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山海行(34)

中午時分,黜龍軍與北面援軍合營,已經實際上斷糧的黜龍軍開始使用北面援軍的補給、統一調配裝備,並且開始重新統計戰鬥人員,頭領們與援軍首領們也開始討論軍情。

至於哨騎,只能說,從來就沒有斷過。

上午時分,哨騎便來報,說是方圓二三十里都未見到官軍主力,確定薛常雄部往東走,羅術部往北走,馮無佚、王臣廓部往西北走,韓引弓部往西走,而白橫秋的太原軍則往東南走。

這當然是好消息。

不過,中午時分,一個壞消息便也傳來……李定確定在昨日便回到了武安,但卻不是一個人,他居然帶回了部分武安軍,而且彙集在了武安郡黑帝大觀內。

“武安軍全軍有兩萬多人,假設現在有一萬多在李定手裡,裡面還有一位僅次於宗師的高手,三人以上的凝丹……”馬圍脫口而言,便要背誦出武安軍可能的兵力、修行者配置。

“不好辦!”淤泥山下,拄着劍坐在泥窩上的徐世英直接打斷了馬圍。“其實怎麼算,武安軍賬面實力都不如我們這裡合兵後的兵馬,但雙方對比之下有四個要害……其一,是武安軍並非是一支偏門部隊,軍中陣容整齊、人員配置得力,而且訓練有素;其二,是武安軍多出於武安、襄國兩郡,以及紅山山民,算是本土作戰;其三,黑帝大觀是個大軍營,不是城池,勝似城池,算是守;其四,這次戰役,他們之前沒有參與一次戰鬥,算是生力軍。”

不光是北面援軍的諸位,其餘人也都恍然,這纔是問題所在,以人員齊整訓練有素對兵員將佐傷亡零落;以本土衆志成城對客軍來源駁雜;以守之器械工事完備對攻之缺器少糧;以生力軍對被圍困數月精疲力竭。

要知道,打仗的畢竟是人,人一旦附加了各種不利因素,很多東西就變得艱難起來。

不要說下面軍士,這種情況下,很可能很多所謂高手,此時也撐不住了,凝丹高手被弩箭射下來,百戰勇士被一刀攮死的概率大大增加。

說白了,這個時候打不值得。

“那就不打?”張公慎插嘴來問。“先去晉北?”

“不,我的意思是,現在還不能下結論。”徐世英復又搖頭。“無論如何,殺個回馬槍都是能出其不意的,出其不意就有可能有大的效果,尤其是在眼下這個戰場局勢大舉變幻的局面下……三哥之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最好的結果是忽然回軍,以李定難以理解的兵力和態勢圍住武安軍,逼降他們;其次,萬一不行,也可以迫使武安軍收縮,然後咱們轉向東面,從原來的戰場逃回到平原,這樣就省得繞個大圈子;最差,是再逃回來,從晉北走嘛……而現在,可以確定的是,武安軍主動收縮到一個點上了,但不知道更南面的軍情,萬一南面還有東都軍或者太原軍張網以待就麻煩了。”

“不大可能,他們糧食當時應該也快沒了。”馬圍搖頭道,卻又立即否定了自己。“不過這種事情,哪裡是猜度可以定的?”

衆人一時發呆。

“我去一趟!”就在這時,王五郎忽然收回徐大郎身上的目光,主動開口,很顯然,本來已經對徐大郎沒有太多計較王五郎忽然又察覺到了一點什麼。“我去一趟南面,天黑前回來……”

“還是我去。”伍大郎截斷對方。“我去一趟,我速度快。”

“都去。”徐世英直接吩咐。“伍大郎去武安軍南面,王五郎去東南面的舊戰場,再來一個……賈大頭領去西南面紅山……確定武安軍是剛剛自行脫離聯軍的孤軍,咱們就可以試着回師!”

衆人一面醒悟,一面卻又對徐大郎這般主動且直接下令感到不太適應,尤其是幾位年輕的大頭領,唯獨這個時候委實是非常之時,倒也來不及計較,卻是紛紛看向了張行。

幾位北面援軍首領此時也不開口,也只是來看張行……有些東西不言自明,他們也是經驗豐富之輩,當然能察覺到一些氣氛和背後代表的東西,卻有些鬆了口氣的感覺。

“之前便說了,徐大郎管軍務,我和雄天王不插嘴就按他的方略來做。”張行立即做了脫手掌櫃兼撐腰之人。“就按他說的辦!其餘人繼續點查部隊,收攏潰兵!”

