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帳幕被掀起,朱棣從外走入內,奶孃立即背轉過身走至角落。我輕蹙了下眉,心中暗道這人怎麼如此不懂避嫌的,人家婦人的清白都要沒了。
“出去!”一聲低斥落於沉頓空間。
我竟見婦人抱了孩子就要往外走,急忙喊:“等等,把孩子先放下。”
婦人頓步回頭,孩子還在她懷中喝着奶,僅被外衣遮掩着,剛一挪開就又大哭起來,婦人不由無措地看着我。朱棣看了我一眼,淡聲道:“先出去餵奶吧,免得孩子哭。放心,要帶走早就帶走了,也不會等到這時。”
最後婦人還是抱着孩子出去了,我無奈承認朱棣的話是對的,他若要乾點啥事早就可乘着我入睡時,不用等到現在當我的面來。
側轉而過移開視線,不想與他對視。聽見他在身邊席地而坐下來,卻也不作聲,空間沉寂了好一會還是我忍不住打破靜默:“你到底想怎樣?”
總不至於此趟上京是爲了來看我吧,這種夢幻式的想法早八百年前就不會有了。
“你問我想怎樣?”他輕吟着聲開口,“這個問題是不是該先問問他,定好的相安無事卻一紙撤藩詔書下發北平,若我不遵便像周王諸人一般被廢黜,被以各種名目按上謀逆罪,你來告訴我該怎麼做?”
我還是環轉回身,目光落於那張沉竣的臉上,“阿煦難道沒有回去告訴你原因?撤藩詔書並非阿平之意,是因爲……宮中發生變故,而阿煦帶我跑出皇宮從而引起那方勢力的忌憚,纔有了撤藩詔令下達。”哪怕明知木已成舟,不可能時間倒退再有挽回,還是想將其中的原委向他道明。
但見他嘴角彎起嘲諷的弧度,連看我的眼神裡都有着淺譏,“你當真認爲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呂氏所爲?”我的心頭一頓,漸漸眯起眼,“你什麼意思?”
他挑起眉,“你向來聰慧,這件事難道當真理不清?還是你原本就不想去理?”
“你胡說!”我下意識地否決,可在低喝出聲後心中卻感一陣慌亂,不會的,他是在故意誤導我,阿平不可能是主導撤藩的人。
朱棣嗤笑出聲,眸光鎖定我的眼睛:“阿蘭,他對我有敵意這件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即使,當真一時之念放我離開了京城,我仍然會是他心底的一根刺。若不除去,他這輩子也寢食難安,否則又怎會先拿周王開刀,不就是爲了先斬斷我一臂嗎?”
“周王與你……”
“同胞同母兄弟。”
果然如我所猜測的,可是——“這不是宮廷秘事嗎?阿平怎會知道?”
“所謂宮廷秘事,不過是對外而道也,在父皇那都不是秘密,而父皇傳位給他時自會將秘記也一併傳之。”
“秘記?是專門記錄宮廷中秘密的?”
但見朱棣搖頭,“不止是宮廷,你可知錦衣衛作何用?”
我被問住了,錦衣衛?“他們不是護衛嗎?”
“你把他們想得太過簡單了,他們除了是父皇的親衛外還負責蒐集朝臣們的重要秘密,朝中重要大臣的把柄幾乎都搜攬在他們的手中,否則你當父皇是如何制衡朝中勢力的?”
