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煮鶴行(7)
“師太,是這樣的,我們本來就是聞名過來拜謁貴觀的……但是路上看到江邊盛景,就歪了過去,然後周公子這人呢,又比較懶,看完江景往這邊來,發現挨着江邊便有貴觀的一面牆,便直接翻了進來,不想驚擾到了觀中,委實對不住。”
張行誠懇與前來質詢的真正師太做了解釋,並專門強調。“總之,絕對沒想偷蘿蔔。”
那年長師太反覆來看三人,先盯着周行範周公子做打量,引得周公子趕緊雙手交叉,俯身作禮,這使得師太面色稍緩。
可是,等她再看張行與秦寶,發現二人腰中的繡口刀後,幾度欲言,並最終沒有忍住:“偷蘿蔔我自然是不信的,可北邊的貴人爲何要便衣來我們這裡拜謁?”
“真的是來拜謁的,北方並無真火教痕跡,委實好奇。”張行愈發懇切,絲毫不顧身份被看破。“便衣是爲了不引起慌亂……還是說須換回錦衣,鄭重其事,才許入觀參拜赤帝娘娘?”
師太停頓了一下,正色更正:“我們真火教不拜赤帝娘娘,只拜瓊華女聖所燃真火!”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張行即刻嚴肅點頭。“其實,就是想知道這些教典,纔來參拜的。”
旁邊周公子欲言又止,他很想說自己就知道,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而師太稍作思索,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如此,你三人不要亂走,隨我來便是。”
三人趕緊跟上。
話說,張行真的是來參觀的,只是順便做些真火教的相關調研……真火教雖然屢屢受朝廷打壓,近來例行不穩,漸漸成爲南方的一個不穩定因素,但在大江以南,尤其是江東地區依然廣泛存在,而且是公開的存在。實際上,不光是各大城市都有真火觀,就連很多南方出身、家門不高的達官貴人家中,也都默默信奉此教。
來戰兒就是其中一位,周效明也是其中一位,這都是公開的信息,但即便是這二位,到了東都,也都不好在賞賜的宅邸中公開供奉,只能弄個長明的火盆做個寄託。
那麼,爲什麼一個有着活生生神仙、真龍存在的世界會有這種顯得比較尷尬的宗教存在呢?
原因就在瓊華女聖四個字上——這是赤帝娘娘證位前的陸地尊號。
而赤帝娘娘本是妖族公主出身。
若非如此,也不會有人族出身的黑帝爺在紅山一刀給赤帝娘娘劃拉出血來了。若非如此,也不會有當日祖帝東征,止步於《女主酈月傳》中的那對龍凰後擲刀遺恨,代之者立即搞出了宗教改革,推出了三一正教這事了。
但是,赤帝娘娘再是妖族,再怎麼嘗試阻礙歷史潮流,她能證位至尊,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這位在地上的時候,幾乎是篳路藍縷,蕩平了南方的巫瘴,消滅了不知道多少異獸真龍,平整了東南海岸線,浮起了現在的妖族二島,搭建起了西南天蓬。
而甭管她老人家當時是爲了啥去做的,現在享受這份庇護的,絕大部分都還是大魏治下的凡人。
說白了,還是那句話,天下沒有失德的至尊。
所以在南方,赤帝娘娘的信仰不可能不廣泛的。
所以,即便是跟三一正教只奉至尊的教義相沖突,也免不了有真火教的存在——有種你下旨滅了真火教,不許人信奉瓊華女聖,順便熄了遠在南嶺那攤燃了幾千年的真火?!
不被逼得無路可走,哪個凡間帝王敢這麼幹?
哦,就你號稱陸上至尊啊?
位於江都城南的這家真火觀面積不大也不小,而且應該有些年頭了,很多地方都有年久失修之態,出了菜園子,轉過一個用作收養嬰兒的側院,再自一棵盛開的梅花樹下轉過,便到了中軸建築所在的大院子裡。
到了此處,赫然是與北方三一正教影響下類似的那種四面合圍建築,可見神仙都擋不住凡人的交流——只不過中間不再是三輝金柱,而一處上方屋頂實際上承擔了煙囪功能的一個大亭子,亭子內燃燒着一個石頭基地的大火盆。
今日天氣甚好,周圍正有不少人膜拜。
“以爲我們真火教是主奉赤帝娘娘的,是第一個大謬誤;以爲我們真火教是信奉瓊華女聖的,是第二個大謬誤。”女觀主望着上前去拜真火的周公子,語氣略顯怪異的與兩名布衣裝的錦衣狗解釋道。“實際上,我們主拜的,乃是瓊華女聖燃起的南離真火……萬物不息,真火不滅,但終得大光明!”
張行負手而立,目光從火盆轉向火盆南方那略顯陳舊的的開面大殿,並落在大殿中的瓊華女聖像上——那是一個相對三一正教下四御概念明顯有着更多生動表情的雕像,而且背後還有着一雙孔雀羽翼一樣的裝飾存在。
後者在三一正教的概念下,是非常犯忌諱的事情。
看了片刻,隨着秦寶也忍不住上前去做參拜,張行復又將目光轉回到了火盆上,即便是隔了數十步遠,他也能感到那火確實不是凡火,因爲火盆隱隱能引動自己體內丹田氣海,以離火真氣的形式翻涌出來。
“師太,我不太明白。”看了半晌,張行忽然誠懇再問。“如果問的淺陋或者有些冒犯還請您包涵……首先,爲什麼不將赤帝娘娘、瓊華聖女、真火三位一體來奉?其次,爲何是火?”
