法跟地方豪強們的想法,也完全對不上去。
“該說的都說了,不指望你們如劉頭領這般忠義無雙,老婦人現在只有一句話,爾等若不講忠義,便是將來黜龍幫敗落了,去混江湖,也沒人看得起你們!販私鹽人家都不許你們過道!反正我不許!何況現在是在做大事?!務必學一學劉頭領吧!若你們有他的忠義十一,我一個老婦人,何必受你們家眷委託,披掛幾十裡來見你們?!”霍總管一氣說完,果然不再多言,只是掃視了院中這些頭領一眼,便甲葉振振,直接進屋去了。
而其人四下來看時,丁盛映的小院中,除了丁盛映、劉黑榥外,請來的單通海、翟寬、黃俊漢、樑嘉定,包括後來聞訊跟來的常負、孟啖鬼,全都肅然無聲,甚至有人本能躲避。
人一走,才鬆了一口氣。
過了許久,還是沒人說話,但衆人目光卻也漸漸集中到了其中一人身上。
“既然霍總管都說完了,那我也說下我的想法。”
單通海身爲唯一一個大頭領,也是昔日本地三大頭領唯一一個留在此地之人,自然知道躲不過,但此時道來,卻並沒有直接說要不要去救,反而從別處道來。“頭一個,我是不服張首席的,當日他收兵馬收的太不給我們情面,還拿我族叔立威,大丈夫生於世,恩怨分明,這個結我這輩子都不能忘……但他有個事情做的極好,我也不能不認,那就是他講規矩!
“什麼意思,就是什麼事情都能商議,你覺得好就舉手,覺得不好就不舉手,不會因爲你跟他不對付就不讓你說話,就把你壓下去……我這個大頭領是如此,李龍頭的龍頭和行臺也是如此。
“不要覺得這個東西是個虛的,它是真有用,這個有用不是說他能商議出來多好的對策,而是說能把大家團結起來,不去肆意來鬥……說句不好聽的,沒有這個規矩,沒有張首席,幫裡不知道火併了多少回,散了多少回了!反過來說,其他人,從義軍到官軍都不能擰成一股繩!所以都敗了!
“我說這個,倒不是想計較什麼,說誰好誰壞,而是想告訴諸位,哪怕是現在,也還是要講規矩,要團結,講規矩了才能團結,團結了才能繼續講規矩……黜龍幫要團結,濟陰要團結,咱們也要團結,張首席不在咱們要團結,張首席今日就死了,也要團結,誰也不能做拆臺的那個,誰做了,便是我單通海的生死大敵!因爲既有了今日局面,有了什麼事按照規矩走還能強盛的局面,誰還能去回到之前那般一盤散沙,整日想着火併的時候?!
“現在,劉頭領來做救兵,咱們這裡的頭領也來舉一次手,就說救不救河北,不管誰什麼意思,出了院子都不許計較,只看大家的意思,若是多數人說救,那就一氣去找李龍頭,誰也不許變卦!若是不救的人多,我們就閉上嘴不說話,不摻和這事!”
單大郎一通話說下來,丁盛映所住小院內還是鴉雀無聲,但單通海毫不猶豫,指向了一人:“老丁,你先來!”
丁盛映隨即舉手。
“兩位,我剛纔是不是說錯了話?”
就在丁盛映院中進行一次私下表決時,房氏兄弟跟崔四郎也安慰好李樞,轉了出來,而這時候,崔四郎忽然止步,繼而變得嚴肅起來。
“什麼?”房彥朗一時有些發懵。
“丁盛映沒有恩威,不能給這些人利,但北面有恩威啊,可以給這些人利啊!”崔四郎認真來言。“這件事本就不是丁盛映的事情,是北面的事情!”
“不對。”房彥釋年輕,首先反應過來,立即搖頭。“北面有恩威不錯,事情根本是北面不錯,但現在北面也沒法許什麼利,許了也沒用……他被困住了,不然哪有現在的局面?”
“不對。”房彥朗此時也反應了過來,卻面色大變。“也不用張首席許什麼,只要這些人曉得,救不救他,他們的利損還是利增,便會自行決斷。”
“所以是利損還是利增?”崔四郎忽然反過來又笑了。“誰給他們算這個賬?誰來鼓動他們?誰來組織壓制他們?沒有這些,想要這些地方土豪出身的頭領按住三心二意,拋開眼下以長遠計算……那他們可真稱得上是英雄豪傑了!他們是嗎?”
房氏兄弟醒悟,繼而各自失笑,重新放鬆了下來。
一羣地方豪強,想什麼呢?
“好……七個頭領,四個人都同意,其餘人就不舉了。”單大郎看着翟寬居然也舉手認可,不由多瞅了兩眼,然後纔看向了劉黑榥。“劉頭領,待會你跟我們一起去見李龍頭!”
自亮明身份一直沒吭聲,或者說,從投宿到丁盛映家裡見到丁老夫人後便沒費什麼心思的劉黑榥如夢方醒,渡河前的萬般言語,種種心思,此時全都嚥了下去……因爲他實在是沒想到,這河南本土的頭領們,而且據說是被張首席排擠出去的頭領們,自單大郎以下,竟然個個跟自己一般忠義!
這……這何愁大事不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