“務必派出充足騎兵,封鎖消息,控制敵軍哨騎。”徐世英隨即追加。“借尉遲將軍生力軍,請你親自帶隊去!”

尉遲七郎可沒有那麼多心思,此時得了令,反而振作,其餘人也都奉命去忙。

而到了當日下午,日頭尚在的時候,外出查探消息的三人便依次折回,帶來了確切的情報。

“紅山沒有埋伏。”賈越言簡意賅。

“東都軍崩了,太原軍在一路向南收攏部隊,似乎有趁勢攻擊李龍頭的意思,我分身乏術,而且估計已經來不及去通知了。”伍大郎明顯有些焦躁。

“有沒有去黑帝大觀?”馬圍插嘴來問。

“沒有,不敢暴露。”伍大郎立即作答。

“那就好。”

“戰場那邊沒人,除了些許武陽郡的民夫和本地百姓在撿拾殘餘軍資,幾乎空空蕩蕩。”王五郎等兩人說完方纔向張行彙報,卻顯得神情猶疑。

“紅山沒有埋伏是沒問題的。”就在張行身側坐着的徐世英蹙眉道。“太原軍回身打李龍頭是個大問題、天大的問題,但咱們鞭長莫及,而且正是因爲他們要打,我們反而要趁機做點事情驚動他們纔對……可戰場那裡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沒人鎖這個口子?”

“是因爲東都軍崩的太快?沒人管?”伍大郎猜度道。

“那還有崔儻呢……他不派人維持?白橫秋走前必然會有吩咐的吧?而且別人都好說,崔儻這次相當於叛,他知道我們不能容他的,怎麼可能不上心?!”馬圍反駁道。

“他自己未必覺得自己是叛。”崔肅臣低聲給出了應和。“但也必然曉得我們不會放過他。”

“應該是曹夫人和那個韓二郎。”程知理忽然插嘴。“我記得來的時候,魏公他們有言語,好像剛剛升了頭領的韓二郎本是高雞泊屯田的,所以竇總管力主,讓曹夫人親自過去協調,帶領韓二郎再加上徐開通一個營,渡過清漳水,往高雞泊來,崔儻身後遇襲,未必敢動……再說了,李四郎把武安軍收攏到一處,對他自家是個好的,對崔儻卻不免是個不合道理的鋪設。”

在場衆人會意。

只不過,這個會意註定是層次不同的。

北面援軍大約聽懂了,是黜龍幫勢力大,外面還有層層呼應,是有許多兵馬從外面牽扯到了散開的聯軍,使得這些個聯軍的組成勢力散了以後也不好動彈;而黜龍軍中則多曉得那位韓二郎是個什麼情況,不由心生感慨,一位屯田的副屯長,修爲不上路的那種,硬生生帶着一羣屯田兵擋住三波攻擊,使得戰局一直沒有擴散,然後居然殺了一個凝丹,現在又看住了一位宗師?!

當然,也有個別人,他們雖然驚訝,卻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說白了,蘇靖方他們那次進來就告知了韓二郎的相關事端,然後雖然因爲軍情嚴肅,根本來不及思考,但真要現在被逼着想一想,卻也通順……人家韓二郎這個狀態,固然是可遇不可求,但既然出現了,那就是運來天地皆同力,是天命地氣附上去了,這個時候的韓二郎怕是天王老子都要高看一眼……更不要說,韓二郎本身就是清河本土人,而崔儻這位宗師偏偏根基也在清河本土,他們之間的相互影響決不是一個簡單的宗師對不入流。

曹善成死後,清河郡經歷了一場完全的反覆,人心分野,地氣分野,居然隱隱在這兩個人身上形成了對照。

也是有趣。

除此之外,一些不方便說的,但少部分高層也知道的,比如程知理昨夜一來就告知了幾位高層,魏玄定親自帶人去了武陽,陳斌、竇立德監督翟謙、夏侯寧遠等主力準備圍攻鄃縣屈突達之類的訊息,此時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因爲並不能對眼下黜龍軍突圍出的主力造成直接影響。

