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蓮花

京城的街道已經實行車輛和人流分行,所以,路上雖有些擁堵,但並不混亂。

隔着車簾子,街面上各色各樣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綠珠和採芩每聽到一樣就給幼清解釋一下:“這是賣蒸糕。”“這是賣驢打滾兒”“這是賣大肉包子……”

幼清聽的津津有味。

“那這個呢,賣什麼的?”薛思琴豎起耳朵,聽着外頭的喊聲,春銀一愣飛快的朝採芩和綠珠打眼色,示意她們不要說,採芩和綠珠也紅了臉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樣子。

薛思琴更加奇怪,望着幼清問道:“清妹妹聽清了嗎?”

幼清也沒有聽輕,但分辨聲音很細,女子的年紀也不大,她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就假意嗔怪的看了眼春銀幾個丫頭,和薛思琴道:“像是賣胭脂水粉的,不過是挑貨郎,咱們用不上。”

薛思琴哦了一聲,就道:“這我到是第一次聽說,以往在家裡也能聽到,不過都是男人的聲音。”

幼清直笑,忍不住打岔:“我們今天在法華寺用齋飯嗎?”薛思琴笑着點頭,道,“是,法華寺的齋飯遠近聞名,既然去了定是要用些的。周長貴昨天就過去安排好了。”

難得出門一次,就連薛思琴也忍不住興奮期待。

車子行了約莫一個時辰,等到法華寺腳下時,已經是辰時末了,莊嚴的院門敞着,有小沙彌見着車輛上山分辨着是哪個府邸的家眷,然後再去請知客僧來迎接,所以等車輛聽聞幼清下車的時候,方氏已經在和一位三十位長的瘦瘦小小的知客僧說着話。

“昨日貴府的管事已說過,薛夫人今日是來還願和做法事,方丈大師已經安排好,夫人是現在去大殿,還是先在客院中歇息片刻?”知客僧已經知道方氏今日要捐一千五百兩銀子的香火錢,說要給菩薩鍍金身,法華寺香火素來旺盛,京中貴人又多,所以殿中的大小菩薩百年來早不知鍍過多少回的金身,所以這一千五百兩也不用真的去鍍,反而是實實在在的香火錢,他當然高興,說起話來越發的客氣。

方氏回頭看了眼兒女們都已經跟上,幾個女兒皆是帶着幃冒,她放了心,便回道,“先去正殿吧,我既是來還願,自是要誠心纔是。”

知客僧就引着方氏往正殿的方向走,又忍不住打量薛靄和薛瀲,笑着恭維道:“兩位公子真是器宇軒昂,相貌俊美,將來定是俊傑人才,有不凡成就!”又道,“聽聞大公子是新出爐的庶吉士,夫人真是有福氣,恭喜,恭喜!”

被人恭維是誰都是高興的,更何況說話的是廟中的僧人,方氏也不例外,笑容滿面的道:“師父客氣了,我們在京中也不過比那白身之家稍強些罷了。”

知客僧笑,好聽的話就跟不要錢似的往外倒。

薛瀲不動聲色的挺了步子,等幼清走過來,他壓着聲音道:“你瞧這院中的僧人也是六根不淨的,說起來話來專挑好聽的說,還不去都是看娘要捐香火錢的關係!”

“小聲點。”幼清搖搖頭,低聲道,“你知道放在心裡就是,這是廟裡就算不虔誠,可你也不能褻瀆。”

薛瀲撇撇嘴,腦子裡不期然的就浮現出母親問他要不要娶幼清的話來,再去看幼清時,雖隔着幃冒看不真切,可她的視線卻能像帶着刺似的一下子紮在他的身上,薛瀲頓時有些不自在,乾乾的咳嗽了一聲,道:“知道了,知道了,就跟老太太似的。”

“是,是,我是老太太。”幼清指着前頭,“快走,快走,別愛着老太太的路。”

薛瀲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又橫眉冷對的:“這麼兇,看你怎麼嫁的出去。”說完大搖大擺的走了。

幼清笑着搖搖頭,心裡卻暗暗鬆了一口氣,她真怕薛瀲也知道了薛老太太讓他娶自己的事,怕他們以後彼此尷尬,見面連話都沒的說。如今薛瀲還能一如既往的和她打嘴仗,可見他大概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也好,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好了。

幼清心情大好,和薛思琴並肩跟在方氏後頭,那邊薛思琪低聲和周文茵道:“後山有座碑,是前朝的一個大師作的,叫什麼來着……”她抓耳撓腮的想着,周文茵就笑着道,“是徐子仲!”

