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院子已經亂成一團,丫頭媳婦子們魚貫出入,送茶的,找藥的,報信的,回話的……屋裡屋外彷彿養着幾百只鴨子,熱鬧非凡。
在這一片熱鬧中,唯有正堂一角處,有一位華服麗人沉默地坐着,冷眼瞧着衆人的騷動,嘴角隱隱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她身後站着兩個丫環打扮的少女,容貌穿着都不俗。這主僕三人在這個場面中,顯得極爲不協調,經過的丫環見她們無動於衷,眼裡都帶了幾分忿恨,可那華服美人卻一臉不在乎。
春瑛跟在三少爺李攸身後走進屋中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情形。那美人見李攸進門,還皺着眉撇開臉,手上拽着塊絲帕,稍稍擡起欲遮住半邊臉。
李攸根本沒留意到坐在角落的她,徑自闖到了裡間,急問:“祖母如今怎樣了?身體要不要緊?”
安氏正坐在牀邊擦眼淚,聞言忙擡頭叫兒子:“攸兒,快來看你祖母……”又接着擦淚,看得李攸膽戰心驚,侍立在旁的琥珀和瑪瑙見狀,忙讓開一條路,讓他奔到老太太牀前。
老太太已經幽幽醒轉了,只是喘着氣,輕輕拍着胸口。
李攸低頭抹抹眼角,上前跪下,輕聲道:“祖母,您覺得如何了?好點了麼?”
老太太看着小孫子,眼裡浮現出慈愛之色,輕輕點頭。
安氏又道:“替你祖母順順氣,今兒她老人家可氣壞了!”
李攸頓了頓,伸手握住祖母的手,輕聲安慰幾句,又轉頭去問琥珀等人祖母的病情。
琥珀答道:“想必只是一時氣急了,如今喘過氣來,已經好了許多,只是得請大夫瞧過才能確定。”
李攸皺眉:“那還等什麼?!快請大夫呀!”
“已經叫人去請了,三少爺彆着急,老太太不是已經醒了麼?”
老太太輕輕拍了拍小孫子的手背,李攸這才冷靜下來。
春瑛和十兒站在門邊看到李攸安慰老太太,又喝令屋外的丫頭媳婦子們鎮靜下來,各司其職,原本亂糟糟的院子在短暫的驚訝過後,立時變得井然有序了。春瑛二人面面相覷,雖然一向都知道他只是外表看着像個孩子,實際上是很有心計的人精,但從前只看到他對着老太太撒嬌的情形,哪裡見過他這樣孝順穩重的模樣?只覺得三少爺彷彿一下長了五歲,變成了可靠的男子漢了。
太太安氏看着兒子,一臉驕傲,而從老太太和幾個大丫頭的神色來看,相信他們也有這樣的感覺。老太太甚至還一臉感動地握住孫子的手,嘆息着“好孩子”三個字,原本蒼白的臉色漸漸恢復了臉色,不知是激動造成的,還是病情已經好轉了。
不過老太太身體安康,對侯府上下來說也是件好事。春瑛見她臉色比方纔好了些,暗暗鬆了口氣。只是她心裡忍不住閃過一個念頭,太太在場,這院裡還是亂成一團,居然是年僅十六的三少爺出面才把場面鎮住了,這算不算是太太的失敗?這個想法在她腦中轉了兩轉,就被拋開了。
回過頭來,打量了一眼屋角那位美人,想必就是新進門的二少奶奶了吧?果然是美人!