戰局很混亂,訊息完全不對稱,現在這支倉促聯合一起的部隊只需要做好自己就行了。

“既然情報已經清楚了,回不回頭?”王五郎眼看着徐大郎主導了軍略,無奈催促了一句。

今天格外活躍的徐大郎意外的沒有下定論,而是看向了張行:“我覺得可以去圍武安。”

“那就回頭去圍武安。”張行倒是毫不猶豫。

“現在我們有多少人?”徐大郎得了話,立即再問馬圍。

“一萬人,牛達和王雄誕又在周邊收攏了不少人,但傷病者不下兩千……”馬圍立即彙報。

饒是早有準備,此刻聽到這個最終數字,張行還是心中一緊……畢竟,徐世英跟周行範兩個營是繞回來了,換言之,這很可能就是黜龍軍被圍主力的最終存續數字,實際減員達到了近三分之一。

張首席自是慈不掌兵心中一緊,而徐世英則面不改色看向了那位首席的舅舅:“黃將軍,晉北與北地聯軍五千騎?”

“是。”黃平平靜作答。“路上其實拋灑了些,我估計四千五六還是足的。”

徐世英頓了一頓,看了眼雄伯南後立即做出了最終方案:“如此,我的意思是留下所有傷員,讓他們在這裡等着,其餘人整理出一萬兩千騎步,天黑出發,乘夜向南,直奔武安郡黑帝大觀,殺個回馬槍!”

衆人各自凜然,而雄伯南剛要點頭卻又想到什麼,趕緊來問:“不對,若是我們無功而返或者逼降了李定都好說,若是要趁機轉向逃回平原,這裡的傷員又該如何?”

其餘人也都反應過來,不由緊張。

徐大郎笑了笑,坦蕩來答:“大陸澤在襄國郡、趙郡邊界上,北面是馮無佚所在的趙郡,南面是李定的武安軍,若我們真從南面見縫插針逃回去了,李定首當其衝,馮無佚勢力弱小,兩者又都動搖,如何敢來專門追殺我們的傷兵?”

雄伯南一時沉默下來。

周行範倒是率先贊同:“是這個道理,你們逃出去了,李定就有忌憚,我們反而安全。”

小周開了口,其餘人便多頷首。

雄伯南略顯艱難:“這個時候確實不該求全責備,但真有萬一的時候,要讓他們儘量往北面走,還要有些照量的。”

“真到了那個時候,讓尉遲將軍引軍回來,護送他們北上就是。”徐世英給出了妥協方案。

雄天王想了一想,也只好點頭。

“那三哥還有什麼言語要交代嗎?”徐大郎環視一週,最後看向張行。

“有一個……”張行想了一想,看向了宇文萬籌幾人。“我見北地騎兵多有皮袍?晉北騎兵也有一些有?”

“是……這才二月,出發時北地早晚還算冷。”宇文萬籌立即應聲。“晉北一個道理……張首席什麼意思?”

“已經用了北面諸位兄弟的糧水、軍械,就不客氣了,勞煩諸位兄弟再分一分皮袍子……”張行平靜吩咐。“一個袍子切成兩段、三段,不能穿就係在肩膀上,儘量每人都有,帶給李四郎去瞧瞧!”

“張首席好手段!”宇文萬籌幾乎是瞬間醒悟,然後乾脆站起身來跺腳。“那就幹!”

