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 春花的肚子開始痛,可是過了整整兩天一夜,孩子還是沒有生下來。接生婆的臉色越來越緊張, 春花也覺得自己已經不剩一點力氣, 持續而強烈的疼痛折磨得她恨不得什麼也不知道地昏死過去。
盧夢生的大手在她的臉上劃過, 擦去一直流淌下來的汗水, 然後將一匙湯喂入了她的口中, “太太,太太,喝點蔘湯。”他的手在抖, 聲音帶着顫音,春花勉強睜開眼睛, 看到了他焦慮緊張的臉, 春花嚥下了蔘湯, 在接生婆的指揮下,重新凝聚了所有的力量, 新生兒誕生了,可她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春花聽到了哇哇的哭聲,她想,“沒有阿瓦的哭聲大。”
然後就聽到接生婆笑着說:“是個小公子呢!”
“太太,我們又有了一個兒子!”
“生了, 生了!母親生了個弟弟!”屋子外面傳來了留兒和阿瓦興奮的聲音。
春花心裡充滿了喜悅, 她也想說點什麼, 可是, 她覺得自己更加虛弱了, 好象身體的東西不斷地在流逝。
突然接生婆大聲叫了起來,“大出血!不好了!大出血!”
“太太!太太!”盧夢生剛剛已經露出喜悅的聲音突然變了, 然後她覺得他的聲音也開始模糊,留兒和阿瓦驚恐的叫聲慢慢聽不到了,一種無能爲力的感覺包圍了春花,她知道自己可能不行了。
“夢生,你要好好的。”春花還有很多話要對盧夢生說,打仗時不要太拼命,平時少喝酒,肉也要少吃,對留兒別太寵,對兒子不要太嚴……還有他以前發過誓,她闖營時若是死了他不會再娶,這誓言春花並不想讓他遵守,她要他以後幸福地生活。可她說不出來了,而剛剛的話,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說清楚了,盧夢生能否聽到。
可是,春花真不放心,她擔心自己去了,盧夢生過於傷痛,不肯去尋找幸福,她擔心阿瓦少了母親的關切,能否快樂地成長,她擔心留兒以後有了爲難的事沒有母親傾訴,她擔心親生的小兒子沒有母親的撫育能否健康成長,還有父親母親、大姐他們都會爲自己早逝而傷心。
她不願意死去,她要活着!
“太太,你一定醒過來,我不能沒有你!”盧夢生在她的耳邊喊着。
“母親!”阿瓦的聲音。
“母親!”留兒的聲音。
“哇哇哇!”小兒子的哭聲。
“你一定挺過去,我和兒子女兒都不能沒有你!”
春花睜開了眼睛,一家人都圍在她的牀頭,她挺了過來。
盧夢生將小小的嬰兒抱過來給她看,“我們的二兒子,大家都說長得像你呢!”
“母親,你可嚇死我們了!”阿瓦松了一口氣說。
“母親,先喝點雞湯吧。”留兒端着一碗湯走過來,“大夫說母親這次可要好好養養身子了。”
春花由着盧夢生將她扶起,慢慢嚥下了一口雞湯,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以爲自己回不來了,可我真捨不得你們,我沒死,真好!”
正扶着她的盧夢生將手收緊了,握住了春花的肩頭,阿瓦也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而留兒眼圈一紅,然後硬是忍住了眼圈裡的淚,將又一匙雞湯喂到春花的口中。
盧夢生給他的二兒子起了小名叫阿磚,順着阿瓦的名字想出來的,明顯沒有當初給阿瓦起名字時的爲難。阿磚雖然是阿瓦的弟弟,但卻遠不如阿瓦小時候康健,而且春花死裡逃生,沒有一滴奶,阿磚只有吃奶孃的奶。
不過,春花也想到,她就是能奶阿磚,盧夢生恐怕也不會同意,她這次身體受了很大的傷害,必須好好休養。
等她什麼也不做,休養了兩個月——這也是盧夢生堅持的,之後才得知,她還真是僥倖揀回一條命,不過以後再也不能生育了。
“若是你還能生,我也不會讓你生了。”盧夢生還勸慰她,“我們已經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真已經足夠了!”