“我就猜到你要這般問。”女觀主嘆了口氣。“這兩問其實是一問……那就是真火教的真火從何而來?”
“不是女聖點燃的嗎?”
“女聖點燃的,當然沒錯,若非女聖點燃,如何使真火現行於世間?但女聖點燃前,天地間便無真火了嗎?”女觀主嚴肅反問。
“那真火到底是什麼?”張行有些迫不及待。
“是善惡相爭之顯。”女觀主雙手合十揚聲宣告。“天地初開,遂有萬物與善惡,萬物有形,善惡無形,善惡存於萬物,借萬物相爭,這個爭得過程便是真火本身……而真火自得光明,照耀萬物,使存善、使去惡,所以這天地雖有攪動,雖有波折,雖以凡俗之身難見將來善惡定局,甚至一生只見惡過於善,但從天地大局而言,卻終究是善漸漸壓過惡,以達無上之大光明。”
話至此處,一身粗布衣服的女觀主微微壓低了聲音,平靜相告:“而我輩真火之侍,建立此教,無外乎就是要身體力行,並勸天下人行善袪惡,使這個過程更快一些罷了……這纔是真火教的本質,也是人生於世的本質。”
張行微微愣住,他敏銳的意識到,這真火教絕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教會,它能夠長存,是有緣故的。
而稍作猶豫,望着正在仿效周行範往火堆裡添柴的秦寶,這名來做調查的錦衣白綬做出了一個不算意外的決定,他壓低了聲音,直接向對方問及了核心問題:
“師太,我還是不太明白,若是隻奉真火,真火又到底是四御之一證位前所燃,爲什麼三一正教不能容真火教呢?而且爲何屢屢有人打着真火教名號做刺殺、縱火,乃至於叛亂之事呢?”
女觀主雙手交叉,低頭不語。
張行也不着急,只是繼續平靜來問:“是不是因爲點火的人終究不是持天道的赤帝娘娘,而是有立場有感情的瓊華女聖呢?再或者,會不會有虔誠之人,見世間辛苦,所謂行善艱難,行惡多端,所以總想以自身爲柴,好讓真火燃的更烈一些呢?而且,侍火之人會不會也有分歧,以至於會相互煎燃呢??”
女觀主雙手交叉在胸前,擡起頭來,望着烈火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閣下總說自己不明白,但其實什麼都明白……有些事情,凡俗皆不能免,智者一望便知,何必多問?”
張行點了下頭,算是得到了答案——說白了,事爲人爲,任何宗教,再有哲學性和普適性,一旦建立了宗教組織,免不了會被人所操控,繼而有所追求,何況這個世界還有神。
二人既稍作沉默,反倒輪到那女觀主來催促:
“閣下不是來參拜的嗎?真火在前,何不先上前一燃?我們真火教的規矩,但持一自有可燃之物投入真火,不計貧富,不分南北,不論人巫妖,皆可受真火一洗,將來得見大光明。”
張行看了看絡繹不絕的參拜隊伍,果然有人揹着一捆柴來,有人身後奴僕擡着一封口大油缸,相差甚遠。
沉默了一下,張行決定問最後一個問題:“師太,參拜真火之前,我還有一問……你本人只信真火嗎?”
布衣女觀主沒有任何猶豫,雙手交叉,嚴肅以對:“不錯,此生唯此真火。”
張行點點頭,然後走過去,來到火盆前,便朝着大火盆俯身一拜。待要起身,卻一時沒在身上找到什麼可燃之物。
“可以裁下一點衣角。”早早立身在旁的周行範好意提醒。
張行趕緊拔刀,卻看到刀上有繡口刀套,便乾脆撤下刀套,揉作一團,扔入火盆,然後轉身便走。
行到北面廊檐下,見到下面擺着一個破爛木箱,裡面頗有些銅錢碎銀,復又立住,將懷中昨日剛得的十兩銀子盡數取出,隨手扔下,繼而再行。
周行範和秦寶也紛紛去摸懷裡。
但也就是此時,身後忽然間一片驚呼,張行回頭去看,卻見一條赤白相纏之光宛如繩索一般憑空吊下,正直直垂入那火盆之中。
而滿院火客與女觀振奮莫名,紛紛唸唸有詞,恭敬來拜,只有那觀主一時呆住,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顯聖了。”
身爲信徒的周行範目瞪口呆,茫茫然言道。“我上次看到還是五歲那年在吳郡……張三兄,剛剛最後一個投入隨身可燃物件的,不就是你嗎?”
“關我屁事?”張行將目光從那位有些失措望向自己的觀主身上收回,連連搖頭,負手而出。
其實,只是善惡真火,自燃於心,倒也無懼顯聖,但爲何顯聖,誰來顯聖,可能說的清楚?
至於善惡之道固然有道理,可怕只怕還是要神仙、真龍、凡人各憑所願來做演繹。
就這樣,天黑的時候,張行和秦寶回到了行宮外城駐地。
PS:大家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