“對,對!表姐來過法華寺?”薛思琪想了半天,周文茵卻是一語道出,她好奇的看着周文茵,周文茵搖頭笑道,“我沒有來過,但法華寺的有座徐子仲的詩文石碑是名揚天下的……”

那邊半安接了話,就笑道:“我們小姐房裡又好些徐子仲的詩集呢,小姐還說他的詩讀起來最有深意,便是拆開或改了任何一個字,都會覺得缺了點什麼。”

“還是表姐厲害。”薛思琪嘻嘻笑了起來,眉色飛揚,“那一會兒我陪你去後山看看,雖然廟裡有明文規定不準拓印,但是今天大概是不一樣的,我們去和師父說說,指不定就可以了呢。”

“你啊。”周文茵無奈的搖搖頭,“即使規矩,咱們又何必打破呢,再說,那些詩文我都看過了,也熟記於心,現在去看看也不過瞻仰一番罷了,若是硬是拓印,反倒玷污了他的真跡。”

薛思琪哦了一聲,像是想起什麼來,道:“我大哥書房裡好像也有徐子仲。”又壓着嗓子喊薛靄,“大哥!”

薛靄聽到了,便原地等了她們幾步。

薛思琪跑過去:“您房裡是不是有徐子仲的詩文集?”

“有是有,怎麼?”薛靄並不知道薛思琪和周文茵方纔說了什麼,所以一向不看書不讀詩詞的薛思琪突然提到徐子仲,他有些好奇罷了。

薛思琪搖着頭道:“表姐喜歡徐子仲,我就想到了您好像也喜歡。”就曖昧的笑了起來。

周文茵面頰微紅,阻止道:“二表妹,休要胡說。”又看了眼薛思琴和幼清,“表姐和表妹平日也都看的,也就你不知道罷了。”

薛思琪瞪眼看看薛思琴,就指着幼清道:“你也看的懂詩詞歌賦?!”

她還真不看,酸溜溜的詩文她讀起來覺得不是太悲愴,就是太矯情,若不然也是爲賦新詞強說愁。幼清笑着,如實道:“還真是沒有!”

薛思琪頓時笑了起來,露出種果然有人比我還不如的優越感:“我就說,你怎麼會看詩詞。”

薛靄就想到那次再水井坊幼清評論他作的詩畫,不由眉頭略皺的看着薛思琪,道:“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喧譁?”說完便走了。

薛思琪被莫名其妙的訓了一頓,不高興的嘟了嘴,咕噥道:“我又沒有說錯!”

“好了,好了。”周文茵拍了拍她,輕聲道,“方纔你的聲音是有些大。”

薛思琪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一會兒你們要給賀娘做法事是不是?”薛思琴挽着幼清往前走了幾步,幼清頷首道,“是,昨天周總管來前我與他說過了,大約廟裡有安排了吧,一會兒你們陪着姑母去聽方丈大師講經,我去後殿給賀娘點長明燈。”

“要不然我陪你去吧。”薛思琴有些不放心,“法華寺很大你又沒有來過,要是迷路了可不好。”

她來了很多次,這裡和以前沒有什麼變化,她不敢說每一處都熟悉,但迷路是不可能的,想了想幼清道:“你找兩個婆子陪着我好了,你也難得出來,該許願的就許願,我記得後殿還有觀音菩薩坐像,求子很靈呢……”

薛思琴沒料到幼清會打趣她,頓時臉漲的通紅,輕輕掐了幼清的胳膊,壓着聲音道:“小丫頭越發了不得,連姐姐的笑話都敢說。”

“我錯了,我錯了。”幼清求饒,在薛思琴耳邊道,“可這事兒我也沒有說錯,求子是大事。”