春花也微笑着說:“我懂得的。”
十幾年的夫妻,感情早已經比海還要深了,只要能在一起相守,比什麼都重要。
從此以後,不只是盧夢生,就是春花自己也格外注意保養,她不再把那麼多的精力放在生意上,而是過起了悠閒而規律的生活。
照顧阿磚之餘,她每天琢磨着做些好吃的,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看戲、聽聽曲子,盧夢生空閒的時候,也會陪着她逛逛園子,或者到外面走一走。
春花在邊城時練出來的好身體終於完全恢復了,甚至還更上了一層樓,她頭髮烏黑亮澤,雪白的皮膚帶着瑩潤的光,臉頰紅潤,臉上幾乎看不到皺紋,原來幾塊淺淺的斑已經淺得看不出來了。平時來往的太太們都讚揚她氣色極佳,彷彿二八佳人,雖然其中少不了恭維,但也不全是假話。
春花很欣慰地看着阿磚一天天地長大,這個孩子從生下來就沒有阿瓦身體健壯,讓春花很是擔心過。但她仔細觀察,阿磚也不是體弱,而是他長得更像自己一些。
阿磚長大一些後,他的特點就非常明顯了。這孩子性情溫和,不像阿瓦那樣好動,長得也沒有阿瓦那樣快。春花雖然沒有親自把他奶大,但是也整日在放在身邊,母子情份也一樣不少。
到了阿磚滿一歲的時候,他不但已經學會了叫爹孃,而且還會說不少的詞,聰慧可愛得緊。盧夢生對小兒子的溺愛還要勝於長子,有時抱着他與春花逗笑說,我們盧家看樣子也會出讀書人了。
春花倒是不以爲然,阿磚是次子,不必襲軍職,將來喜歡幹什麼都可以,讀不讀書都隨他心願。而且他算是含着金湯匙生下來的,還沒滿週歲,就有了蔭封的四品指揮僉事的官職,每月都有傣祿可拿呢!
宣德九年,楊首鋪年過七旬,上摺子請求致仕。皇帝自然稱社稷所倚,再三換留,可楊首鋪堅持,“古禮,大夫七十而致仕,老於鄉里。”
幾番挽留堅辭後,楊松辭去了首鋪,可皇上對楊首鋪的禮遇依舊非常,加封了太子太師,賞賜無數的金銀錦帛。
這樣的大事,春花在山東也聽到了,而且她還知道父親和母親決定回南京,得到消息她就與盧夢生商量後帶着阿瓦回了京,想陪着父母回南京。
春花從來都覺得自己是個好人,與人爲善,也不曾虧欠過別人,可是她一直知道自己對父母是虧欠的。當初她拋棄了大家逃離京城時,認爲自己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無可厚誹,而且她離開郭家也能幫楊家甩開郭少懷那塊討厭的狗皮膏,總之她一點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錯的。
原以爲楊家也會就此放棄她這個背經叛道的女兒了,但沒想到,父親、母親、大姐,他們一直把自己當成親人,默默地關心,用心地呵護,對此她一直在感受着親情的同時,無比的愧疚。
當然現在她也不是後悔,而是對父母的眷戀和報答的心意卻更加深厚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自己已經抱養了一個女兒,又親生了兩個兒子,春花更加時常想起母親對自己的寵愛,父親對自己的關切。不管自己做了些什麼,父母對自己只有無私的奉獻。
可是這個時候的風俗,加上通迅、交通狀況的限制,出嫁女與孃家的父母見面並不多,現在父親要回南邊的故鄉,考慮到父母的年齡,春花真怕自己以後見不到二老了。所以,思慮再三,春花還是放下剛滿週歲的阿磚出門了。
其實春花此舉,在這個時代多少有些出格,但盧夢生經歷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痛苦,所以一點也沒反對,只是一定要阿瓦陪着春花。
山東與京城相距並不遠,春花回到楊府時,父母已經在收拾行裝,她便直接住進了楊家,每天就在於夫人身邊,幫她打點各種物品。於夫人見春花很高興,但想到女兒將丈夫和孩子都扔在家裡,又覺得不對,免不了要念叨她幾句。
春花笑着說:“母親,留兒已經大了,能照顧好小弟弟,再說家裡還有夢生呢。”
“胡說,家裡的事情哪有讓姑爺管的道理?”楊松無官一身輕,也整天在院子裡與於夫人、春花看着下人收拾東西,聽了春花的話也斥責她。
其實,春花回來後,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雖然一直批評她不該扔下丈夫和孩子回來,但心裡都是極高興的。春花也不說破,笑着拿出幾件衣服給於夫人看,“這些衣服帶着嗎?”楊家在京城已經住了十幾年,積累了大量的物品,雖然楊大老爺還留在京城,但於夫人房裡的東西總要全部收拾一遍。
於夫人看了看,“這都是歷年你們大家孝敬我和你父親的新衣服,很多還沒穿過,交給金姨娘,讓她分給這次出府的老人。”楊松和於夫人這次回南,也將身邊一些侍侯多年的老人放出去了,特別是家在京城的。
春花看着埋頭幹活的金姨娘,第一次對妾室有了好感,金姨娘馴服聽話,平時父親和母親的起居也都由她打理,有了她,老邁的父母確實能省了不少的心。
還有常媽媽,年紀雖然也大了,但畢竟比於夫人小了幾歲,身子康健,也是於夫人跟前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