軍事情報機構!我沒有想到在這個時代就會有如此核心的國家統治策略,這是統治者最極端也最有效的管理朝政的方式。不得不說,明太祖朱元璋當真是一位深謀遠慮的皇帝。
所以朱棣的意思是朱元璋在傳位時也將錦衣衛這個代表了皇權的軍事機構也一併傳給了阿平,而阿平的手中拿捏了全朝上下衆臣的把柄。這就解釋了爲何那一個個藩王都會在被下令撤藩後不斷地有人慾圖造反,因爲朝廷本就沒有想放過他們,而他們的下場除去交出兵權與番地外,還會被流放與廢黜。
我竟開始相信朱棣的話,呂妃或會因朱高煦抓走了我而忌憚燕王朱棣的兵力來京勤王,但她是篡奪朝政大權,就連後宮最高掌權的金印都沒獲得,就別說那許多機密了。
更何況,呂妃的所爲不正是被阿平逼出來的嗎?他既然早就挖好了坑等着呂妃去跳,難道這後果他會沒有預料到?即使沒有預料到,後面也有順水推舟的意思吧。
他知道我不希望他如此做,於是就借了呂妃的手來促成撤藩。到底,他過不了心頭那一關!因爲朱元璋臨終前讓他拿我來發毒誓,因爲我的秘密被他獲知,他深知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害怕但凡違反誓言那便是我來承受後果,而我會消失。
“朱棣,他有他不得不的理由。”我只能這麼對朱棣解釋,卻語氣艱澀。
朱棣也沒有來嘲諷我,只淡聲道:“誰都會有這種時候,我也不例外。當初我應諾了你只要你在京城一日,便永不入京,這個承諾不會變,但是話先在前,這只是我對你的應諾。”
心頭震顫了下,他的言外之意是它日鐵蹄踏入京城的人不是他也會有別人。我忽然明白朱棣來京是爲了什麼了,他是來跟我決斷的。
他對於我不談感情這些東西,單單是曾經有過的那許多交集,在南北兩軍的戰火開啓後我們兩人都應該有個了斷,而不是就如此草率地恩斷義絕。只不過他沒有預料到在馬和將我劫出宮後,會剛好碰上我生娃,於是亂了他原本打算好的計劃。
暗歎於心,若問誰對誰錯我的答案是沒有人錯,只不過是立場不同。
我想了很久才輕聲問:“你就不怕此趟入京會被阿平抓到嗎?”而這一次,我不可能再去勸解阿平放人了,立場不同,我終究還是站在阿平這邊。
朱棣淡淡拋來一句:“那也要他有本事抓得到我才行。”
心中一緊,“你說過不會拿我和孩子作爲要挾的。”
“我有說過嗎?”聽見他的話我眼睛驀然瞪大,而下一刻他卻又道:“這麼緊張作什麼,我要是想拿你們來當籌碼,這時候你的人已經是在回北平的路上。”
不知道要如何評斷朱棣這個人,從最初的相識到後來的交集,始終隔着一條界線,但在這界線的兩邊他有向我伸出過手,甚至將我帶過了界,可被我逃了。或許我對朱棣永遠沒法討厭與恨的原因也在於此吧,他有用過強權手段試圖得到我,可在我逃開後便選擇放手了,與我始終保持一線之間的距離,算是君子之約。
“那你何時放我們回去?”我問出心中之切。
朱棣默聲沒立即答我,奶孃的聲音突然從外面傳來:“大人,孩子已經睡着了,要抱進來嗎?”朱棣先是看了我一眼,怕是我臉上聽見孩子時的急切讓他給瞧去了,輕勾了下嘴角吩咐:“進來吧。”
奶孃將孩子抱過來時被朱棣接進了懷中,隨後奶孃被遣了下去。朱棣抱着孩子沒有放下,目光垂落間竟見有難得的溫和,突聽他問:“給他取名了嗎?”
“皇祖父在世時曾列過排名,若爲男排字圭。”
皇家取名不像普通家族隨性,需按排名下來,且多爲長輩來取,元兒的大名朱文奎就是朱元璋取的。之後都將與元兒大名順排,次子名列文圭。
卻聽朱棣又道:“我不是說的正名。”
是指小名?我搖搖頭,“還並未取。”元兒是生在元月裡的,這孩子是生在了秋天,那叫秋兒?我這個當孃的會不會有點不負責啊。正自念轉着,突聽朱棣落來一句:“如果還沒取就叫月兒吧。”我的心頭漏跳了一拍,目光斂轉凝於那張臉上,但在他擡眸看來時又立即移開視線,不可能的,一定是我敏感了。
就在這時,低低沉沉的語聲在半空緩響:“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你就這麼令我放不下,對於女人我一向都是能得到就得到,得不到也不強求,可唯獨對你,很多次甚至想不顧你所願的強要了你,可我始終沒有這麼做,甚至對你從未擺過任何王威的架子。總是莫名就想對你妥協,上次對你承諾時我是真的就想從此成全了你與他。”
我越來越不安了,隱約感覺他接下來要說什麼,想要阻止他說下去,可目光一對上就心中顫慄,不敢去直視。
聽見他又緩聲而道:“直到這次兵變事起,某個夜晚我做了一個夢,才赫然明白這一切的根源是什麼。”我的眼皮跳了跳,又是夢?不禁詢問出聲:“你明白了什麼?”
“你該問我做了個什麼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