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睡得正好,忽然被睡在旁邊的淑英的叫聲驚醒了,淑英摟着琴不住地搖動琴的身子,悲痛地嚷道:“琴姐,救我!救我!”
“二表妹,二表妹,什麼事情?”琴驚惶地搖撼淑英的肩頭,接連問道。
淑英含糊地應了一聲。她鬆了手,睜開眼睛,茫然地望着琴,她的額上滿是汗珠。她定了定神,於是恍然明白了。她不覺噓了一口氣,又微微一笑,低聲說:“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你夢見了什麼?你把我嚇壞了,”琴溫和地說。“你看,你眼睛裡頭還有眼淚,”說着她伸手去揩淑英的眼睛。
淑英讓琴給她揩了眼淚。她並不作聲。清油燈的光射進帳子裡面來。帳子外面在六個方凳子拼成的牀鋪上翠環正酣睡着。窗外天開始發白了。四周靜悄悄的。
“告訴我,你做了什麼夢?”琴親密地在淑英的耳邊說。
“我夢見……”淑英說了這三個字就閉了口,她有點不好意思。但是琴的安慰而鼓舞的眼光觸到她的臉上,她覺得自己不再害羞了。她放膽地但是還帶了一點驚惶地說下去:“我夢見我到了陳家……身邊全是些陌生人……一個熟人也看不見……他們的相貌都是凶神惡煞的……我怕起來……我想逃走……他們圍住我……我後來想起你……不曉得怎樣我又跑在一座荒山上,他們在後面追趕我,我跑了好久……忽然看見你站在前面,我喚你,你並不理我。我跑不動了。我就抱住你喊起來。我就醒了。”她的臉上帶着激動的表情,彷彿夢中的景象還留在她的腦子裡一樣。她的眼光裡忽然露出一點點疑惑,但是這疑惑馬上又消失了。她半開玩笑半央求地輕聲對琴說:“琴姐,你不會不理我罷。”
“我不理你?”琴微微笑了。她想用微笑來掩飾她的感動,但是她的聲音卻帶了一點傷感的調子,她說:“二表妹,你把心放開一點。不要總想那些事情。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何必這樣自苦。你未必連我也不相信?”
淑英揩了一下眼睛,感激地答道:“我也曉得。有時候我也很明白。不過我的性情太軟弱了。我很容易往悲觀方面想。而且人事變化也太快,這一年來變得太多了。我想起去年我們的聚會,真覺得往事不堪回首。我恐怕到了明年又會覺得不如今年了。這樣想來我覺得人生真沒意思。”在她的聲音裡有一種彷徨、絕望的悲哀。
“二表妹,我不許你再說這種話,”琴看見淑英還要說下去,連忙伸手去矇住淑英的嘴。這些話刺得她的心怪不舒服,也正是她所不願意聽的。她便愛憐地責備淑英道:“你不應該這樣想。你我姊妹都很年輕,都還不能夠說就懂得人生。你不過境遇差一點,事情不如意,心裡不痛快,所以看見一切都覺得可悲。其實你的境遇也不見得就怎麼壞。三舅母也就只有你一個女兒,她不會不心疼你。事情還可以慢慢設法。我在花園裡頭對你說的話,你該記得。你是個聰明人,怎麼連這一層也不明白?”