梁氏是那種長相非常傳統古典的美女,鵝蛋臉,柳葉眉,丹鳳眼,櫻桃小嘴,膚色白皙,秀髮如墨,妝容精緻,她綰着金鳳八寶珠釵,穿一身大紅繡花羅裙,整個人顯得華麗而不俗氣。單論美貌的話,這位二少奶奶比範熙如和胭脂還要更勝一籌,只可惜眼底眉梢那一抹略帶鄙夷的冷色稍減了她的幾分美麗。
站着梁氏身後的其中一個丫頭見春瑛盯着主人看,便瞪了她一眼。春瑛撇撇嘴,轉過頭,又聽到另一個丫頭有些擔心地小聲問梁氏:“小姐,真的不要緊麼?您進門後頭一回給長輩請安……”那瞪人的丫頭便小聲喝斥她:“這有什麼?明明是他們李家理虧在先,難不成還要教我們小姐受委屈?!殊華,你給我認清誰纔是你主子!”那名喚殊華的丫頭嚅嚅地不敢再出聲了,梁氏則一直面無表情。
她有什麼委屈?新婚夜和丈夫吵到天亮才睡,又捱到快中午了纔來給老太太請安,再加上昨晚上她哥哥當着喜宴上的賓客大鬧了一場,又對她丈夫拳腳相加。春瑛覺得這姑娘要想在這府裡站穩腳跟實在是太難了,她還擺出這副樣子來。誰能看她順眼呀?就算再不甘心,大局也定了,她是不是還在做夢,覺得自己有孃家可以依靠,所以在婆家就隨心所欲?
春瑛回頭看她一眼。發覺她其實也沒那麼美,美貌到底還是要配上一定水平的智慧,才能讓人看得心情愉悅啊!
有人領着大夫進來了,梁氏臉上又浮現出一抹着惱。那殊華丫頭忙擋在她身前。但那大夫和領路的人同樣沒顧上她,匆匆稟報一聲,裡頭有些小騷動,不一會兒,李攸便親身出來請大夫進去。
又過了兩刻鐘的時間,他才送大夫出來,聽兩人的交談,老太太應該問題不嚴重。衆丫頭婆子們見狀,都齊聲唸佛。
安氏吸着鼻子抹着淚,從裡間出來,囑咐身後的瑪瑙照顧老太太的種種注意事項。春瑛忙和十兒一同後退兩步,福下身去。安氏也沒留意,只顧着低頭說話,冷不防擡眼看到梁氏坐在堂中,臉就拉下來了:“誰家新媳婦這樣沒有規矩?!長輩還沒發話,就坐下不動了?把老太太氣成這樣,居然都不問一聲,樑太師真是好家教!”
梁氏臉上一絲怒色,款款起身,皺眉看着安氏道:“還請太太說話客氣些!我樑家的名聲,不是你可以隨意污衊的!我家的家教再不濟事,也比不得府上,幾個卑賤的丫頭,就敢給我臉色瞧!你要怪我不知規矩,倒還不如先問問你們家的人,都做了些什麼!”眼光嫌惡地掃向瑪瑙。
瑪瑙是老太太跟前極有體面的大丫頭,自打琉璃出嫁,滿府裡除了琥珀,就沒有比她更受人尊敬的丫環了,連侯爺和太太都不會對她說重話,現在聽了梁氏的指控,只覺得荒唐透頂,忍不住冷笑道:“二少奶奶這話說的可笑!您今兒起得晚,老太太等了大半日,也沒等到新孫子媳婦來請安,身上乏了,便回屋歇息。二少奶奶偏在這時候來,不過叫你略等一等,好歹讓老太太緩口氣,才能起身受你的叩拜。您大搖大擺地坐在這裡,茶水點心沒少,又有人侍候着,哪裡受了委屈?!難不成二少奶奶連這點時間都等不起?您心裡有氣,也沒有對着長輩發的道理!彩鵲兒身份再卑微,也是老太太跟前侍候的人,您二話不說就叫人打了她的耳光,您這又是哪門子的規矩?!”
梁氏微微紅了臉,瞪向身邊的丫頭:“你沒聽見麼?難不成要我去跟人拌嘴?!”
那丫頭忙上前對瑪瑙罵道:“我們小姐跟你們家太太說話,你一個份丫頭插什麼嘴?!真真尊卑不分,這規矩兩字,你也配提?”
