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大風呼嘯,滿城狼藉。
司馬德克走出房門翻身上馬,行到街上沒多久便知曉到一件事情……原來昨夜到現在一夜大風,許多城外城內的軍營房舍不敢說都被吹壞,但損失卻是普遍的,於是禁軍各處的中層軍官都在往城外南側的備身府(禁軍指揮管理部門)索要物資和撫卹。
知曉消息後,其人毫不猶豫,立即更改了計劃,乃是一面去通知司馬進達,一面親自將太醫正張康接過來,二人稍作商議,便乾脆出城往城南備身府而來。
到了地方,得到消息的司馬進達已經搶先一步進入備身府,這位八達中的老七,本就是禁軍總參軍,正經在這裡辦公,又是司馬氏這一代的最得力者,背後是整個司馬氏家族,在整個禁軍體系排序極高,是公認的江都牌面人物。
故此,其人來到這裡,便立即越權接收了物資與撫卹工作,卻不着急解決具體問題,只是將幾百中層軍官密密麻麻聚攏在備身府內那幾乎可以做校場的圍欄大院中,而且按照序列排好,自己也坐在那裡,頂着大風拿着炭筆做損失記錄。
正寫着呢,忽然間,司馬德克就好像長了透視眼睛一般,直接引張康穿過偌大的備身府各處,來到此間。
司馬德克是正經的虎賁大將軍,軍中階級法在這裡,幾乎所有人都立即起身相迎。
不待行禮,司馬德克便幾步走到司馬進達身側朝衆人擺手:“諸位兄弟,今早我本來去宮中做事,結果迎上了太醫正張太醫,他天一亮就從宮中逃回來,與我說了一件天大的事……”
“什麼事不能等等?”下面剛要嘈雜起來,坐在那裡的司馬進達便冷漠駁斥,好像是對對方越過自己說法不滿一樣。“司馬虎賁,我們這裡在說驍士的衣行住食呢!”
“還衣行住食。”兩位司馬之間的摩擦促成了大院內的安靜空檔,但出乎意料,司馬德克幾個字後居然卡了下殼……不是他忘了詞,而是他曉得,這話從這裡開始就沒有回頭了……不過,他終於還是咬牙說了出來。“按照張太醫的說法,東都禁軍,怕是連性命都要無了!”
下面徹底喧譁,還是司馬進達站起身來,拿着刀鞘拍打柱子,這才止住了喧譁,滿院子軍官也都重新坐了回去。
“到底怎麼回事,不要危言聳聽。”司馬進達繼續呵斥,卻轉向了張康。“張太醫,你來說。”
“我也覺得匪夷所思,但……但確實是真的,昨晚上,我去給聖人按摩,他問我有沒有什麼毒藥能毒死幾萬人?”張康匆匆來言。
毒死幾萬人,東都禁軍性命,衆人如何不驚?
故此,話剛說到一半,便再度引發混亂,逼的司馬進達使用上了真氣呼喊下令,並引來備身府自家的甲士整頓秩序。
好不容易安靜了下來,這一次,不知道是衆人都有了猜度還是周圍圍滿了全副武裝的甲士,反而持續冷靜下來等對方說完。
“我那時還不懂,只說毒藥自然有的,但哪有砍頭容易?聖人就說,若能砍頭何必毒藥?得不漏風聲纔可。”張康趕緊努力再言,而這個時候南風呼嘯,司馬德克也施展出真氣,卻是替這位太醫正隔絕了側方刮來的亂風。“我這個時候便已經被嚇到,趕緊敷衍,說若是這般,須防着毒藥氣味泄露,然後最好一起服用……最好是用酒水遮掩。聖人便說……”
“便說什麼?”司馬進達復又來催促。
“便說只要中毒,失了力氣就行,還有江東兵馬可用呢,然後又問我,毒藥對修行者可能用?”張康繼續來言。“我說一般毒藥對長生真氣稍微弱了些,其餘都可用,聖人便說可行,然後催促我速速準備,近日就要用,省的日久生亂……我回去後左思右想,實在是覺得不能做這種事情,便一早逃出來,卻遇到了虎賁大將軍。”
話音剛落,司馬德克便揚聲來言,做了總結:“諸位兄弟,陛下分明是想去江寧久住,不回東都,又見東都驍銳個個思鄉,隔三差五便要出事,這次因爲吐萬老將軍要走,更是難忍,所以乾脆一併毒死東都人,好自家往江寧自在!”