淑英不答話,卻把琴的話仔細地想了一番,她沒有話分辯了。琴的同情和關切把她心上憂鬱的重壓搬去了,把她先前的夢景也驅散了。她覺得心裡很暢快,感激地把身子偎着琴,頭捱過去,在琴的耳邊低聲說:“你看我真蠢,你反覆地提醒我,我還是不明白。你真好,你真是我的好姐姐。我再要不依你的話,那真是辜負你一番好意了。”她的嘴差不多吻到了琴的面頰。
琴聽見這樣的話心裡也高興,愛憐地誇獎道:“這纔是我的好妹妹。我原說你是明白人。你看,連我都心疼你,何況三舅母?我們再睡一會兒罷,天亮了。”琴說到最後不覺打了一個呵欠。
“琴姐,你同二哥的事情不會有變化罷?”淑英沒有睡意,她因爲感激琴的關心,因爲更喜歡琴,所以就想到了這件事,而且很興奮,便低聲問道。
“有變化?你聽哪個說的?”琴反問道。
“沒有什麼,不過我有些擔心,”淑英連忙解釋道。
“你放心。你不記得昨天晚上大舅母在花園裡頭說的話?媽同大舅母都答應了,大表哥也會給我們幫忙。不會再有變化的。我這方面,媽很瞭解我。只等二表哥明年畢業,那時我也早戴滿了孝,我們就可以……”琴很有把握地答道,她很平靜,而且沒有猶豫,但說到“可以”兩個字,就把下面的話嚥住了。她略略停一下,然後轉過話題說:“不過我擔心我升學的問題。‘外專’開放女禁的事情沒有希望了。我一時又不能夠到上海、北京去。即使能夠去,也要等到二表哥畢業後跟他同路走。那時節還不知道有沒有變化。我又不能夠拋下我媽。爲了這件事情我倒不知道如何纔好。”她的調子有些改變,不像先前那樣地穩定、平靜了。她自己也覺察到這一點,便換過語氣加了一句:“不過我並不悲觀,我總要想個辦法。”
淑英還想答話,卻聽見烏鴉在屋脊上刮刮地叫了幾聲,接着翠環在凳子上翻了一個身,一面含糊地說:“二小姐,你們這樣親熱,話一晚上都講不完。”
“翠環,什麼時候了?”淑英便問道。
翠環一翻身坐起來,揉了揉眼睛,一面穿衣服,一面答道:“我不曉得。天已經大亮了。好久沒聽見打鐘,想必鐘停了。”她穿好衣服又走去吹滅了燈,就站在桌子前面問道:“琴小姐,你睡得還好嗎?”
“我睡得倒好。只是我們剛纔講了好多話,吵得你不好睡罷,”琴把帳子拉開一點,側過頭對翠環說。
窗戶都關着,玻璃上的紙窗簾也不曾捲起,所以房裡還很暗。
“琴小姐,你倒跟我說客氣話,真叫我當不起!”翠環噗嗤笑了,她便把被褥疊好,接連地打了兩個呵欠,還說:“你們不要講話了,好好地再睡一會兒罷。我去打掃三老爺的書房去。”她把凳子放回原處(是後房裡面的就搬進後房去),又把被褥搬進了後房,放在一個立櫃的最下一層。
淑英和琴又談了兩三句話,也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她們睡得很好,直到淑華和覺民來叫門的時候才驚醒過來。她們匆忙地穿衣服。翠環正在收拾隔壁房間,聽見響動,就連忙過來給淑華和覺民開了門。這時琴和淑英已經穿好了衣服。翠環便掛起帳子,鋪牀疊被。
“二姐,快九點鐘了,你們還沒有起來。你說你們一共睡了多少時候?”淑華看見她們忍不住得意地嘲笑道。
“我們一共也不過睡了五六點鐘,”琴含笑道。她看了覺民一眼。
“我不相信,”淑華笑着爭辯道。“你看,你們睡得連頭髮都散開了。”
“你不曉得,我們昨晚上又到花園裡去了來,你不信,你問翠環!”淑英也笑着分辯道。她又故意誇耀地說:“昨晚上月亮很好,我們耍得真痛快。”
“當真的?”淑華望着琴閃了閃眼睛,然後挨近去扯着她的衣袖撒嬌般地不依道:“琴姐,你們去,爲什麼不喊我一道去?你們不該躲開我!我不依你們!”
“我本來不想去,全是二表妹的意思,”琴指着淑英答道。“我們走出來,看見大舅母后房裡面還有燈光,又聽見唧唧噥噥的聲音,知道你在跟大舅母講話,所以我們也不好約你去。”
淑華沒有話說了,就催促道:“那麼你們快點收拾好,我們好出去耍。二哥在等着!”
