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能從父親那裡得到滿意的回答,春瑛心中惴惴的,一直不敢去告訴周念,心裡還抱着一絲希望,也許過些時候父親會改變想法?也許等周念家裡平反的判決下來,父親會稍微有些動心?
春瑛盯着眼前桌面上的杯子,頭疼地閉上雙眼。今天二少爺李敞要出門拜訪從前的老師,請他指點幾篇作文,至少要到晚飯前纔回來。侯爺也帶着幾個清客出門訪友去了。這是近日難得的好機會,她可以放心去見周念,可是父親那邊還沒點頭呢,她要怎麼跟人說?
如果不去,又擔心以後未必會有這麼好的機會見周念,而且一直拖着不給答覆,也有些不夠厚道……
春瑛正糾結間,十兒進來了:“在發什麼呆?小姐叫你呢。”邊說邊拿過杯子喝了一口茶,咂巴咂巴嘴:“杏紅那丫頭,怎麼就生就一副牛脾氣?我說了半日,都快渴死了,她只是嘴上應着,實際上根本沒聽進去!我總算知道你先前爲何總是生悶氣了!”說罷一屁股坐下來,伸手拿壺倒茶,忽然發現杯子外壁顏色有些不妥,便碰了碰春瑛:“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怎麼覺着這豆青釉的杯子顏色有些泛青?”
春瑛心不在焉地道:“豆青釉嘛,不青怎麼就豆青釉呢?”隨即站起身:“小廚房裡煮了紅豆湯呢,已經放涼了,你去舀一碗喝吧。小姐叫我做什麼來着?”
“好像是菊兒收拾出幾本書來,都是從前打外書房借來卻忘了還回去的,要叫你去還呢。”頓了頓,十兒打量門外一眼,拉近春瑛小聲道,“她們好象在把冬天的大衣裳裝箱,東兒方纔說漏嘴,似乎是打算把東西運回霍家去。這幾天表小姐每隔三五日就要回家一趟,我怎麼覺得不對勁兒呢?難不成她……她是盤算着要……要那啥?”
“那啥?”春瑛愣了愣,隨即醒悟,“不會!她最看重家族名聲,無論將來如何,肯定是正大光明地,絕不會丟霍家的臉。你小心一點,雖然沒別人在,但保不住你說得順口了,叫人哪天無意中聽見,表小姐可饒不得你。”
十兒撇撇嘴,眼角掃見南棋進屋,不由得暗叫晦氣:“怎麼每回來找你,總會遇上不想見的人呢?!”說罷氣沖沖地把杯中的茶水一口喝光,便跑了。春瑛心道這房間就是她跟南棋共有的,碰上人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
南棋黯然地望着堂妹的背影,回頭對春瑛勉強笑笑:“叫你看笑話了,十妹年紀小,不明白我的好意,反把我當成了壞人。我雖然不怪她,卻擔心她這樣下去,會叫外人看了王家的笑話。春兒,你跟她最是要好,幫我勸一勸如何?”
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春瑛猶豫了一下,有些爲難地道:“南棋姐姐,不是我不願意幫忙,而是……十兒生氣的是你不顧她的意願,徑自找她爹孃決定她的婚事,而對方的年紀幾乎能做她的爹了!況且你說的那番苦衷,十兒壓根兒就沒法感同身受,她家裡既沒因王家興盛而得過好處,也沒在二少爺那邊侍候過,滿府裡姓王的,也不是個個都一條心的,況且人數這樣多,任是誰當家,也不會把他們全數革了吧?她是心疼你,才覺得你嫁得不值,於是聽了你的話,便更加生氣了。”
南棋微微睜大了眼,眼圈一紅,忙轉過頭去:“這丫頭……”頓了頓,嘆息一聲,“她哪裡知道這世上的人心險惡?不是每位主子都會心胸寬大的……”說罷便坐在牀尾,拿過大紅綢緞做成的嫁衣,輕輕撫摸着。
春瑛忍不住道:“人心再險惡,你也沒必要委屈自己,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不是嗎?”如果南棋選擇的是外面的普通富貴人家,一樣可以過得很好,爲什麼她非要挑一個鰥夫?