這下子,原本被控制住的局面徹底失控。
憤恨者,懊喪者,哭泣者,喝罵者都有。
坦誠說,這個謠言有點低端,但架不住隊將這一層的軍官本來就文化水平低,甚至可以更低……因爲修行本身,尤其是正脈修行的確是個辛苦活,每日打熬身體來衝正脈的就沒幾個能堅持看書的……故此,一時間許多人居然真的信了,繼而羣情激奮。
可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所有人都信,一定有精細人、有有經驗的人對這個下毒的說法感到疑惑,因爲從操作性上來說太離譜了。
只不過,如果是精細人的話,又怎麼可能看不出來總參軍司馬進達和虎賁將軍司馬德克這兩位並不同族司馬的一唱一和呢?這件事,要麼是真的,要麼是大人物有決斷。
而且更重要的是,聖人想去江寧難道不是真的?不許大家回家不是真的嗎?
誰不想回家呢?
所以,羣情激奮中,並非無人站起來說這是謠言,但卻完全被控訴聲淹沒。
傳完謠言,兩位司馬對視一眼,司馬德克居然直接帶着張康走了,而司馬進達負着手,看着場內亂成一團,卻也在隨後放開了維持秩序的甲士,放任這些中層軍官在備身府內散開。
混亂中,謠言大面積傳播開來,其中,不是沒有人帶着別樣心思回軍營,或者乾脆想着入城。
然而,回到軍營的人很快發現,謠言好像乘風而來,整個軍營全都被謠言裹住……基層士卒對這種謠言更加沒有辨別能力,而更高級別的軍官不是不懂,恰恰相反,這個謠言在高級軍官那裡根本沒有多少可信度,可面對着全軍的壓力,高級軍官們也都感到無力,甚至不敢反駁;至於嘗試去江都城內的人,也很快發現一個問題,城門各處說是得到軍令,有的說是有人聽信謠言,起了逆心,還有的說是有人勾連吐萬長論,總之故意趁着大風入城縱火,故此各處城門全都封鎖,嚴禁出入。
這使得大部分想表達些什麼的軍士更加憤怒,少部分想聯絡詢問的人則陷入到惶恐與無奈之中。
沒錯,叛亂集團的第一步是傳播謠言,廣泛傳播謠言,以醞釀氣氛;第二步就是自外向內依次開始封鎖城門,隔絕消息、控制交通。
尤其是第二步,正體現出了這個叛亂集團的根本底氣……江都城的城防,是睿國公司馬化達控制的,自然也是司馬進達可以直接下令的;而宮城的城防,正是掌管金吾衛的司馬德克控制的。
他們想要封禁城門,根本就是順理成章。
“大將軍,現在要封閉宮門嗎?”司馬德克進入宮城,目送太醫正張康往大內去,剛要自行其是,迎面便有直屬金吾衛中郎將元禮正從門樓上下來然後低聲詢問。“我聽他們說,事情順利的不得了。”
“不行,現在封閉宮門會打草驚蛇。”司馬德克正色提醒道。“不要管別處,你的任務不變,從現在開始,如果有可疑人物想入宮告發,你就攔下來,等到晚上的時候,確保北面的玄武黑門不落鎖……其餘暫時不管。”
元禮正立即頷首。
而司馬德克便卻兀自離去,轉向了宮城一側。
且說,江都城是大魏五都之一,城內有宮城,宮城坐北朝南偏西,兩側偏北又有分城,其中東北是倉城,也就是當年張行等人發現糧食虧空的地方,裡面裝的是糧食、布匹、財帛、傢俱、車輛等死物;而西北面則是馬廄與武庫。
司馬德克此行,正是要做第三步,也就是拿走御馬和兵甲。
這不光是爲了進一步完成自家武備,也是爲了解除皇帝最後成建制的反抗能力和大隊逃亡能力。
這一步非常敏感,因爲皇帝就在宮內,牛督公也在宮內,只不過,司馬德克身爲執掌金吾衛的虎賁將軍,只要不驚動皇帝,理論上也是沒有問題的。
唯獨事情順利了一個上午,終於還是發生了意外。
“御馬如何能動,這是要轉到何處?”馬牽到一半,忽然一名裝束比較得體的內侍帶着幾人轉到馬廄這邊,然後匆匆詢問。“司馬虎賁,你怎麼親自到此?”