既然議定,便去準備,然後不等天色變黑,軍隊便已經動員起來。

這個時候,計有雄伯南以下,徐世英、王叔勇、伍驚風、莽金剛、謝鳴鶴、牛達、賈越、程知理、徐師仁、王雄誕、周行範、崔肅臣、馬圍、賈閏士等大小頭領,再加上尉遲七郎、黃平、宇文萬籌、藍璋、陸大爲等援軍首領,除了周行範、賈閏士留下,其餘盡皆被分派下去,起一萬兩千兵南下。

而一萬兩千兵中最少有六千馬匹、騾子、叫驢等馱獸,此時多分派給之前突圍辛苦的黜龍軍,反倒是北面援軍選擇隨馬步行。

這還不算,按照張行的要求,北面援軍將自己帶來的皮袍盡數割裂,或一分爲二,或一分爲三,只是系在單個肩膀上來披掛。

出發時,太陽剛剛落山,雙月卻早已經不復之前幾日那種圓潤,而是各自露出大半闕,月光映照之下,尤其是一開始的時候,根本不用火把照明,全軍便整齊有素分多路出大陸澤,遠遠望去,居然隱隱有幾分與子同袍的氣氛了。

大軍發動,前期以軍中數量不少的修行者爲先導,迅速彙集。很快部隊又尋到了濁漳水,便早早渡河,並沿着河道西側往南進軍。

就這樣,部隊行進順利,午夜之前便已經離開了襄國郡範疇,進入了武安郡境內。

但好運氣也到此爲止了,進入武安郡不過數裡,開始零星舉火的黜龍軍觸發了武安軍的預警體系,烽火居然在河北平原上燃燒傳遞了起來。

黜龍軍衆人看着烽火次第不斷,面面相覷,卻也只能硬着頭皮前進。

這個時候,跟在旗幟後面的陸大爲忍不住向身側剛剛知道姓名的牛達來問:“牛大頭領,敢問這個李定是個什麼人物?”

單手縱馬的牛達面色微變,扭頭給出了答覆:“張首席人稱張三郎,李定人稱李四郎,當日大魏沒被那位聖人糟蹋到土崩瓦解的時候,他們兩個在洛中,再加上白三娘還有個叫秦二的,還有現在佔了東都的司馬正,相互爲友,號稱知己,據說相互都認爲除了這幾人,天下其餘人等皆不在話下……現在看來,雖是年輕人平日吹噓,卻居然也有幾分道理。”

陸大爲一時色變,卻又忍不住來問:“若是這般,咱們過去,有幾分勝算逼降他?”

“不知道。”牛達想了一想,瞥着遠處的烽火乾脆來答。“不親眼見一見,誰知道?”

陸大爲終於無奈。

到了正午夜的時候,烽火就傳遞到了黑帝觀,李定翻身起牀,走出自己歇息的廂房,望着烽火,卻絲毫沒有驚訝,只是向匆匆趕來的蘇靖方傳令:“是張三來了,讓你父親與王副都尉各自分出兩個五百主領兵巡視周邊,讓其餘全軍繼續睡覺,四更再起來造飯,吃好了他們就來了,幾位都尉、副都尉都不用過來……咱們以逸待勞便好。”

蘇靖方心驚肉跳,如何不曉得自己恩師早有預料,否則何至於將全軍都蝟集到這一個點上?而且是那邊一看到黜龍軍突圍出去就立即採取行動?

一時間,蘇靖方只覺得自己在恩師與那師叔之間,真真宛若稚童,卻是硬着頭皮接下軍令去了。

另一邊,李定雖然下令讓部隊繼續休息,他本人卻再也睡不着了,卻是負着手披着衣服,在黑帝觀大殿周邊往來行走,一會看看頭頂雙月,一會吹吹風,一會瞅瞅烽火,一會去聽聽部隊動靜。

偶爾駐足,卻又忍不住去看大殿內的黑帝像,然後若有所思。

“四郎早就知道他要來?”終於,明顯緊張起來的張十娘趁機來問。“若是張三來,四郎準備怎麼辦?”

張十娘問的並不突兀,也並不愚蠢,因爲李定戰後的表現委實顯得自我矛盾……若是打,之前爲什麼不把白橫秋留下來?難道是爲了顯自家本事?而若是……不打,爲什麼又要那麼快將兵馬奪回來,還將兵力集中起來?

“爲了嚇到他。”李定幽幽以對。“把他頂回去!他兵力不足,又疲敝不堪,只是修行高手佔優,但凡見到我嚴陣以待,就該老老實實的掉頭從西面逃回平原,省的將黜龍幫打斷了腰……我估計他也是這麼準備的。”

張十娘點點頭,復又搖搖頭:“若是他沒被嚇到,非要定生死怎麼辦?經這一遭,他還會如以往那般留有餘地嗎?”