薛思琴氣的不理幼清,幼清輕輕的笑着,月白綃紗的帽檐隨風浮動,或露出半截清秀的下頜,或行動間肢體曼妙……引得前頭的知客僧頻頻回頭,暗暗感嘆薛家在京城沒什麼名氣,可家中卻養了這麼多漂亮的公子小姐。現在瞧着大約都到了說親的年紀,若是都能得一門不錯的婚事,將來京城的風雲榜上,又要添上薛氏一族了。

心裡想着,知客僧更加不敢怠慢,和方氏說話腰背微躬,顯得又可親又尊敬的樣子。

一行人到了法華寺的大雄寶殿,正殿裡供奉的是如來佛祖,方氏接過小沙彌點燃的線香,虔誠的在蒲團上跪下來,幼清幾個人則跟在後頭……陸媽媽則帶着各人身邊的丫頭婆子去後院收拾,將茶碗用具一應的東西放好,等中午在廟裡用過午膳,他們會在後院歇個午覺,下午再打道回府。

“姑母。”各人磕了頭,待方氏少了一本法《法華經》後,衆人就站了起來,幼清惦記着賀孃的法事,就道,“讓周媽媽陪着我去偏殿,剛纔有小沙彌來說已經準備好了,等那邊完事了我再來前殿找您。”

方氏見周媽媽帶着幾個粗使婆子跟着的,幼清身邊還有采芩和綠珠陪着,便放了心,叮囑道:“今天廟裡人雖不多,可保不準晚些時候還有香客上來,你仔細一些不要隨意走動,若真想去後山走走,身邊也要帶着人。”

“我知道了。”幼清點頭應是,便和薛靄還有薛思琴幾個人一一打了招呼,薛瀲想到一會兒要坐在哪裡聽講經就覺得無趣,就湊過來道,“我陪方表妹過去吧,省的她一個人,要是迷路了就不好了。”

薛靄嘴角動了動,終是沒有開口。

方氏也知道薛瀲的個性,想着他能陪着幼清也是好事,兩個人多相處相處指不定……便笑着道:“也好,那你要照顧幼清,不要自己貪玩不顧妹妹。”

“有我在,您就放心吧。”說完朝幼清揮揮手,“走,一會兒完事我帶你去後山看風景去。”

幼清失笑,跟着薛瀲後面出了正殿。

“這裡沒意思。”薛瀲邊走邊埋怨,“下次我帶你去十渡,那瀑布像是從天上倒下來的水一樣,壯觀不已,而且水潭裡還有小舟,水面煙霧濛濛宛若仙境。就是在最熱的三伏天裡,那湖裡的水也是浸骨的涼,撈一點或直接飲或就地煮水泡茶,都是極風雅的事情。”

幼清每次和薛瀲說話,都忍不住的潑他冷水:“那三表哥可要趁着這會兒多去去纔是,等以後年紀大點,家庭的重任壓在肩上,就是讓你住在那邊,你也沒興趣煮酒烹茶,談論風月雅事……”

薛瀲臉頓時垮了下來,露出一種沒法和幼清繼續說話的表情來。

幼清掩面而笑。

薛瀲看不到她的臉,卻知道她分明就是在笑話自己,就忍不住的哼哼了兩句:“我是看出來了,你是在氣我剛剛說你是老太太是吧。”

幼清不置可否。

兩個人邊走邊打着嘴仗,身後跟着的周媽媽真是越看越覺得兩個人登對,前兩天府裡還暗暗傳老太太有意要將方表小姐留給三少爺,他們聽到也都覺得好,如今兩個人走在一起,就光看這後身影也覺得養眼。

走了約莫半柱香的樣子,就到了專做法事的偏殿,偏殿的隔壁就是長生殿,殿裡有供奉長生牌的供案,每個牌位旁邊又點着長明燈……幼清和做法事的大師父打了招呼,就留了兩個婆子在那邊守着,自己則去了長生殿。