軍士們有些緊張,這些司馬德克的心腹部下當然知道是要造反。
倒是司馬德克顯得從容:“趙副監,這不關你衣帽局的事情,前面不是吐萬長論造反嘛,朝廷要髮禁軍支援來總管,我請了旨意,剛剛跟牛督公也打了招呼,要將御馬轉到備身府去。”
那人登時訝然:“我昨日新任了御馬督監,且剛剛從牛督公那裡來,未……”
話說到後來,音量已經微弱到消失在風聲中了,人也面色煞白。
“殺了他們。”司馬德克有些無奈,揮手下令。
甲士們蜂擁而上,只能將幾名內侍匆匆斬殺於馬廄之下,然後按照軍令,將屍首棄於馬廄之中,留下一隊軍士封鎖看管,然後依舊將戰馬兵刃帶走。
還沒到中午,就已經見了血。
平心而論,這讓原本顯得從容的反叛集團稍微有了一些緊張。
而接下來,是第四步。
御馬與軍械被帶出來以後,司馬德克立即轉向城南,卻並非是直接進入備身府,而是來到備身府更南面一點的真火觀,這裡已經到大江邊上了,彼處司馬進達和趙行密也已經帶着許多人在觀外大江灘上等他……非只如此,南風之中,聚集而來的軍吏還在增加。
沒錯,第四步就是集合部衆,確定最後發動的總軍事力量。
然而……
“人來的有點多。”趙行密低聲解釋的時候不免有些恍惚。“備身府散開後,我等了一個時辰,然後才找人說想做大事的下午都來真火觀,結果估計城外的一半軍吏都跟我來了。”
旁邊司馬進達面色也有些潮紅。
司馬德克轉身來看,也一時無語,卻還是努力振作點頭:“這是好事。”
司馬進達與趙行密也只能點頭,然後一起努嘴示意。
見此形狀,司馬德克咬咬牙,便自行往前走去,乃是跳上臨時堆砌的木臺,拿掉頭盔,先放出真氣,然後藉着江上吹來的南風做出了準備階段最後的宣告:
“諸位!我是虎賁將軍司馬德克,我問你們,想不想回家?!”
下方沒有想象中的一呼百應,而是在風中繼續着之前的嘈雜,趙行密此時湊到了下方軍官軍吏羣中,趕緊呼喊回應,周圍卻還是嘈雜如故。
這個場景不只是讓司馬德克心中驚慌,司馬進達本來沒有登臺,此時毫不猶豫,也隨之躍上,然後也運動真氣大聲來問:“虎賁將軍問你們呢,你們想不想回家?”
這一次,下方安靜了下來,但還是沒有人回答。
司馬德克幾乎沮喪,但他如何不曉得,就憑今天已經做過的事情,如果不能鼓動起來這些人,他就只有一條路,那就是馬上騎着御馬,孤身逃竄。
正恍惚中呢,司馬進達在旁,幾乎咬牙切齒再度來問:“想不想回家?!”
片刻的恍惚後,忽然間,下方山呼海嘯一般,數百名中層軍吏大呼迴應,聲音嘈雜混亂,沒有半點齊整,卻音形一致,赫然都只是一個字:
“想!想!!想!!!”
臺上的司馬德克和下面的趙行密幾乎癱軟,復又醒悟,原來只是人心波動,加上大風呼嘯,衆人反應慢了半拍而已。
好不容易等人安靜下來,司馬進達繼續在上方言語:“我也想,可是聖人不許我們回去!所以必須要做大事!”