李定沉默一時。

張十孃的問題依然不愚蠢,因爲別人不清楚,他們夫婦比誰都清楚,雖然武安軍算是生力軍,算是以守對攻,佔據了戰術上的優勢,但經此一戰,這支軍隊也是明顯被動搖過的,而且是多方向的動搖……心向黜龍幫的、心向白橫秋的、只想保住自己實力的,暴露無疑,使得整個武安軍都顯得有些搖搖欲墜……說白了,這一戰的影響是切實的,真要硬對硬,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結果!

贏了會怎麼樣?

輸了會怎麼樣?

一念至此,李四郎不由嘆了口氣,然後回過頭去,給出了自己的答覆:“十娘,真要硬碰硬,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張十娘本來想要說些什麼,此時卻忽然意識到了對方的糾結所在,心中醒悟之餘,反而閉口不言。

只能說,身邊能一直有一個可以坦誠相告一切的對象本身就很幸運。

當然,李定的迷茫和張十孃的憂懼註定無法持續太久,因爲結局很快就會自動展現在他們面前,到了天亮之前的時候,連夜行軍的黜龍軍便已經抵達位於武安郡郡治外的黑帝大觀前……黑帝大觀既是作爲軍營來營建的,自然有它的門道,所謂東西兩面隆起,形成拱形臺地,四面皆有牆壘,尤其是南北兩面的牆壘非但高大甚至是三層,再加上裡面的建築天然充當瞭望臺、將臺,卻果然是個形勝之地。

李定沒有搞夜襲,只是登上了大殿北側的樓閣,冷冷觀望。

黜龍軍也沒有發動進攻,而是在夜色中整隊,收攏後方跟進的部隊。

但是,隨着太陽在東面漸漸顯露,雙方都意識到,他們小瞧對方了!

“我小瞧張三了!他哪來的這麼多兵馬?!援軍?!晉北的援軍?!來了就直接掉頭來打我們?”李定連番質問,卻幾乎是將事情瞬間理順。“好本事!”

“我小瞧李四了,武安軍這一番折騰居然沒有離隊的成建制部隊,幾乎全都被他帶回來了,也是他厲害。”張行聽雄伯南說明大觀內的兵馬數量後,不由在初出的陽光下微微眯眼。“這黑帝觀的形制應該天然助於結陣吧?”

雄伯南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答。

“我們結陣都是李四郎教的。”徐世英倒是乾脆。“關鍵是現在怎麼辦?要打嗎?”

“按照原計劃先勸降吧!”張行望着前方大觀若有所思。“至於動手不動手,我再想想。”

其餘人本能看向了謝鳴鶴。

孰料,謝鳴鶴想了一想,緩緩搖頭:“不是我推脫,首席,既是勸降,有時候私人關係作用極大,你本就是李四郎至交,咱們這些年的倆家交往也都是你親自來做,此時何妨去當面談一談?”

“我大概會談的,但要先有人給他算清楚賬,把話先攤開。”張行明顯猶豫了一下,然後纔給出答覆。“老謝你先去,主旨就一條,讓他看清楚往後河北的局勢,想想他還有沒有資格維持獨立!”

謝鳴鶴點點頭,不再猶豫,直接騰空而起,標誌性的長生真氣配着灰撲撲的袍子,不再像個白鶴,倒像是隻灰鶴……牆壘上此時早已經整齊佈置了許多武安軍士卒,這隻灰鶴先飛到陣前呼喊,須臾片刻,便得到答覆,卻是再度騰起,落入黑帝大觀中。

李定身側此時也已經彙集了多名將領,腳下的空地中還有三隊軍士列陣,委實是半點破綻不漏,待見到謝鳴鶴飛入,也不做多餘之事,只讓人揮舞旗幟,居然任由對方來到樓上。

雙方見面,李定咄咄逼人:“謝兄,張行竟然不敢親自來嗎?”

“有些話,我來說就行了。”謝鳴鶴得了吩咐,也不客氣,而是帶着明顯疲憊的面孔微笑來對。“李府君,能否讓我開口?”