在長生殿裡供好牌位點了燈,她就在賀孃的牌位前跪了下來。

薛瀲有些呆不住,見幼清安安靜靜的跪着不知道在說什麼,就覺得無趣一個人偷偷溜了出去,沿着圍牆踢踢踏踏的走着……

“賀娘。”幼清望着賀孃的牌位,聲音低低的道,“您在那邊過的好不好,有沒有見到我娘?她還記得我嗎?賀娘,我的事情您知道嗎,我死過一次卻又不知道因爲什麼又回到了從前,可惜,時間還不夠早,要是再早點我一定會保護您,不讓您生病,不讓您那麼早就離開我。”她自小就沒有見過母親,每每想起母親時,腦海裡浮現的也都是賀孃的身影。

賀娘對於她來說,就是她的母親!

“您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我,早日替父親平反,這一次我一定不能再犯上一輩子的錯誤,我絕對不能讓父親在那種地方悽苦的離世,賀娘,您一定聽到了吧?”幼清細細碎碎的說着,想着小時候在京城的光景,想到隨父親去延平的時光,想到了點點滴滴令她難忘的畫面。

採芩和綠珠跟着周長跪家的守在南門口,從這裡看過去能看到幼清纖細的身影,幾個人屏神靜氣的站着,大殿中幼清軟糯的聲音飄在耳邊,聽不真切,卻能感受到她的悲傷。

“是周媽媽?”有個小沙彌跑着過來,臉上紅撲撲的,不過五六歲的樣子,“正殿那邊有個媽媽正在找您,說是府裡帶來的一個東西不見了,讓您過去看看。”因爲廟裡接的女客多,所以法華寺中只留年過不惑的和尚,和未長成的小沙彌,以方便女香客們進出不用避忌。

周長貴家的聞言一愣,問道:“是哪個媽媽?誰的東西不見了?”

“好像是爲方小姐房裡的東西。”小沙彌說的不確定,想了想道,“貧僧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丟了東西。”

周長貴家的就有些爲難看了眼幼清,採芩和綠珠對視一眼,綠珠就道:“採芩姐姐跟着周媽媽去看看,說是小姐的東西,別真的丟了纔是。”採芩也覺得這事兒可大可小,可又猶豫,“你守在這裡沒有問題?”

“小姐也不會亂走,你們放心好了。”說着又朝裡頭看了看,見幼清還跪在那邊,“我和小姐在這裡等你們。”

採芩雖覺得綠珠不夠穩重,可幼清卻不是胡鬧貪新鮮的人,就放心的跟着周長貴家的去了正殿,綠珠就搬了凳子坐在門口,託着腮望着幼清的背影。

“綠珠妹妹。”說着話,就從旁邊走過來一個穿着秋香色比甲的丫鬟,綠珠笑着站起來,道,“春嵐姐姐,你怎麼過來了?”又朝她後頭看了看,“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你們周表小姐呢。”

“我們小姐跟着大太太在聽講經呢,說這一個多時辰也沒什麼事,就讓我們在附近隨便走走。”說着探頭望裡面看了看,問道,“你們在裡面?”

綠珠點點頭,回道:“給賀娘立了長生牌。”

春嵐沒走,就在門口和綠珠小聲說着話。

幼清將了許久的話,就拿了帕子擦了擦眼淚站起來,一回頭就看到綠珠站在門口和春嵐說話,她微微一愣。

周文茵素來最信任的就是半安,春嵐在那邊並不得力,只負責一些院外的事情,房裡大小事一律都是半安拿主意……倒是沒有想到周文茵今天把春嵐也一起帶來了。

她又將長明燈的燈芯挑亮了一些,這纔出了殿,綠珠過來扶了她,道:“周表小姐在聽講經,讓春嵐姐姐幾個身邊的丫頭隨意在廟裡走走,恰巧見奴婢在這裡,就在門口和奴婢說會兒話。”又朝裡頭看了看,“小姐和賀娘說完話了?”

