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江南兀自料峭,正煙雨濛濛時候,卓昭節穿着對襟杏子黃半臂,荼白交領窄袖上襦下束了一條七成新的羅裙,卻是與半臂上襦都不怎麼搭配、她這個年紀女孩子很少會選的黑裙,她獨自撐着傘走過遊家的後花園,遊家前不久因爲一直當家的大夫人病故,二夫人同三夫人爭權,兩位夫人勾心鬥角,互相拆臺的事情沒少做,許多事情就亂成了一團,譬如這花園,許多地方積了水,也無人來弄。
好在卓昭節腳上穿的木屐屐齒不低,還能高出積水些許,但走到花園的迴廊上,她也感覺到錦襪還是被走動時濺上來的水打溼了,料峭的春寒彷彿從足底一直涼進心裡去一樣,她不禁加快了腳步,向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她住的繽蔚院,院如其名,裡頭一杏一桃兩株百年古木,至今依舊生機勃勃,年年開花滿枝頭,花開之時繽紛燦爛、芳蔚如霞,這兩株古木在整個秣陵都極有名,整個遊府也是獨一份的——據說是她的母親遊家嫡長女遊霽出閣之前住的地方。
這幾日杏桃都正是含苞待放的時候,原本望着倒也春意盎然,只是因着連下了兩日的雨,如今看去到底有些慘淡的意思。
卓昭節從院外望了幾眼伸出院牆的杏枝,不期然的就想起了“病樹前頭萬木春”、“不道江南春不好,年年衰病減心情”之類的句子來,心緒越發沉重,平常輕盈的步伐也彷彿難以挪開一樣。
她在院外呆呆站了片刻,才懶洋洋的推開了門,使女明吟和明葉正靠迎面的欄杆上邊做針線邊說話,看見她回來,忙放下針線迎接,口中抱怨道:“女郎又去了哪裡,怎也不帶個人?”
“取雙襪子來換。”卓昭節神色晦明,低聲吩咐道,見她興致明顯不高,明吟和明葉也識趣的住了嘴,進去取了襪子來服侍她換了,將木屐脫在迴廊上,進屋後,裡間伺候的明合與明吉也迎了出來,與明吟、明葉打個眼色,就上前道:“女郎,方纔老夫人那邊的周嬤嬤過來,說京中有信來,請女郎回來後過去正房一趟。”
卓昭節淡淡的應了一聲,看起來也不見多麼喜歡,明合壯着膽子道:“婢子看周嬤嬤的臉上帶着喜色,彷彿是好消息呢!”
“知道了。”卓昭節懶洋洋的應了一聲,才起身道,“那麼我現在就過去罷。”
明吟忙道:“婢子和明葉陪女郎過去?”
卓昭節可有可無的點了點頭——繽蔚院距離遊家老夫人班氏所居的上房端頤苑並不遠,明吟打着傘,明葉扶着手,陪卓昭節過去,路上正碰見了二夫人白氏帶了人經過,看見卓昭節,停下來很是親熱的道:“昭節這是往哪裡去?舅母家裡方送了些東西來,裡頭有你最喜歡吃的蜜餞,回頭舅母使人給你送去?”
白氏的孃家同在秣陵城裡,雖是書香門第,卻很有幾個秘傳的蜜餞方子,不肯給人抄了去,但每年都會做上許多,分送諸親好友,卓昭節最愛吃其中的一種青梅醃的蜜餞,白家每次都要特別多送些來,是專門給她預備的。
“多謝舅母,我那兒倒還有些,聽明吟說外祖母方纔尋我,這會是去見外祖母。”卓昭節輕聲慢語的說道,她是襁褓裡就被送到遊家來養的,雖然是外姓之人,但遊家待她着實不壞,此刻雖然心情極不好,但還是勉強掩飾着如常道。
只是二夫人到底年長她一輩,卓昭節又是她看着長大的,哪裡看不出來?當下就喲了一聲:“今兒這是怎麼了?是誰惹你生氣啦?怎的一臉不高興?”
她這麼帶着調笑的一說,卓昭節卻差點紅了眼眶,二夫人頓時吃了一驚,也收了調笑,柔聲細語的哄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嗯?你告訴舅母,舅母替你出氣!”
說話之間目光就在明吟和明葉身上掃來掃去,她們兩個雖然是服侍卓昭節的,卻是遊家的使女,賣身契也在班氏手裡,如今遊家的管家大夫人去世,雖則二夫人與三夫人還沒定下來誰來管家,到底二夫人也是正經的主人之一,這白氏又是滿府裡出了名的精明潑辣,明吟與明葉被她看得心慌,趕緊分辯道:“二夫人,婢子哪敢怠慢了女郎?實是女郎方纔獨自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就興致不高了。”
二夫人還待再問,卓昭節卻飛快的擦了擦眼角,勉強道:“舅母,我沒什麼事,先去外祖母那裡了。”說完也不待二夫人說什麼,幾步就走了開去,那模樣倒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樣子。
見狀,二夫人一皺眉,當下吩咐身邊一個伶俐的小使女:“你速速抄了近路跑去正房告訴老夫人,問問到底是誰惹了這孩子!”