李定不置可否,倒是他身後幾位都尉明顯注意力集中了起來。

“要我說,李府君如今已經沒了退路。”謝鳴鶴開口似乎便是大話。“因爲此戰前我們黜龍幫開倉放糧,盡收河北人心,而白橫秋這麼一來,反而使得天下人都曉得大河以北,其實就是這兩家而已……換言之,不管白橫秋是否無功而返,是否丟了些許良機,也不管我們黜龍幫是否被重創,又是否被分割開來,你們這些小勢力都已經沒了獨立獨行的本錢,因爲河北人心波動,已經不在你們這些邊角勢力上面了!”

李定沒有開口,他身後幾人似乎想要駁斥,也被他擡手製止。

謝鳴鶴便繼續來言:“其實,不是李府君無能,也不是李府君沒有盡力,只不過依我看,李府君有兩個大的失誤,所以落入了下風,而羣蛇相爭化龍這種事情,是越大越快,越快越大,一旦落後,便極難再起了……這個道理,薛常雄那種腦子還在大魏朝倒沒倒上面的老舊固執之人是不懂得,但李府君應該懂纔對。”

李定沒有理會後面的言語,反而問到:“哪兩個失誤?”

“一個是李府君沒有站準天下大義所在,不能膺服河北人心,大魏爲禍河北到了極致,李府君囿於官職出身,打着暴魏旗號,而我們黜龍幫則是天下義軍領袖,人心歸屬誰不言自明。”謝鳴鶴根本沒有廢話的意思,甚至有些言語急促。“另一個是李府君只仗着個人才略,試圖以一人而定大勢,卻不曉得,凡作大事必以人從衆,方可生生不息源源不斷,以成將來……敢問李府君,你一個人如何與我們黜龍幫這麼多英豪對抗呢?便是人家白橫秋,也懂得要去爭關隴領袖,來到河北這個客地還知道盡量彙集聯軍呢!”

李定面無表情,似乎心中毫無波瀾,而他身後許多人則乾脆早已經面色發白起來。

“不過,這一點不怪李府君,因爲你便是想跟白橫秋爭奪關隴首領也沒法爭,而黜龍幫自是張首席亦步亦趨,靠着反魏安民匯攏天下英豪而成,你當日選擇從了官軍,自然也爭不過我們。”謝鳴鶴說到這裡,直接拋出題中應有最後之義。“但現在爲時不晚,李府君若來,黜龍幫上下誠心以對,河北百姓也必當歡欣鼓舞。”

李定點點頭,再度制止了身後幾位都尉的作態,眯着眼睛來言:“謝兄說的都挺好,但嘴上功夫是要有現實事態來做映襯的……我也告訴你三件事如何?”

“李府君請講。”謝鳴鶴明顯不以爲意。

“其一,我的兵馬全在這裡,你們打不進來,這是事實。”李定平靜言道。“其二,我在你們過來的黑帝觀北面地下,許久前便挖了許多暗溝,存了不少火油,上面則明目張膽的擺着一些柴堆……天亮之前,你們剛剛抵達,我是可以放火的,卻沒有放……這是誠意;其三,白橫秋要攻擊你們濟陰行臺的援軍,我前日夜間便派人去做了告知,這也是誠意。”

謝鳴鶴聽到一半便面色大變,耐着性子聽完,微微一拱手,就直接躍起,往北面歸來。

衆人聞言心情複雜,挖開下面果然見到有火油浸潤……衆人連夜趕路至此,如何會察覺到這些東西,也是有些後怕。

回過神來,徐世英再度來問:“三哥,他這是不願意降了?”

“好像是如此。”張行點點頭,復又反問回來。“你覺得還能打嗎?”

“能是能,但委實艱難。”徐世英也給了自己的答覆。“至於火油,只是一個引戰的便宜,不至於影響戰局勝負……所以,我還是一開始的意思。”

“那就是能打。”張行會意。“但是李定主動避戰,還給了李龍頭他們訊息,再加上此戰一開始給我們報信的事情,不能不計算人家的恩義……我的意思是不打,你們幾位大頭領怎麼說?”