“說完了。”幼清微笑着道,“你不是也想和賀娘說話的嗎,我就在殿門口等你好了,你說完出來找我。”說着跨出了門,春嵐上前行了裡,幼清笑道,“就你一個人嗎,怎麼也沒有和姐妹一同。”

春嵐臉上掠過尷尬之色,笑道:“方纔出來的時候還是一起的,不過走了一會兒就不知不覺的散了,我就到這裡來了。”她扶着幼清在門口的椅子上坐下來,對綠珠道,“綠珠妹妹去和賀娘說說話好了,方表小姐這裡我照顧着。”

綠珠詢問似的看着幼清,幼清微微頷首,道:“去吧。”綠珠就高興的進了殿裡,噗通一聲在賀孃的牌位前跪下來,嘀嘀咕咕的說着話。

幼清就和春嵐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話。

八個春字輩的丫頭裡,先頭死的那個她沒見過,但剩下的七個裡面,春嵐大約是最老實的一個,說話闆闆整整也不知道偷奸耍滑,問什麼答什麼,非常的實誠。

幼清也不想打探周文茵什麼事兒,就說起廟裡的事情來。

春嵐聽到後山還有座鍾時頓時眼前一亮:“是不是就是那許願敲三聲的鐘?”幼清笑着點頭,道,“是那口鐘沒錯,不過不用敲三聲,一聲就夠了。”又道,“還有個池子,裡頭開了蓮花也值得一看。”

“奴婢還是第一次來。”春嵐躍躍欲試,可又不好丟下幼清不管,只好道:“奴婢想去敲鐘,方表小姐要不要過去?!”

她已經看過好幾次了,實在沒什麼興趣,就道:“你去吧,我一會兒去偏殿,等法事做完就去正殿。”

“那還是算了。”春嵐笑着道,“我一個人去也沒什麼意思。”

幼清輕笑,遠遠望見一個七八歲的小沙彌走了過來,她朝着小沙彌招招手,等他過來幼清吩咐道:“勞煩小師父陪這位姐姐去後山敲鐘。”說着從荷包抓了一把花生糖給小沙彌。

孩子總是愛吃甜的,也不管是出家人還是普通人,小沙彌頓時高興的接了糖示意春嵐跟他走。

春嵐受寵若驚的道:“謝謝方表小姐。”行了禮就跟着小沙彌走了。

幼清在門口坐着喝着茶,神態悠閒……

法華寺的茶還是和以前一樣,半把茶葉沫子摻着上等的碧螺春,喝一口既有碧螺春的清甜又有茶葉沫的苦澀,她最近一次來這裡是什麼時候,似是景隆四十年的元宵節,婆母許了個什麼願要來還願,她安排好了車馬,婆母卻非要她跟着陪着,她沒有辦法又不好當着下人的面傷她臉面,只好陪着走了一趟。

那一次婆母在法華寺逗留了一整日,她實在是覺得無趣,便索性在客院裡睡了個踏實覺,直到婆母身邊的婆子來請她,她才舒舒服服的梳洗了一番回府。

再往前一次是什麼時候,是柳姨娘得知有了身孕,她爲了安撫人心,特意來了一趟法華寺,還讓人在佛祖面前燒了三卷的佛經,祈佑柳姨娘能爲徐鄂誕下麟兒,綿延香火,可是那天她在路上吹了冷風,回去便染了風寒,徐鄂從外頭回來見她病倒在牀上,氣的把柳姨娘房裡的梅園春瓶砸的粉碎。

自此後,柳姨娘再不敢挺着肚子在她面前招搖過市。

再往前一次呢……她一路順着往前想,然後就想到了第一次到法華寺來的情景,那一次是二太太,說是來還願,帶着一家子的姐妹來法華寺,五月的天氣非常熱,那天她穿着一件茜紅色的素面褙子,手臂上挽着鵝黃的綃紗還是二太太臨出門前找給她的,因爲戴着幃冒太熱,到後院後她就學着薛思琪把帽子摘了,中午大家吃過飯回客房裡歇息,春雲悄悄告訴她,後山有個小池子,池子裡開滿了蓮花,粉的黃的漂亮極了,她被說的興沖沖,就想去看一眼,可又怕二太太知道,就和春雲避着人從小道下山……