覺民也就說:“好,昨天的事情不提了,你們快點去洗臉,我在這兒等你們。”
“也好,不過不許你開我的抽屜亂翻東西,”淑英說。
覺民忽然笑起來,走到書桌前面去,一面說:“你這句話倒把我提醒了。你前回答應給我打的書籤子到現在還沒有給我,讓我自己來找罷。”他說着便去開抽屜。
“不行,不能夠由你自己動手!”淑英連忙說,就跑去攔阻覺民。但抽屜已經被他打開了。覺民很快地抓起一本書,三條書籤的繐子從書頁中露出來。淑英着了急要去搶回那本書。但是覺民把手舉得高高的,她的手挨不到。她便掉頭對淑華說:“三妹,你來給我幫忙。”
淑華微笑地旁觀着,聽見這句話,果然就去拖住覺民的另一隻膀子。覺民力氣大,掙開了她們的手,向着門口跑去。淑華去追他,他就揭了門簾出去了。淑華立在門口。淑英急得跺腳,沒有辦法,便央求地喚道:“二哥,你回來!”覺民站在窗下,故意不答應。翠環先到後房裡去把鏡奩、臉盆等物都預備好了,就出來喚琴進去梳洗。琴看見覺民同淑英搶東西,不便去幫忙,就在旁邊帶笑地望着。後來覺民跑了出去。她知道他還在窗下,又見淑英着急地喚他,他不答應,她便喚道:“二表哥,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琴的話果然有效,覺民掀了門簾探一個頭進來,忍住笑問道:“什麼事情?”
琴還沒有答話,淑華連忙撲過去,伸手去搶覺民手裡的書。覺民把身子一閃,又跑開了。
淑英看見這情形急得要哭出來了,便大聲央告道:“二哥,你進來。書籤子都送給你。你快把書還我罷。”
覺民拿了書進來,一直走到淑英面前把書交還給她,哂笑道:“哪個要看你的日記?我不過跟你開開玩笑罷了。你就這樣孩子氣。看你急得要哭出來了。現在連書籤子也還你。看你好不好意思!”
淑英接過書來,放了心,不覺微微地一笑,就從書頁裡取出那三條書籤,全遞給覺民:“你拿去罷,免得你說我小器。”
覺民故意不伸手去接,卻搖搖頭說:“我不要了。”
淑英有點不好意思,就把手縮回去,冷笑道:“自然我打的不及琴姐打的好。”
覺民噗嗤笑了,便伸出手去,說;“給我罷。不過我試試你,看你是不是真心願意給我。你就說起閒話來了。”
淑英故意板起面孔,不理睬他。
琴卻在旁邊插嘴質問道:“二表妹,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剛纔還給你幫過忙,你爲什麼要牽扯到我?”
淑英忍不住抿嘴笑了,就把書籤交給覺民,一面掉頭對琴說:“你不要怪我,你應該怪二哥,全是他一個人不好。”
衆人都笑起來。覺民也笑了,他解嘲似地分辯道:“爲什麼全是我一個人不好?剛剛得到你三條書籤子,你就要派我個不是。總之,你們吵嘴,還是我一個人倒楣。”
“不要說空話了。你們快去梳頭罷,”淑華在旁邊催促道;“你們聽,外面還有賣蒸蒸糕的梆梆聲。我們要二哥去喊人買幾碟進來。二姐也可以放心,免得他偷看你的日記。”
淑英和琴兩人都贊成這個提議。覺民也不爭論就答應了。他把書籤揣在懷裡,還故意說了一句:“二妹,謝謝你的書籤子,”才滿意地走了出去。
“琴姐,我真——”淑英望着覺民的背影在門外消失了。不覺低聲說道,但是剛說了這四個字,就突然住了口,臉上立刻起了一層淡淡的紅雲。她默默地把日記放回在抽屜裡面。琴瞅了她一眼,還不大明白她嚥住的是什麼樣的話。至於淑華和翠環兩人,她們更不知道了。
“你們快去梳頭罷。琴姐,我給你梳;翠環給二姐梳。早點收拾好,好到外面去耍。”淑華又催促了一次。
於是她們四個人一起走進了後房。
琴和淑英兩人並肩地坐下來。淑華站在琴背後,給琴梳了頭,挽了一條鬆鬆的大辮子,扎着淡青洋頭繩,用刨花水把頭髮抿得光光的;琴自己還淡淡地敷了一點**。翠環也給淑英梳好了頭,淑英也未滿孝,所以也扎淡青頭繩。她們還沒有收拾好,覺民和綺霞就把蒸蒸糕端進房來了。一共三碟,用一塊硃紅漆盤子盛着,還是熱氣騰騰的。淑英的胞弟覺人跟在後面,口裡嚷着:“二哥,我吃蒸蒸糕。”覺民遞了一個給他,說一句:“當心燙啊。”覺人接着,說:“不燙,不燙,”就放到口裡去了。
淑華立刻拿起一塊蒸蒸糕放在口裡,一面問道:“綺霞,太太起來沒有?”