這一次沒有山呼海嘯,而是氣喘吁吁,而且衆人的喘息聲是如此之重,以至於很難分辨現場的雜音是呼吸還是與呼嘯的南風。
而司馬德克終於在司馬進達的目視下,重新鼓起勇氣,說出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話:“諸位,我已經跟睿國公商議好了,天黑之後,你們願意來的,就帶兵到城西找我匯合,然後我來指揮,等到今夜三更就發動,到時候再由睿國公去勸諫聖人,最後咱們一起護送陛下回東都,好不好?!”
聽到這話,下方再也抑制不住,又是雜亂的呼喊聲趨向一致,赫然正是一聲:“好!好!!好!!!”
白日計劃中理論上最難的一步,居然如此順利,順利到在場三人幾乎難以相信。
不過,錯愕之後就是振奮,而振奮之後就是迷茫。
要知道,他們本以爲下午會花掉許多時間才把人聚集起來,然後又要辯論,又要剷除掉動搖分子,纔可能徹底組建成這個軍事叛亂主體,估計折騰完,也就是傍晚了,大家直接回去帶兵匯合,在城西集結起來,必然已經三更。
然而,誰能想到,三句話……三句話就讓數萬東都禁軍交出了性命呢?
那麼接下來該幹什麼?
解散?
等天黑?!
是不是有點倉促?
這不像是幹大事的樣子啊?
在場三位叛亂集團的核心骨幹各自都有些迷茫。
“能成嗎?”
就在這時候,風聲與振奮的喧譁聲中,趙行密忽然聽到一個很微弱的聲音,很明顯,不管羣情如何激憤,還是有人本能對這件事感到畏懼的。
而得此聲音,趙行密忽然意識到該做個什麼了,其人毫不猶豫,揚聲來喊上面的兩人:“司馬虎賁!此事吉凶如何?真火觀在後面,要不要祭祀一下赤帝娘娘,詢問一下吉凶?”
上面兩人只是緊張,又不是傻子,一下子醒悟過來,當然知道這時候怎麼打發這陣前時間,司馬德克立即贊同了這個建議,同時司馬進達也趕緊讓心腹提前入觀,招呼那些女觀做“準備”。
而很快,就有早就被嚇懵的女觀出來,告知了儀式方略——很簡單,簡單到異常,取紙筆寫上要問的事情,誠心上香供奉,然後將問紙投入觀中真火大盆中,看火勢大小形狀,便可知曉。
一會,又有司馬進達心腹出來,小心彙報,說是準備好了硫磺、木炭之物,就等着投入問紙時一併投進火盆。
臺上兩司馬心中大定,便裝模作樣,當衆書寫起了問吉凶之事,果然吸引了大家注意力,也給了所有人打發時間的去處。
好不容易寫完,又當衆展示了一圈,最後下午過半了,實在是拖不得了,便也下令讓大門打開,然後還選了趙行密趙將軍這位公認的軍中既有資歷又有修爲還有德行的人爲首,領着幾位代表入了真火觀大門親眼來看真假。
“我投了啊?”司馬德克瞅了瞅周圍,看着司馬進達來問。
後者立即點頭,讓他放心來做。
這位虎賁將軍也覺得這一日風中折騰的夠嗆……不是人累,真不累,是心累,畢竟是造反!哪怕順順利利,神經也時刻緊繃!