“不打!”謝鳴鶴率先表明態度。“李四郎態度堅決,這個時候打,只怕適得其反……先走。”

“先走!”原本態度並不堅決的徐世英也開口應和。

程知理等人紛紛跟上,雄伯南也毫不猶豫放棄了作戰。

唯獨賈越與幾位北面援軍感到不理解,卻沒有反對,或者反對無效。

“那好,咱們走,往東去,從之前戰場逃回平原。”說服了衆人,張行立即催促。“尉遲將軍也先跟我們去,在東面脫離了他們視野再分兵迴轉,不要露出破綻。”

尉遲七郎明顯覺得有些泄氣,只是頷首,卻不應聲。

就這樣,已經走了一夜的大軍直接轉身,再度踏上了逃亡的道路……不敢說是失敗,但張行回馬槍的策略,最起碼沒有起到預想中的最佳效果。

黑帝大觀中央大殿的北側樓上,李定望着這一幕,居然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

就這麼走了?

確實是走了,黜龍軍突圍出來的殘部在北面援軍的混合護衛下,轉向東面,迎着早晨的太陽,絲毫不顧牲口開始倒斃,毫不猶豫的快速離開了黑帝觀,而且越過了表明空虛其實是陷阱的武安郡郡城,消失在視野內。

武安軍上下振奮。

但這支部隊的首領卻依然不能振奮,實際上,李四郎非但沒有振奮高興起來,反而失去了剛纔的堅定,重新變得迷茫和憂懼起來,甚至更加嚴重。

只是,他如今也學的不露在外面罷了。

另一邊,眼看着日頭越來越高,張行帶部隊漸漸走出二三十里外,大約算了算路程和時間,他忽然勒馬,然後回頭看向了那些明顯釋然、焦急、不甘的頭領與援軍首領們,卻只點了雄伯南、徐世英、謝鳴鶴、崔肅臣、馬圍等寥寥幾人。

待到幾人來到路旁樹蔭下,這位張首席更是語出驚人:

“我回去一趟,勸一勸李四郎!”

徐世英只覺得有些眩暈,復又看雄伯南。

雄伯南也皺眉:“咱們已經誠心誠意的勸過了,他反而擋住了,這個時候再去勸他,還有什麼用?”

“李定這個人,是我生平所見難得的聰明人,最起碼在軍事形勢上的見識和悟性超過我所見的所有人,政治上雖然差了點,但也算優秀,他肯定已經清楚自己的局勢,甚至在我們逃出去那一刻就已經意識到了結果,之所以不降,無外乎是他恃才傲世,心裡那口氣不能吐出來,所以纔會匆匆擺出這副樣子,不願意讓自己落到被人鄙夷的地步。”張行認真對着幾人來言。“而剛剛我們其實已經示威成功,無論如何,折返回來的勇氣和援軍上來便與我們宛若一體的團結他是看到了,老謝也肯定把話說明白了……現在將兵馬撤離到不能威脅的距離,我再回去,說不得有奇效!”

“是有幾分這個意思。”謝鳴鶴點點頭,若有所思。“張首席這纔回去有幾分把握?”

“八分。”張行在黃驃馬上笑道。“依着我看,他一開始就是圍着當日戰前與我約定的那個‘降’字來做防禦的……而我此去,乃是個人上的回馬槍,他若真無備,掏中了,也就成了。”

“那可以做這個買賣。”雄伯南聽到這裡,毫不猶豫轉變了立場。“他若來,以他的地盤和這次的手段、恩義,我覺得可以當龍頭,他要面子,咱們給他足夠大的面子!”

“就是要這句話。”張行打量四面,點點頭,不再猶豫。“我只一人去足夠了!不管成不成,你們只繼續向東,一路往清河、平原去彙集魏公他們!我叫你們過來,是怕說的話傳開了,讓李四郎覺得自己被拿捏受辱!”