還好山風很涼,路也不算難走,她們走了一會兒就到了那個小池子。

池子裡是有蓮花,可沒有春雲說的那麼好看。

就在這時,從另外一邊走下來一行人,領頭的是位年輕的男子,穿着見竹青色杭綢長衫,相貌端正皮膚很白,白的幾乎沒有什麼血色,他一下來眼睛就跟釘在她身上一樣,直勾勾的看着。

她當時驚駭不已,忙四處找幃冒,纔想起來出門的時候忘記拿了,只好拽着春雲一路小跑避開那些人。

還好他們沒有追上來。

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可二太太還是知道了,後來她就聽說對方來提親了,再後來……

幼清失笑放了茶盅,那邊綠珠已經從殿中走了出來,笑道:“小姐我說完了,您要不要在周圍走走?”幼清搖搖頭,“算了,我們去偏殿好了,在那邊坐會兒,聽會兒經文心也會靜一些。”

綠珠哦了一聲,奇怪的道:“三少爺怎麼還沒有回來。”

“他當然呆不住的,不用急他,等要走的時候他自然就會出來了。”幼清說着就往偏殿而去,忽然旁邊就看見個小沙彌急匆匆趕過來,指着後山的路,就道,“您是薛府的人吧,你們府裡有個少爺在那邊摔倒了,像是腿上的舊傷復發了,你快點去看看吧。”

幼清皺眉,不悅道:“你既是看見了,爲何不喊廟裡的師父去救人,來請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有什麼用。”

小沙彌被她說的一愣,幼清又道:“你還不快去?!”

“哦?哦……”小沙彌懵懵懂懂的接着往前殿去,綠珠有些不放心的道,“小姐,會不會是三少爺?”

幼清也不知道,就是覺得這小沙彌毛毛躁躁的,她從兩個殿中的夾道墊腳往後山看,嘆了口氣道:“我們去看看吧。”要是薛瀲真的受傷了,一會兒知道她見死不救還不知道要怎麼埋怨她呢。

長生殿也在法華寺的後面,再往後面走過兩條種着銀杏樹的小徑就能看到鬱鬱蔥蔥的似是接着天的後山,她和綠珠站在撫廊上四處看了看,可是卻一個人都沒有看見,綠珠指着另一邊,道,“會不會在那邊?”

幼清皺眉,那邊是就是那個種着蓮花的池子。

“那邊的路不像難走的,薛瀲應該不會在那邊跌倒纔是。”說着她在撫廊上坐了下來,“等廟裡的師父來了再問問。”

可等了許久,周圍也沒有人出現。

忽然,就聽到身後蓮花池方向低低的有人在說話,綠珠跳起來,道:“是三少爺的聲音嗎?”說着就要過去,幼清卻一把拉住她,搖搖頭道,“不像是薛瀲的聲音。”

綠珠站着沒有動,那說話聲卻越來越近,她們聽的也越來越清楚。

幼清面色大變,拉着綠珠就走,綠珠跟在後頭莫名其妙,急着問道:“小姐,您怎麼了,我們不下去看看,要是三少爺怎麼辦?”

不是薛瀲,那說話的聲音,就是再過幾十年她也能聽得出來。

是徐鄂。

他怎麼會在這裡,幼清腦子裡再次浮現出第一次在法華寺見到徐鄂的場景。

難道該發生的事情無論她怎麼努力都會發生嗎。

所以即便是提前了兩個月,她和徐鄂還是會在法華寺相遇嗎?

幼清心裡砰砰直跳,腳下步履飛快,一會兒就到了做着法事的偏殿裡,她在殿裡供香客歇息的禪房坐了下來,才發現後背上早就汗溼了一片。

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上一世是二太太劉氏做的手腳,那這一次是誰安排的?

難道真的是純粹的巧合?

不可能,徐鄂這種人你讓他眠花宿柳他去的比誰都樂意,可你讓他來寺廟裡燒香拜佛,那絕對是不可能的。

沒有人邀請,他這輩子都不可能來廟裡。

那麼會是誰?