故此,現在他反而有了一點釋然,只想着把此事做了,然後回去休息,等晚上動兵戈便是。
動起兵戈,順勢而爲,見招拆招,反而不累了。
一邊想着,這位虎賁將軍一邊將手中被木夾夾住的問紙投入眼前那足有半丈方圓但真火卻只是一小團隨風搖曳的真火盆中。而問書剛一入火,下一刻,觀內衆人,觀外的軍吏,或是驚呼,或是目瞪口呆……無他,觀內觀外看的清楚,真火瞬間而起,居然直衝雲霄,且隱隱有離火真氣在其中鼓動如浪,彷彿不是從火盆中起來,竟似從天上落下一般。
其實,非只是這城南真火觀周邊,便是城內,隨着這條火起,也有三個人齊齊一怔。
其中一位,乃是城內修爲最高的牛督公,他正走在宮城內的道路上,忽然停下,怔怔望向了城南,停了片刻,卻是繼續低頭往東北面倉城而去;
另一位,正是大魏皇帝,號稱陸上至尊的曹徹,其人正在殿中飲酒,只覺得心口莫名一悸,似乎察覺到什麼,又覺得一片混沌,繼而一股酒氣上涌,反而倦意明顯,居然昏沉在座中睡了過去,引得皇后停了歌舞,又遣人來鋪蓋錦被以避亂風;
最後一位,卻是大魏齊王,這位正值盛年的皇家貴胄並沒有飲酒,而是躺臥在堂上看院中亂風,但他的反應也是最小的,因爲自從當日強行使用驚龍劍喚醒真龍後便在修爲上一蹶不振,只是微微有些心理上的觸動罷了。 不過,正是這位感觸最淺的齊王做了唯一的反應。
“利兒。”遲疑片刻,齊王輕聲喚來一人,正是他的長子趙王曹利。“晚飯的時候你去一趟宮中,見一見你皇祖父。”
曹利匆匆從側房內跑出,只是一拱手:“父王安心。”
然後便又跑了回去。
無他,曹利早就適應了這種角色……去迎奉祖父,同時查看祖父有沒有對付父親的安排……數年前開始,齊王跟皇帝之間忽然便再沒有半點親情可言,反而相互提防日益嚴重,原因不言自明,齊王是唯一一個真切威脅到皇帝皇位的人,偏偏之前一段時間內,只有齊王一個人是大魏成年的皇子,而且修爲深厚、英氣逼人,再加上曹皇叔在側,使得皇帝又不可能真宰了這個親兒子。
這一點,從齊王的長子剛剛脫了稚氣,便立即被封爲與父親同等級親王這件古怪的事情上,更加顯得明瞭。
曹徹就是這種人,不管你合適不合適,只要你威脅到了他,一萬個好處都是壞處;而你威脅不到,只要逢迎的花,一萬個壞處都是好處。
轉回城南真火觀,司馬進達等人也在發虛,因爲他們看的更清楚,這絕不可能是硫磺木炭能搞出來的動靜,這是真有“人”給了明示。
而且別看司馬進達昨天晚上如何宣揚這是赤帝娘娘指引……指引個屁!
他昨夜起了那個勁頭,一則是風起來了,大風可以遮蔽行動;二則是看到了四百金買來的虞常基的字……虞常基或許是感慨他本人在這個位置上整日被逼迫,而七將軍看到的卻是一種持續煎熬帶來的不耐,虞常基受不了,他也受不了了,所以乾脆直接就幹!
但現在,隨着火光沖天,別人不曉得,司馬進達幾人反而徹底無話了。
沉悶中,趙行密忽然轉身,第一個往外走去,然後對着外面也驚住的數百軍吏高聲宣告:
“諸位,三月初十,天下大吉!咱們晚上見!”
說完,自己第一個帶頭離開,回去整軍了。
就這樣,到了傍晚,天還沒黑,城西便開始有軍隊聚攏,那些軍官回去以後,幾乎每個人都帶來了自己的部隊,幾百個軍吏就代表着數萬大軍……實際上也的確如此,整個傍晚前後,果真有數萬大軍彙集而來。
可以想見,至少半數以上的禁軍都決心參與進來。
而在真火觀枯坐了半個下午的司馬德克也再無多餘心思,他從傍晚開始,就嘗試整理部隊,準備做事。
只不過,司馬德克這般認真,卻沒有意識到,天黑之後,數萬部隊聚集在一起,很快就產生了一個反叛集團成立以來最大的破綻!
另一邊,曹徹從睡夢中醒來,早已經忘掉下午的事情,又因爲今日大風,沒法準備燭光大道,便也沒有計較,只是換了衣服,短衣幅巾拄杖而出,只在燈籠的指引下去尋今晚要宿的妃嬪住處。
不過,當他走出殿來,卻第一時間在呼嘯的風中察覺到了異樣。
“城西是怎麼回事?”走了幾步後,曹徹便突然停下,然後指着城西映照的火光來問。“如何有火光,好像還有些喧譁?”