“夠了!”安氏厭煩地大喝,“老太太還在屋裡躺着呢!你們就大呼小叫的,從沒聽說滿京城裡有哪家新媳婦兒剛進門第二天,連茶還沒敬,就由着哥哥打自個兒相公,自己還要吵上一份的!侯爺真是糊塗了,當日就不該心軟,聽了樑太師那幾句苦求,便將這樣不知好歹的媳婦要進門來!”
梁氏徵得漲紅了臉,氣得直髮抖,頭上的掛珠釵顫啊顫啊,發出明顯的響聲。
春瑛和十兒對視一眼,都暗暗抹汗。
安氏卻神氣地昂起頭,甩帕子跨出門去,遇上回轉的兒子,囑咐幾聲,便趕去安排人熬婆婆的藥,並準備她午間的細粥了。
李攸走進屋,扭頭不去望梁氏,只仔細地把大夫補充的幾個注意事項告訴瑪瑙,待她進了裡間,便想招呼春瑛兩人離開。但那梁氏在安氏面前丟了臉面,正主走了,她沒處發,見這小叔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視自己,極爲無禮,便再也忍不住了:“誰家少爺進內院,會毫不避諱?這府上難道就沒有規矩了?”
李攸皺了皺眉,冷冷地望她一眼,也不說話,便移開了視線。
梁氏更生氣了,扭頭去瞪丫頭,那丫頭卻有些爲難,對着其他丫頭,她可以代主出聲,但這位是侯府的少爺,難道要她罵人不成?
春瑛左看看右看看,記起剛纔梁氏叫丫頭代自己罵瑪瑙,猜想這些古代貴族女子,大概會“自重身份”,不直接跟嚇人吵架吧?可現在是叔嫂之間產生了矛盾呀?不過,讓三少爺開口反駁嫂嫂,似乎也有些不方便。
春瑛上前一步,恭敬地道:“二少奶奶,您這話說得就不對了,這裡是老太太的院子,老太太身上不好,三少爺進來請安問候,是孝順,怎會沒有規矩呢?奴婢不知道親家老爺府裡,是個什麼規矩。但在我們府中,少爺們來給老太太請安,少奶奶和小姐們一向是避到裡間去的,不然,也會到屏風後避開。”言下之意,三少爺來來去去的,要回避,你就不會自己動一動嗎?
梁氏瞪着春瑛,李攸卻讚許地瞄了她一眼,春瑛差點回之以一笑,忽然瞥見先前丫頭又要開口,便先一步迎上去衝她笑了笑,道:“這位姐姐,你既然進了咱們府的大門,往後還要照我們侯府的規矩行事纔好。向來有規矩的人家,對長輩跟前侍候的人,都是以禮相待的。在我們府裡,老太太院裡的姐姐們,比其它人更有體面呢!像你方纔那樣,對着她們大聲喝斥,甚至動手打人,都使不得。當今聖上以孝治國,我們侯府一向是忠君爲上的,全家上下,最重一個孝字,哪怕是最卑微的小廝丫頭,也知道這個道理,姐姐往後可千萬不要再犯了。”
那丫頭氣得手都發抖了:“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在說我家小姐不知道規矩麼?”
梁氏則在一旁咬牙,那叫殊華的丫環害怕的拉了拉她的袖子,被她用力甩開。
李攸淡淡一笑,雙眼盯着外頭的院子,卻合手向梁氏的方向做了個楫:“二嫂,這些規矩上的事,你不懂,二哥會慢慢兒教你的。如今祖母的情形,也沒法受你的跪拜。你就算想賠罪,她老人家看着只怕會更生氣。你還是請先回去吧,我回頭自會告訴二哥一聲,讓他好好教導二嫂。”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若你覺得自己見不得男人,下回不妨叫你的丫頭們動手,把後頭的屏風搬一架過來,擋在你前頭,自然就沒人看見你了!”說罷瞥了瞥春瑛和十兒:“走吧。”
春瑛赦十兒對視一眼,都忍住笑意,應聲跟上了他。
還沒跨出門檻,梁氏便大喝一聲:“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