幼清騰的一下站起來就朝外面走,綠珠慌張的摸不着頭腦:“小姐,您……您到底要做什麼。”一會兒進一會兒出,一會兒驚慌失措一會兒氣怒難平的樣子。

幼清沒有說話,拐出了偏殿冒着腰順着牆根走到了後面,旁邊有兩顆並肩立着的銀杏樹,嫩綠的葉子像一把把小扇子一樣墜在枝頭,幼清透過樹葉的縫隙,就看見撫廊上站着一行男子正在小聲說話大聲的笑……

錦鄉侯的徐鄂,濟寧侯的蔡彰,武威侯的劉同……還有幾個她不認識。

但是站在劉同身邊的人她卻看的清清楚楚。

是薛明。

此刻,他雖是笑盈盈的和劉同說着話,但是眼神卻是頗有些心事的四處亂睃,像是在找什麼。

他在找什麼,是在找她嗎?

小沙彌說的受傷的少爺不是薛瀲而是薛明吧,她就覺得奇怪以薛瀲的個性,除非是摔的暈的沒知覺了,否則不可能讓一個小沙彌回來報信,他身邊可還跟着形影不離的二子呢。

還有,既然是報信,那小沙彌不去前殿找人,不去廟中找師父幫忙,跑來找她,她是能去救人,還是能跑的比他快去喊人來幫忙呢。

太不合情理了。

原來如此!

幼清氣的緊緊攥緊了拳頭,渾身冰涼。

她以爲這一世沒有裡劉氏的作祟,事情就會不一樣,她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和徐家有什麼牽扯,沒想到沒有了劉氏,薛明卻做了同樣的事情。

真是好一對母子,幼清被氣笑了。

綠珠看着撫廊一羣男子說說笑笑,又看到了薛明,驚訝的道:“二少爺怎麼也在這裡?”又知道薛明和幼清素來不和,就道,“小姐我們快走吧,一會兒被他們看到就不好了。”

“走吧。”幼清牽着綠珠貓着腰沿着牆根回到了偏殿,正好裡面的法事已經做完,她和大和尚打了招呼就往正殿走,在路上碰到趕過來的採芩和周長貴家的,幼清問道:“是什麼東西丟了,找到了嗎?”

“是裝着茶盤梳洗銅盆的箱籠不見了,已經找到了,在三少爺的房裡。”採芩說完,奇怪的道,“奴婢早上出來的時候明明已經放的好好的,下車後還點了一遍,怎麼好好的搬去三少爺房裡去了。”

幼清淡淡笑了笑,道:“找到了就成,我們回去吧。”就帶着幾個人回了正殿,裡面講經還沒有結束,她躡手躡腳的進去,有小沙彌遞了蒲團過來,她在周文茵的身邊坐了下來。

周文茵轉頭過來,微微一怔。

幼清朝她淡淡一笑,輕聲道:“周姐姐好耐心,聽了這麼久。”

“說不上耐心。”周文茵笑着道,“倒是妹妹怎麼回來了,你不是在偏殿嗎?”

幼清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周文茵,就道:“法事做完了就回來了,周姐姐一會兒可要去後山走走,這裡你還沒有來過吧?”

“沒有,妹妹也沒有來過吧,一會兒我們一起去吧。”周文茵說完,貼着幼清的耳邊又道,“那邊有個蓮花池,裡頭好多蓮花,粉的白的很好看的。”

“是嗎,那我們一會兒同去吧。”幼清笑着點頭,兩個人就不再說話。

講經完後已近中午,方氏帶着衆人吃了齋飯,方氏見薛瀲不在就問薛靄:“他人哪裡去了?”

“方纔二子來回了,說是在山下碰到了同窗,他等我們走前再回來。”薛靄說完,方氏也不再問,抱怨道,“這孩子,真是沒一刻省心的。”

等吃了飯,大家就回了後院歇息,採芩打水服侍幼清梳洗好,問道:“小姐要不要歇一歇?”