旁邊等了一整日的張虔達如何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放在第一日來當這直閣的時候,怕是要直接露餡,但這一次,可能是有了經驗,張虔達卻能維持住表面鎮定,其人聞言,立即上前下拜拱手:“回稟聖人,城西草料場失火,風太大了,大家都在救火,卻還是止不住……這種事情,也不敢驚擾陛下休憩。”
曹徹看了看周圍亂風,搖了搖頭,果然扔下此事不管,繼續拄杖去見妃嬪了。
張虔達跟在後面,目送對方入了今日妃嬪的住處,這才鬆了一口氣。
而幾乎是與此同時,宮門外,年輕的趙王曹利也注意到了城西的火光與動靜……他猶豫了一下,朝元禮正拱手:“若是皇爺爺說今日不願打擾,小王就先回去了。”
元禮正眯着眼睛看了看對方,想了想,點點頭:“趙王殿下路上小心。”
曹利點點頭,回身上了馬,便掉頭離開了宮城。
但剛剛走過兩條街,來到十字路口,因爲宮城偏西的緣故,這位明顯對局勢疑惑的年輕皇孫親眼目睹了讓他驚惶至極的一幕——天色已晚,理論上各個城門應該落門纔對,但今日完全相反,封閉了一整日的大門此時反而被打開,然後數不清的甲士自西面城門涌入。
這完全違背常理的局面使得曹利驚惶之餘完全懵住。
但是不要緊,有以身做則來當榜樣……大街上,因爲剛剛天黑,恰好有一大隊值夜的金吾衛不明所以走上街去巡邏……這些因爲城門封鎖和執勤日期而沒有被納入反叛集團的士卒瞬間被圍住,並在叛軍分路指揮官司馬進達的指揮下輕鬆解除了武裝。
隨即,這第一批入城的叛軍開始沿途控制街道。
得益於這一大隊金吾衛的犧牲,曹利很快恢復了清醒,他知道這個時候再往父親那裡跑根本無用,唯一的要害是祖父,便又不顧一切,藉着街上的人馬嘈雜,縱馬折回了宮城。
然後再度呼喊元禮正。
元禮正守在宮城南面威鳳朱門,見對方去而復返,心中反而沒有負擔,便居高臨下,從容詢問:“趙王殿下何故折回?”
“我剛剛縱馬,被風一吹,居然中風了……我年紀輕輕就要死了!”曹利也有些急智,卻不說他看見有亂兵明顯要造反,反而帶着哭腔臨時編了個理由。“求求元將軍,去告訴皇祖父,讓我見他最後一面!”
元禮正點點頭,匆匆下了城門樓,走不多遠,卻見到張虔達主動往自己這邊來。
兩人見面,稍一言語,張虔達便下了結論:“必是外面發動被他察覺,所以想來報信……不能讓他見皇帝,也不能讓他走去驚動其他人,拿下他!”
二人計議清楚,便立即行動。
乃是元禮正裝模作樣去開門,張虔達引十餘心腹在拐角處埋伏。
可憐趙王如何曉得宮城裡面居然是最早被叛軍控制的,其人匆匆進入,卻剛一拐彎便撞到了張虔達……到了這個時候,趙王依然不曉得身前人身份,反而本能拱手問候這位皇祖父面前的新貴。
孰料,迴應他的,乃是帶着鹿皮手套的狠狠一巴掌。
只是一巴掌,趙王就被扇的後仰,卻又被身後跟着的元禮正直接抱住,其餘士卒此時一擁而上,就將其實是一位奇經高手的趙王給捆縛妥當,還勒住了嘴。
“放到馬廄,不要聲張,我現在去見司馬虎賁,等到三更,萬事大吉。”張虔達即刻來言。
趙王此時方曉得原委,卻只覺得頭暈目眩。
而張虔達既走,元禮正目送對方離開宮城,回頭來看被控制住的趙王,居然在原地沉默了數息,方纔擺手:“放到馬廄。”
趙王被拖往馬廄,路上還有些想法,還在思索叛亂者都是誰,還在想着有沒有可能撞到一些人獲救……可當他真被扔進空蕩蕩的馬廄,看到馬廄裡那幾具內侍屍首後,聞着馬廄裡冰冷的騷氣與血腥氣,腦中不由完全空白,繼而恐懼到淚水漣漣之地步。
偏偏嘴被勒住,連哭泣聲音都放不出來。
另一邊,張虔達匆匆離開宮城,就在十字路口遇到了剛剛掌控了核心街道的司馬進達。
兩個人交馬,司馬進達便做催促:“萬事順利,司馬虎賁在城西點兵,你速速去接一支部隊來。”
張虔達點頭,復又來問:“七將軍哪裡去?做大事時來嗎?”