南棋眯了眯眼,一眼掃過來:“什麼叫委屈?我不委屈!”她兩眼直盯着春瑛:“能出去當家作主,我還挑剔男人的長相年紀做什麼?!有多少象咱們這樣的丫頭爲了當時姨娘連命都不顧了?我這可是要去當正房奶奶!若留在府裡,不是給主子收用,就是嫁給小廝,一輩子都侍候別人,連將來的兒女也免不了這個命!即便象你姐姐那樣,運氣好嫁給了外頭的好人家,也要擔心時日長了,會被夫家嫌棄是丫頭出身!如今我選的周管事,跟我一樣是家生子出身,身上又有官職,人和氣,又家有恆產,哪一點委屈了我?!”
春瑛低下頭,深悔自己多嘴。這古今時代的觀念差異,可不是幾句話就能抹平的,既然南棋認定了這樣做對自己有好處,她又何必多管呢?說起來南棋也不過是爲了讓自己擺脫家生子的命運罷了,就象她一樣,心心念唸的,不正是脫籍嗎?南棋又不象曼如,爲了向上爬,就把別人踩在腳下。她不能認同南棋的想法,但也不該阻止。
於是春瑛小聲說:“對不起,是我說錯了。”南棋怔了怔,忽然發覺自己說得太大聲了,要是外頭有人聽見,可不大好,忙重新坐下,有些不自在地道:“沒什麼,我只是……我只是……見十妹這個模樣,心裡難受罷了……”
春瑛笑了笑,推說小姐有事吩咐,便退了出來,在廊下發了一會兒呆,才嘆息一聲,往上房走去。
霍漪在看信,信上不過寥寥三兩行,她卻看了一遍又一遍,春瑛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見其他丫頭都不在身邊,便出聲喚她:“小姐,你叫我有事?”
霍漪迅速將信折起,放到旁邊用書蓋了,再拿鎮紙壓上,纔回頭對春瑛笑了笑:“等了許久,我還當十兒沒找着你呢,怎的進門也沒聽見腳步聲?”說罷指了指桌角的一疊書:“就是這些,有一本竟是去年冬天借的,被東兒丟進箱子裡,就忘了,罪過罪過。你快替我還了去,再賠個不是,順道幫我問一聲兒,可有巴蜀一地風土人情等相關書籍,借幾本回來?外書房想來也收藏有《大明志書》,你挑其中巴蜀之地相關的借回來吧。”
她好好的借巴蜀地區的地方誌幹什麼?春瑛心下存疑,嘴上應了,想要多問一句,想起方纔她看信的情形,忽然有些了悟,便小心地試探一句:“小姐,你最近常常回霍家,真有時間看這麼多書麼?”
霍漪手中一頓:“啊……自然是有的。”
“小姐,最近天氣越發熱了,橫豎小少爺最近來得也勤,你不如就少回府兩次吧?好好在這府裡歇一歇,免得中暑?”
霍漪呼吸一緊,笑得有些勉強:“家裡正預備母親的法事呢,雖是霍家的內務,總要有人做主的,弟弟還小,怎能拿主意?自然要我去看着。不礙事,我不會曬着,也吩咐家裡人準備好藥丸了。”
春瑛垂下眼簾,心裡已經有了結論,咬牙想要再勸一勸:“最近老太太看着精神差了些,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便不耐熱的緣故?聽琥珀她們說,老太太這兩日都沒什麼食慾呢,小姐不如去勸一勸?老太太一向疼你,說不定聽你一說,胃口就好了呢?”
霍漪吃了一驚:“外祖母身上不好麼?!怎的沒人告訴我?!”仔細一想,早晚請安時,老人家看上去的確有些精神不振,不由得慚愧不已。
“興許是老太太覺得不是大事,不想小姐擔心吧?”春瑛低眉順眼地道,“只是……小姐別怪我多嘴,老太太是最疼小姐的,小姐將來的大事,還要靠老太太做主呢,太太的法事固然重要,但年年都辦,管家也知道章程了,不如多擠出些時間去陪陪老太太?”