小使女答應一聲,拎着裙子跑了開去。
二夫人眨了眨眼睛,心想這幾日管家的正是三夫人,不想竟出了這樣的疏忽,叫老夫人這心肝寶貝的外孫女受了委屈,回頭老夫人曉得,定然要訓斥三夫人……她笑了一笑,方繼續舉步。
那邊卓昭節在二夫人跟前差點落淚,也把班老夫人親自派來伺候她多年的兩個使女都嚇了一跳,路上有心旁敲側擊,只是卓昭節離了二夫人跟前就繃緊了臉,壓根就不理她們,兩人心驚膽戰的到了端頤苑前,祈禱着一會班老夫人莫要罰得太重,就見周嬤嬤已經在門外候着,笑容滿面的迎上來道:“七娘來啦?老夫人方纔還念着,說要快點有好消息告訴七娘呢!”
這七娘是卓家的排行,據說卓家男女分開,也就是說卓昭節上頭,連堂姐帶嫡親姐姐在內一共有六個姐姐,只不過她一個也未曾見過。
此刻聽了周嬤嬤的稱呼,卓昭節只覺愁緒更添,心中難過,差點又要落下淚來,周嬤嬤先前聽了二夫人派來小使女的通知,迎上來時就暗暗觀察,見卓昭節果然是神色不豫,如今見她這樣子,也吃了一驚,問了幾句,見她不答,倒有大哭出來的趨勢,忙扶住她手臂道:“七娘這是哪裡受了委屈?快到老夫人跟前說去,憑是誰,敢叫七娘生氣,老夫人定然不饒!”
一面說着,一面半哄半勸的拖了卓昭節進了屋,裡頭班老夫人拿着一封信箋反覆看着,既欣慰又感慨,因聽了二夫人派來的小使女所報,也奇怪自己這個外孫女到底是怎麼了,正琢磨着緣故,等見周嬤嬤扶着落淚不止的卓昭節進來,頓時心疼道:“這是怎麼回事?”
“老身也不知道。”周嬤嬤苦笑着道,“方纔苑前老身迎着七娘,只說了老夫人有好消息告訴她……這不就哭了?”
班氏一怔,見卓昭節淚眼朦朧臉上滿是委屈惶恐,再一想自己方纔叫周嬤嬤去說的消息,卻是想到了一個可能,忙起身過來摟住了她,安慰道:“好孩子莫要難過,可是聽說京中來了消息,怨你父母將你丟在遊家多年都不曾來看過你?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你聽外祖母與你慢慢說這緣故——
“你是你父母的嫡幼女,上頭兩個嫡親兄長並一個嫡親的姐姐,所謂最小的最招人疼,他們哪裡是不想你呢?不過是先前你生下來時就三天兩頭的病着,未到六個月先大病了兩回,看着不成,有人給你父母出了的主意,就是寄到外頭養着,十五歲之前莫與父母見面,高門大戶的子嗣向來不及尋常人家好活,這法子也不是你父母頭一回用,原本呢,你繼祖母是建議在京畿尋個人家寄養的,可你母親不放心,覺得到底不及嫡親的外祖家可靠,這才使了你大哥千里迢迢送你南下,也是看中了江南的水土養人——你看,你到了外祖家不是就沒再病過?如今也平平安安的長到了十三歲,再過上兩年,你就可以隨你兄長回去了,到時候可也得惦記着外祖母啊!”
班氏又哄又勸的,卻見卓昭節竟哭得更兇了,手裡帕子都有些擦不住那淚,哽咽道:“我——我自然是捨不得外祖母的,可我……我這病怕是好不了了!”
班氏本當她是寄養久了,被京中來信勾起自幼遠離父母膝前的怨懟,不想竟聽到了這麼一句,大吃一驚,變了臉色呵斥道:“你這孩子胡說什麼呢?這好端端的,自你滿周以來,就連個咳嗽腦熱也沒得過的,怎麼就冒出一句好不了了的話來?!”
卓昭節只顧哭,搖着頭,卻不肯多說,班氏見狀,就嚴厲的掃了眼明吟、明葉,兩個使女皆是心頭一顫,雙雙跪了下來喊冤道:“老夫人,婢子伺候女郎一向用心,委實不知道女郎爲何出此言!”
“外祖母,不關她們的事。”卓昭節哭得傷心,卻也不想連累了服侍自己的人,當下抓着班氏的袖子哽咽道,“想是我自己沒福,這幾日我思來想去,也翻了許多醫書,連個病症的名字也尋不出來!好在我與明吟、明葉她們一起這些日子,她們也不見不好,可見這病不傳人,不然我今兒都不敢來見外祖母的。”
聽她說得如此嚴重,原本當她賭氣的班氏頓時一陣暈眩,險些沒站穩,虧得周氏一把上前扶住,喝道:“快扶老夫人回榻上!”
一屋子的使女僕婦見這情況都吃了一驚,紛紛過來七手八腳的扶了班氏回榻上坐了,周嬤嬤又捧上一盞熱茶,叫班氏喝了,班氏這才定了定心,眼望卓昭節,忽地有些回過了神,顫聲問道:“你如何知道自己得了病?”
遊家是將女郎與郎君一般的教授課業,卻又不是教他們開館行醫,卓昭節纔多大?就算自己翻過幾本醫書哪裡就能給自己斷脈看病了?
就見卓昭節怔了一怔,有些話說不出口的樣子,班氏把人都遣退了,卓昭節還是不肯說,被班氏再三催促,方磨磨蹭蹭的湊到她跟前,附耳說了幾句話,語未畢,臉色已經是一片赤紅,如作酒暈妝。
班氏聽着,卻是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也不知道是好氣還是好笑,但見卓昭節還在傷心難過,知道這年紀的女郎已經開始要面子,只得把那笑意忍了,調勻呼吸,努力以正常的語調道:“這……初潮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到了這個年紀,自然會有,不然,女子何以生兒育女,延續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