“太太在梳頭。大少爺早起來了,領了孫少爺到花園裡頭去了,”綺霞答道。
“琴姐,你們快點,我們去找大哥去,”淑華不能忍耐地催促道。
“二哥,我還要吃,”覺人伸起手向着覺民說。
覺民把手伸到碟子裡去。淑華連忙說:“七弟,吃了這一個就走罷。蒸蒸糕沒有了。琴姐還要吃。”覺民又遞一個給覺人。碟子裡還剩了兩個糕。覺人不作聲。淑華端起碟子,送到琴和淑英的面前,說:“一人一個,快吃罷。”
琴把糕拿在手裡,喚道:“七表弟,過來。”這個不到五歲的孩子嚼着糕走到琴面前。琴把糕放在他的手裡,說了一句:
“請你吃。你乖乖地出去耍。”
“多謝琴姐……”覺人含糊地說了一句,高興得要跳起來了。
隔壁有人在叫:“翠環,翠環。”
“翠環,你去罷,太太在喊你,”淑英對翠環說。“等一會兒你在花園裡頭找我們。”
翠環應了一聲,又望着覺人說:“七少爺,我帶你去找袁奶媽,”便牽着覺人的手走出去了。琴和淑英收拾好了,衆人便往外面房間去。大家剛剛坐定,便看見翠環回來說:
“太太吩咐過,請琴小姐今天就在這兒吃早飯。”她說完,站住望着琴微笑。
淑華輕輕地說了一聲:“糟了。”她把眼睛掉過去看覺民。他們兩兄妹帶了失望的表情對面望着。
琴微微地皺一下眉頭,含笑答道:“好,你給我謝謝你們太太,我就在你們這兒吃早飯。”
“那麼你在我們那兒吃午飯,”淑華搶着說道。
“要是四太太、五太太也請,又怎麼辦呢?琴小姐只有一個身子,”綺霞笑着插嘴道。“我看不如稟明我們太太早點用花轎把琴小姐接過來罷,省得大家爭來奪去的。”
衆人笑了起來,琴紅着臉笑罵道:“死丫頭,你也來打趣我。我回頭告訴你們太太去。”
“三小姐,你快替我向琴小姐告饒罷,”綺霞故意做出央求的調子對淑華說。“告訴太太,倒不要緊,我不過挨一頓罵罷了。回頭琴小姐真的生了氣,氣出病來,可不得了!”
琴笑着瞅了綺霞一眼,罵道:“你還要嚼舌頭!”
“綺霞,聽見沒有?叫你少嚼舌頭。你不要看琴小姐是個客人,不好意思打罵你,就儘管欺負她。將來琴小姐真的做了我們家二少奶奶,她會報仇的。那時節連我也不敢講情了,”淑華笑着說。
衆人鬨然笑了。翠環極力忍住笑,走到隔壁房裡去。
琴更不好意思,紅着臉啐了淑華一口,笑罵道:“呸,三表妹,你不幫我,倒反而幫她。好,你們主僕串通起來拿我取笑,我下次賭氣不再來了。”
淑華頑皮地搖搖頭,笑着說:“我們不怕你不來,二哥親自去請你,就不由得你不來。你再不來,就索性打花轎去接你。”
“三妹!”覺民在旁邊喚道,他責備地瞪了淑華一眼,叫她不要再說下去。
淑華驚訝地掉頭去看覺民。她知道他的心理,卻有些不服氣,就裝着不懂的樣子說:“奇怪,怎麼二哥也生氣了?”
“那自然,你得罪了琴姐,她若是真的不肯來,豈不把二哥急壞了嗎?所以二哥也生氣了,”淑英接口說。
覺民又笑又惱,連忙答道:“你們不要好強。我不信你們將來就不坐花轎!”