“三更後我必然從正面威鳳朱門過去,不過現在,我要去殺一人!”司馬進達明白告訴對方。“虞常基是南衙的獨頭相公,又是江東人,而且智略超羣,若不速除,必生後患!”
張虔達胡亂點頭,腦中全被“做大事”給遮住,匆匆往城西而去。
而司馬進達則匆匆離開,徑直率千餘精銳直奔虞常基住處。
這一次,不需要通報姓名,根本無法與東都相提並論的虞常基府邸也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叛軍輕鬆控制了全府,然後將虞常基綁了過來。
“虞相公。”司馬進達坐在院中,身邊火把隨風繚亂,映照的他臉色也陰晴不定。“可恨狂風空自惡。曉來一陣,晚來一陣,難道都吹落?你既這般煎熬,今日我且送你安穩,不再爲狂風所迫……如何?”
“甚好。”虞常基看着對方,沒有半點驚訝和不解,只是點頭。“甚好。”
司馬進達便要擺手下令。
這時候,虞常基府上並不多的家人立即哭做一團,而人羣中,更是有一人伏在地上,背上被反捆的叩首前行,並帶着哭腔呼喊司馬進達:“七將軍,我兄長雖是相公,也只是個文修,放他回錢塘江老家,不礙你們回東都的!”
話說到一半,就已經被甲士拖拽回隊列,卻還是叩首哭求。
司馬進達瞥了地上那人一眼,平靜來答:“虞大夫……你兄長是相公,我殺的不是虞常基,是虞相公!”
“若七將軍覺得須殺相公來立威,何妨殺了我代替我兄長?!”地上那人,也就是虞常基的弟弟諫議大夫虞常南了。“我們兄弟長得像,殺了我,裝作我兄長,也是無妨的!我兄長智略超羣,可以做你們司馬氏的智囊!”
聽到這裡,司馬進達終於微微動容,而一直面無表情也無言語的虞常基也扭頭看向了自己的弟弟。
片刻後,虞常基先行開口:“司馬將軍,我弟弟才略不下於我,而且素無根基,這種人你們用了才妥當,而我在朝十餘年,用人使權,貪財樂享,非但名聲不好,而且頗有些威望,留下來非但得罪怨恨我的禁軍,而且還要防着我反戈一擊……反過來,殺了我,卻是對虞氏一命了百賬,於我家族也是有益的……這一點,我弟弟也一清二楚。”
司馬進達便要說話。
虞常基卻又繼續來言:“而且還有最重要一條,聖人性命,你們肯定要細細思量……萬一不想殺皇帝的人頗多,想殺皇帝的也多,你們到時候夾在中間也難控制局面,而殺了我,便可以將禁軍不能北歸的事情歸在我身上,到時候處理起皇帝就從容的多……也算是我爲聖人盡忠了。”
聽到第一句話,虞常南便已經泣不成聲,聽到最後,曉得根本無法來救自家兄長,卻乾脆是哀嚎嘶叫起來,配着晚間怪風呼嘯,幾乎不似人聲。
以他的聰明如何不曉得,自家兄長這十幾年攬功過於身,肆無忌憚,一則是要報聖人,二則是要保全自己呢?
不然呢?二虞北上,無根無基,真要像他這般愛惜羽毛,不去迎奉皇帝,又該怎麼立足?