霍漪慢慢地絞着帕子,緩緩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春瑛抱起書,屈膝一禮,便退了出去。
如果霍漪真的選擇了那位顧公子,至少要得到老太太的首肯,有這位大BOSS發話,她們這些小丫頭,應該就不會受罪了吧?
她匆匆抱着書走出院門,纔想起這回是要去外書房,自然免不了見周念。她在小路上來來回回走了四遭,惹得別人都側目相視,方纔下定決心,低頭往外院走去。
不知是走運還是不走運,外書房所在的院子整個都靜悄悄的,除了院門口處有兩個家丁守着,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天,便只有周念坐在屋裡寫東西。春瑛在院裡徘徊了好一會兒,再不進屋,那兩家丁就要過來問了,只好硬着頭皮往房裡走。
周念聽到腳步聲,擡眼一看,見是春瑛,便燦然一笑,放下筆。
春瑛有些拘謹地走過去笑笑,把書放下:“這是從前借的書……小姐說想要再借一些巴蜀地區風土人情的書……朝廷出的地方誌也許有。”
她說話結結巴巴的,周念接過書,看了她兩眼,忽然笑問:“這是怎麼了?看起來有些心虛?”
春瑛聽了,心裡更虛:“沒……沒有啊……”才說出口,就恨不得打自己的嘴,這不是欲蓋彌彰嗎?
周念又問:“上回說的事……”
春瑛心中一緊:“啊……那事兒……”她該怎麼說纔好?請他再等一等?那太過分了吧?!當初可是她提的請求……
周念又笑了:“那回是我想得不夠周到,你別見怪。”
春瑛怔了怔,以爲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貿然提出這種事,叫你爲難了吧?”周念笑道,“你爹如今已是位體面的管事,跟當年不同了,來我家當差,未免太過委屈。我家無恆產,卻想着求才,不是太貪心了麼?怎麼着也要等到我家平了反,拿回祖產,纔敢求侯爺借我一位管家幫忙打理。哪有八字還沒一撇,便想着挖腳的?你可千萬別叫侯爺知道了,他知道我要求他手下能幹的管事,說不定要生氣呢。”
春瑛張張嘴,忽然覺得鼻子有些酸。周念哪裡是真覺得自己想得不夠周到?分明是在給她找臺階下!他一定看出來了吧?知道她在左右搖擺,他會不會覺得她很討厭?
她小聲道:“你別見怪,我爹對你不瞭解,我會多勸他的……”
周念淡淡一笑,知道她聽出來了,便搖搖頭:“強扭的瓜不甜,你當日求我,只是爲了讓家人過得好些,如今你家境已經遠勝從前,我再提那時的請求,便有些不合時宜了。原是我一時糊塗,纔開了口,你也別放在心上,萬不可因此跟家裡人起了口角。”
春瑛扭着手,只覺得鼻子越來越酸:“到你家去,未必不比在侯府好。爹是一心求穩,才猶豫着不肯答應,但我會說服他的。他跟我的想法不一樣……我也不能違了他的心意,所以,若主人家是你,我就放心了……”
周念沉默了一會兒,便正色點頭:“好。令尊若願意來,自然最好,不來也沒關係。在這侯府裡,安慰日子還是能得的。我只望能助你一臂之力,但凡有需要幫忙之處,你一定要跟我說。你知道,只要是你開口,我力所能及,必不會推脫。”
春瑛眼圈一紅,大力點頭,眼前迅速模糊了。周念忙掏出一塊白手絹來,替她擦了擦,忽然想起她已經不是小女孩了,臉一紅,忙縮回手,又覺得這樣有些無禮,便猶豫着重新將帕子遞過去,春瑛一接,他便飛快地縮回手來,轉頭望向屋角,耳根微微發紅。
春瑛臉紅得更厲害,她剛纔碰到周念手指的一剎那,手上好像觸了電般,嚇了她一大跳,心臟跳得厲害。她這是怎麼了?不會是……天哪!
兩人正在各自臉紅,靜靜等待着心情平復下來,門口卻忽然傳來人聲:你們這是怎麼了?
春瑛驚嚇地回過身,發現是三少爺李攸,正有些好奇地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