淑華姊妹一時語塞,琴在旁邊暗暗地笑了。
“二哥太偏心,總是幫琴姐欺負我們,”淑華咬牙切齒地說。
“欺負?這個罪名太大了。好妹妹,我幾時欺負過你?”琴笑着質問道。
淑華還沒有回答,覺民卻接下去嘲笑說:“你不要傷心,將來會有人來幫你的。”
淑華氣得沒有話說,就拿手指在臉頰上划着羞覺民,一面說:“真不要臉。你還好意思說這樣說那樣……”
淑華還沒有把話說完,就聽見隔壁房間裡起了罵人的聲音,因爲中間還隔着一間屋子,聽不大清楚,只知道是克明在罵人。衆人懷了緊張的心情靜聽着。
“……你一天不好好地讀書……先生說你的書生得很……明天喊人把鴿子都捉來殺來吃了……你再不聽說,等我哪天有工夫結實捶你一頓!”這幾句斷續地特別提高聲音說出來的話清清楚楚地送進了這個房間。
“爹又在罵四弟了,”淑英愁煩地說。“四弟這個人也奇怪,說起玩耍來,他樣樣都懂。就是不肯讀書。爹拿他也沒有辦法。爹常常罵他,他也不在乎,就當作耳邊風一樣。爹罵起人來雖然兇,過後也就忘記了。所以他的脾氣永遠改不好。”
“罵是沒有用的。我說應該把他送進學堂裡去。一天在書房裡讀些似通非通的聖賢書,自然會把人弄糊塗的,”覺民帶了點氣憤地發議論。
“輕聲點!”琴做了一個手勢在旁邊關心地說。
“我們出去罷,”淑華覺得氣悶,說道。
淑英站起來附和道:“好。房裡氣悶得很。”
他們一行五個人慢慢地走出房來,經過桂堂,走過克安夫婦住房的窗下,正要穿過角門出去,忽然覺英紅着臉箭一般地八後面飛跑過來,好像要衝過他們前面搶先跑出去似的。
“四弟!”淑英看不順眼,不覺厭煩地喚了一聲。
“二姐,”覺英帶笑應道,他就站住了。他的臉上沒有一點羞愧或懊惱的表情,彷彿剛纔挨的一頓罵並沒有引起他的反應似的。
淑英本來想對他說幾句話,但是看見他的這種神情就不再說什麼了,只是默默地把眉頭皺着。
“四表弟,你有什麼事情,跑得氣咻咻的?”琴知道淑英的心理,隨便找了一句話來問覺英。
“琴姐,四爸有個朋友送了四爸一隻綠鸚哥,會說話。說是要值二三十塊錢。現在掛在花園裡頭晚香樓前面。你不去看看?”覺英眉飛色舞地答道。他不再說話,就搶到前面去,一下子跳過角門往外面飛跑去了。
淑英看見覺英的背影消失了,不覺低聲嘆息道:“唉,你們看,剛剛捱了罵就像沒有事情一樣。真是一點羞恥心也沒有。”
“他還小,”琴含糊地說了這三個字。
“這就是我們高家的教育!”覺民嘲諷地插嘴道。
他們走出角門。淑華看見喜兒同倩兒一路談着話往廚房裡去,就喚了一聲:“喜兒!”
喜兒掉過頭答應一聲,便讓倩兒一個人進廚房去了,自己走下石階,穿過紫藤花架走到淑華的面前,那張白胖白胖的圓臉上露出笑容,用她那又尖又響的聲音問道:“三小姐,什麼事情?”
“你們太太起來沒有?”淑華問道。
“沒有,我們太太每天總要等飯擺上桌子纔起來,”喜兒扁一扁嘴,答道。
“四小姐呢?”琴接口問道。
“四小姐起來了。不曉得有什麼事情在房裡哭得很傷心。我勸也勸不好。琴小姐,你去勸勸罷,”喜兒央求似地說。
“也好。你去罷,”琴吩咐道。等喜兒掉轉了身子,她便對淑華姊妹說:“那麼你們先到花園裡去,在晚香樓等我。我去把四表妹也約來。”
“我也去,”淑華說。
“不,我一個人去就好了,”琴答道。她同衆人一起走到花園門口,衆人進了花園,她卻轉身往過道那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