“好!”徐世英搶先一點頭。“三哥放心,事到如今,儘可將部隊託付給天王與我們。”

張行看了對方一眼,毫不猶豫轉身打馬折回。

這一走,原本面面相覷等待的頭領與援軍首領各自驚疑,卻被雄伯南、徐世英、謝鳴鶴等人速速迎上。

一騎飛馳,就比大軍行進快的多了,張行一路行進,迎面越過數撥武安軍追出來的哨騎,片刻不停,只在正午時分便抵達了黑帝大觀,然後卻繞到南門,報上姓名張行張三郎,請求謁見李府君李四郎。

李定早下了樓,正在大殿前的廣場上板着臉批覆文書、佈置軍令,準備下午便出兵重新控制郡內要點,忽然聞得王臣愕親自來報,卻是當場受驚,將紙筆擲於案下。

沒有人感到驚疑,因爲此時此刻,周邊人跟李定一樣驚慌不知所措,唯獨一個蘇靖方,卻不是不驚,而是早就麻了。

而李定回過神來,更是在座中苦笑:“何至於逼迫到這種程度?!”

周圍人不敢接話。

半晌還是李定揮手:“讓他來吧!”

然後便站起身來,在正午的太陽照射下往中央大殿而去。

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位天之驕子,此世之潛龍,走到殿門處,一擡頭,看到北方黑帝的塑像端坐在前,面無表情來看自己,卻是心中翻滾,涌出一股無名之火來。

對視片刻,身後腳步聲傳來,這股無名之火反而愈盛。

下一刻,其人回身去看目光掃過自己妻子張十娘,然後緩緩伸出一隻手來:“十娘,鞭子與我。”

張十娘不明所以,但還是將自己的金絲紅綾長鞭取了出來,雙手遞給了明顯情緒不對的丈夫,然後便後退一步,擋在廊下,以防着對方要對已經出現在視野中的張行做什麼。

然而,李四接過金絲紅綾鞭來,看都不看身後張行,反而箭步上前,冷冷來對着黑帝爺的塑像喝問:“黑帝爺,我有一事不明,我李定天生地載,有此昂藏之身藏天下兵甲之書,神仙真龍凡人豪傑又是算卦又是許諾,都說我是天生奇才,而天生奇才又當此亂世,爲何無非常之運呢?前夜我便在這裡做祈禱問你,昨夜又問,你都不應聲,想來是我沒有說清楚……現在我說的清楚,也請黑帝爺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天生我才,是要我證位成龍?還是要我當個一統天下的陸上至尊?!”

跟在堂外的人已經聽傻了,唯獨張十娘瞪大眼睛,連連喘着粗氣。

但那塑像果然紋絲不動,分毫不應。

李定見此,愈發憤恨:“你還不應我嗎?!你若不應,那這個塑像便是個尋常的泥胎木偶,平白頂着你的名號受河北百姓百代景仰,我便替黑帝爺親手鞭此木偶,以正視聽!好也不好?!”

塑像還是不應。

李定冷笑一聲,直接躍上供案,然後灌足真氣,對着身前黑帝爺的塑像狠狠一鞭抽下,復又接二連三,直抽的這塑像木屑橫飛,抽的門內外的武安軍大小將領侍衛目瞪口呆兩股戰戰。

倒是張行此時抵達,之前聽了半截,此時看見這一幕,不由鼓掌來笑:“李四郎好氣勢!”

李定聞言,並不回頭,而是定了一會,忽又一鞭抽在黑帝爺的面上,方纔在案上站着回頭,居高臨下冷冷來問:“你是來再勸降的了?”

“我是見李四郎豪氣逼人,特來請你與我攜手,剪除暴魏,安定天下,好使黜龍幫成一番大事。”張行昂然拱手入內。

李定愣了愣,忽然來笑:“既如此,你將黜龍幫首席讓給我做如何?”

“不可以。”張行平靜以對。“你若來做,幫內人心不服,你可做一龍頭,開設行臺……李四郎,天下雖大,可你統兵在前,我耕耘在後,天下何處不可去?何必再猶疑?”

李定還要說話。

張行卻擡高了音量,以手指向案上的對方,聲振屋瓦:“不瞞李四郎,當日伏牛山中一談,我便認定了,你是要承一統四海之運的天下奇才,今日還是如此,故此,呼雲君一去不返,我來尋你!黑帝爺不應你,我來應你!這紅山之下,正該是你興天下一統之運的啓程處……李四郎,何必再猶疑?李四郎,李定,你還不應我嗎?!”

李定定在案上,一時愣住,手中金絲紅綾鞭居然滑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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