“不用。”她笑着道,“我和周姐姐約了去後山看蓮花池。”

採芩哦了一聲,綠珠聽着就覺得奇怪:“小姐剛剛不是說不要看的嗎,怎麼又想去了。”就拿了玫瑰膏來輕輕的在幼清臉上打開,幼清漫不經心的道,“突然想去就去了唄,有什麼可奇怪的。”

綠珠吐了吐舌頭,覺得幼清今天有些奇怪。

“方表小姐在嗎。”半安笑眯眯的掀了簾子進來,看見幼清正坐在鏡子前梳着頭,她笑道,“我們小姐怕您歇下來特意讓奴婢來看看,若是您沒有歇不如現在就去後山吧,要不然等大太太起身咱們就要回去,時間大約是不夠的。”

“好啊。”幼清笑着點頭,和採芩低聲說了幾句,採芩聽完驚訝的看着幼清,幼清不再說話率先出了門,半安挽着綠珠的手邊走邊說着笑。

周文茵換了件半舊的芙蓉褙子戴着幃冒站在院子門口,她身後跟着春嵐,見幼清過來她迎了過來攜了幼清的手:“本想請表姐和表妹一起來的,可惜說的有些晚了,她們已經歇下來,我也不好再拖着她們起來。”

“大概是累了。”幼清笑着,周文茵點點頭,“就我們兩個人也清淨些,走吧,從這裡走過去還有些路。”她說完回頭望見採芩站在門口未動,奇怪的道,“採芩不跟着一起嗎?”

“她還有點事,一會兒就過來。”幼清說完挽了周文茵的手臂,“姐姐第一次來到是對這裡挺熟悉的。”

周文茵笑着道:“我哪裡會熟悉,你沒瞧見春嵐正帶着路的嘛。”笑着道,“我方纔還是聽春嵐說的,要不然哪裡知道池子裡開了蓮花。”

春嵐彷彿聽到周文茵的話,不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兩個人說着話,走了半刻就到了幼清上午歇腳的撫廊,下了撫廊便是一條鋪着青石板的小徑,走了幾十步的樣子右邊就出現一條往下去的階梯,階梯不高也不過幾十步的樣子,樹影間已經隱隱綽綽能看到池子中的波光粼粼。

“是那邊吧。”周文茵拉着幼清下了最後一道臺階,兩個人就走了過去,等看清池子周文茵頓時有些失望的道,“不過幾朵,我當有許多呢。”又抱歉的望着幼清,“到是讓妹妹白跑一趟了。”

幼清搖着頭:“剛剛吃過飯走動走動也是好的,怎麼能算白跑呢。”

“清妹妹素來暖心妥帖,難怪舅母常說你好。”兩個人說着話就在池子邊站定,春嵐在旁邊的石墩上鋪了褥墊,兩個人在石墩上坐了下來,周文茵道,“去延綏的胡泉還沒有回來是不是?清妹妹是不是很惦記方家舅舅?”

“是啊。”幼清頷首,笑道,“姐姐呢,想回廣東嗎?”

兩個人隔着面紗,都看不清對方面上的神色,周文茵語有無奈的道:“雖說這裡都好,可若說不想家到是假的。”說完,嘆了口氣,“現在就希望父親三年任期一滿就能重新回京城周邊來任職,這樣我們一家人也能離的近一些。”

幼清笑着安慰她。

半安拉着綠珠去另一頭,說是山裡有野菌可以採,晚上回去可以讓廚房煲個菌菇湯。

綠珠被她拉的脫不了手,不得不跟過去。

春嵐傻呆呆的望着池子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周文茵左右看看,笑道:“這裡大約也沒有人來,妹妹就將幃冒摘了好了。”說着自己先把幃冒摘下來。

“我怕有蚊子或者小蟲。”幼清沒脫,“姐姐摘吧。”

周文茵忍不住的就皺了皺眉,沒有料到幼清會拒絕她,不過轉眼功夫她便恢復如初,笑道:“那妹妹戴着吧,我倒是不怕的。”她話一落,就聽到方纔半安和綠珠那邊一聲驚叫傳過來……

周文茵驚了一跳:“出了什麼事。”提着裙子就朝那邊跑,她一回頭見幼清沒有動,就順勢指着春嵐道,“你在這裡陪着方表小姐,我過去看看。”

春嵐點着頭,周文茵就沿着半安走的路下了看臺,轉眼消失在眼前。

幼清靜靜坐着,風吹過山林,帶着淡淡的青草香味,沾着雨露的味道,氤氳在撥不開的濃霧中,有一種道不明的曖m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