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身邊的纖巧是自告奮勇要來請這位七小姐的,這倒不是因爲搶功勞,實在是她爲人素來好,知道這是個難伺候的主兒,怕七小姐突然鬧起來給二夫人丟臉難堪,也怕七小姐這個向來小性兒的人心裡記恨。
七小姐衛安在定北侯府從來就不是個惹人喜歡的主子,旁的主子就算是拿丫頭們當作玩意兒,高興了哄幾句姐姐,不高興了罵幾聲玩意兒,也總歸是知道輕重的。
七小姐卻不知道,在她心裡,只有欺負她的和不欺負她的兩種,欺負了她的,她當面不說,背地裡卻總要想盡法子使人倒黴。
這樣的小姑娘,怎麼能惹人喜歡?
衛安從前不知道自己像是一隻刺蝟到處刺人惹人嫌,死去活來之後人生道理卻盡都知道了,誰都有自己的難處和不如意,不能只把自己當人,也得把別人當人才能惹人喜歡,否則就算是手段用盡,天下人都死光了,沒人喜歡你,照樣沒人喜歡你。
迎面見人三分笑的本事她早已經使得如火純清,瞧見纖巧進門,還沒等汪嬤嬤出聲,自己先笑起來了,瞪圓了兩隻黑葡萄似地眼睛,飛快的喊了一聲纖巧姐姐。
衛安的外表絕不如她的脾氣一般惹人嫌惡,事實上只要衛安笑起來,縱然是最厭惡她的幾個姑娘們,也總不好意思給她當面難堪,纖巧吃了一驚,沒料到被二夫人罵了一陣又給關到了這後頭戒律院來的七小姐居然還能好聲好氣,一時之前打好的腹稿竟半點兒都用不上了,遲疑片刻才笑着福了福身子道聲好,又輕聲細氣的請她到前院去。
汪嬤嬤之前說了主子的不是,這會兒卻知道要教衛安行事了,壓低了聲音一面扶她起來一面輕聲勸她:“姑娘別使性子,有什麼話好好說……”
爹孃不在身邊的孩子總是容易吃虧的,衛安這樣多年就是總吃虧才養成了這一被撩撥就炸毛的習性,汪嬤嬤嘆口氣,又心疼又難過,她倒不是真的想自家姑娘忍氣吞聲,可是除了忍氣吞聲又有什麼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東西畢竟是在姑娘房裡榻上找到的,鬧起來,總是自家姑娘吃虧。
纖巧低頭當沒聽見,提着燈籠引着衛安出門,穿過破敗的戒律院,穿過茂盛的葡萄架和漫天的螢火,立在廊下看着衛安進去了,才忽然發覺不對的地方。
七小姐不僅沒發脾氣,竟然還笑了,這實在是……白日裡見鬼了。
二夫人也覺得稀罕,她說出要衛安道歉的話之後就有些後悔的,指望這姑娘道歉?這姑娘根本就分不清楚個眉眼高低,看人臉色倒是會,可關鍵是,旁人察言觀色都是爲了叫人高興叫自己少受委屈,她偏不,她察言觀色,是專程爲了給人找不痛快,盯着人不高興的地方猛扎猛打,非得把人刺得遍體鱗傷,她覺得出了氣了才滿意。
這樣的性子,家裡的人平時再覺得她爹孃不在身邊而關照她,也不免討厭她。
眼下見衛安並沒陰沉沉的盯着人瞧,也沒出言譏諷,她先不由自主鬆了口氣,然後纔對着衛安招招手,把她拉在身邊:“女四書你也如今也開始學了,該知道些道理了,同你伯母道個歉,這事就這麼算了。”
東西若真是衛安拿的,二夫人這樣處置也實在是對得住衛安了-----既不打也不罵,也不刻意誇大事實,更不曾趁機落井下石,反而還說服了方氏,只要她道個歉就了事。
放在哪裡也沒這麼便宜的事,二夫人還是看在她沒爹孃教導,老太太又不大管教她的面上給了她一條路走。
從前的衛安想不通這些舉動後隱含的深意,可如今瞧的出來,因此就算是真的沒拿那什麼玉如意,她也仍舊領了二夫人的情,抿脣擡眼朝着方氏聲氣弱弱的認了個錯。
小姑娘脣紅齒白不說,且不知爲何渾身的陰氣沉沉竟一下子散的乾乾淨淨,眉目間清澈闊朗,瞧了就叫人忍不住心頭一軟,她含笑搖頭,一句算了還卡在喉嚨裡,就聽見衛安道:“之前同長輩爭鋒相對出言頂撞是我的不是,可是請二伯母和陳太太明鑑,玉如意……並不是我拿的。”
二夫人和方氏固然沒把事情鬧大的意思,也固然是想幫她遮掩,說什麼姐妹間的玩笑,以爲這樣事情就過了。
可是這世上的事從來就沒有這樣便宜的,上一世她聲嘶力竭不肯道歉不肯認錯,說東西並不是她拿的,二夫人氣的發暈,可照樣沒怎麼她,照樣壓了下去讓人不許再提。
可紙裡包不住火,三人成虎,傳言從定北侯府家七小姐好似拿了陳御史女兒御賜的玉如意,變成了定北侯府家七小姐偷了陳御史女兒的玉如意,且是個慣犯了,從前就小偷小摸的,去別人家裡都被別人當賊防着,對於一個賊,還指望旁人怎麼看你?
她百口莫辯,衆口鑠金,積毀銷骨,到後來她在京城圈子裡成了異類,如同瘟疫一般,旁人見了就怕,就算跟她說幾句話,好似都丟盡了臉面一樣。
她不知道老天爺爲什麼會叫她這樣手裡沾滿了血腥人命,又從不討人喜歡的人還能重來這世上走一遭,也覺得自己不配有這樣的機遇,可既然活了,總得活的像樣一些。
老天既然叫她重來一遭,又刻意把她帶回一切悲劇開始的地方,總是有緣故的,不做點兒什麼,太辜負老天爺的這一番苦心。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筋骨,勞其體膚,曾益其所不能。上一世連公主和駙馬都死在她手裡,她要是想好好過日子的話,大約也能把日子過好吧?別的不求,總要彌補些從前的錯失,對不住的人,總得對他們好一些,最不濟,也不能再叫父母親面上蒙羞,讓兄弟姐妹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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