司馬進達見此,加上自家兄弟子侄間的關係經歷,竟然也懂得對方,終於和善了幾分:“既如此,請虞相公自去,令弟虞大夫這裡我帶他去我兄長身側存身。”
虞常基連連頷首:“就在這裡動手吧,不要浪費時間……誠如你所言,惡風不停,我已經忍受夠了。”
司馬進達點點頭,親自起身,卻從腰中取出一把鯨骨金錐來,走到對方跟前,只一錐便刺入對方太陽穴,沒入半尺,復又攪了一攪,就放倒在地。
隨即,其人也不耽誤,便帶着哭嚎不成形的虞常南往見自家兄長。
另一邊,張虔達見了司馬德克,說了今日遇到的兩場意外,本意是自鳴得意,說自家如何輕易化解……但司馬德克與趙行密聞言,則各自凜然。
“必須提前動手了。”趙行密迅速給出意見。“風聲遮蔽了動靜是好處,但火光這麼明顯,城內、宮內都能看見是我們的失誤,警覺了一個趙王,遲早會讓其他人警覺,尤其是牛督公那裡還是個空法子……必須提前所有,現在就控制大內,然後勸降牛督公。”
“正是此意。”司馬德克轉過身來,就在火把下給張虔達下令。“大部隊還沒有整備好,給你兩千人,你從正門回宮中,將大內不屬於我們的宿衛全給替換掉……記住去找張太醫和元禮正,讓他們速速發動,按照計劃對牛督公威逼利誘。”
張虔達愣了一愣,立即領命而去。
“趙將軍,現在就把精銳修行者給你,你馬上去玄武黑門……如果牛督公動手,你們就動手,拼個你死我活;你戰力充足,若是牛督公不動手,等我大部隊到,堵住各門,搜檢全宮。”司馬德克繼續下令。
趙行密也趕緊率衆而去。
一人走,司馬德克立即加速點兵,卻依舊從容。
實際上,這位虎賁將軍到了眼下反而心知肚明,這就是軍事行動的典型特徵,臨到跟前什麼計劃都要趕鴨子上架,而且已經趕了,反而沒什麼可計較的。
自己半個時辰後,最後帶兵進入宮中收尾,臨陣處置局勢便是。
司馬德克點兵匆忙,趙行密提前進入最方便直入大內寢宮玄武黑門外埋伏,張虔達被迫臨時更換宮城宿衛,全局被迫提速……一時間,居然忘了通知去控制城中宮外地界的司馬進達,也不知道是不是粗心大意。
“老七你太大膽了,這是要命的勾當。”將虞常南送出去安置後,滿身酒氣的司馬化達扶着額頭,明顯焦躁。
“兄長,木已成舟,虞常基都殺了!”屋中只有兩人,司馬進達自然努力來勸。“軍士們全都想着回東都,比我想的要容易多,咱們須立即動起來,不然司馬德克會控制局面的!”
“你要害死我……”司馬化達放下手,面色焦急。“我問你,牛督公你們安排了嗎?”
“安排了。”
“那陛下本人呢?”
“自然重中之重……”
“他要靠着修爲跑怎麼辦?”
“他……應該也不懼,畢竟能對付牛督公的高手陣列,應該也能壓着聖人……兄長,大家都想回去,這次造反的人裡面,光成丹就有七位,便是來戰兒還在也不怕!”
“那齊王殺了嗎?”司馬化達冷不丁繼續來問。
司馬進達微微一愣。
“齊王殺了嗎?”司馬化達眯着眼睛,吹着酒氣,催了一句。“他不死,你能心安?去虞常基府上寫文書,找個舍人假傳聖旨,說是陛下知道齊王要謀反,要處置他,要他自殺!”
司馬進達依然還是愣了一下,但這一下後卻是忽然醒悟,拔腿就走。
老七走後,司馬化達扶着額頭支在几案之後,几案上與旁邊的燭臺上,燭火搖曳不停,而門外的風聲幾乎與昨夜無二……司馬化達聽着風聲,看着燭影,喘着酒氣,不由呼吸漸漸粗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