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康公主因爲喜歡牡丹,她的席位慣常設在怒春苑中專門開闢出來的牡丹園內,如今還未到牡丹正常開放的時候,園中大大小小的花苞或昂揚或低垂,但一張張紫漆描金山水紋海棠式香几上卻已經放上了暖房催開的姚黃魏紫,偶爾有澗仙紅、御衣黃等品種,望去奼紫嫣紅,錦繡連綿,一派富貴恢弘的氣象。
牡丹園這裡專門有一班樂師伺候,正賣力奏着節奏明快的《春囀曲》,踏着這樂聲穿過花間小徑,此刻園中迎面拂來的微風已經有了醇酒的薰意,放眼望去,圍屏立障之中不時傳出酒令、猜拳之聲,整個園內侍者如雲,來往穿梭似蝶。
這園子的正中,是一片鋪砌了漢白玉地磚的廣場,雕琢着牡丹花紋,原本是四周牡丹盛開時用來品評的所在,如今充作舞池,四列綵衣舞姬,髻作飛仙,臂纏金鈴,手持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各色彩絛,和着樂聲,翩翩起舞。
廣場之北俯瞰全園的涼亭下,聳立着足有丈高的二十四扇紫檀邊座嵌玉石花卉寶座屏風,屏風下設翠紗錦帳,一對玉鉤對挑帳門,帳門前另掛了水精簾,微風時過,簾動聲脆——即使水精簾搖曳之間,也只能偶然一瞥內中人的大致輪廓。
帳後,依次排開六名錦服宮人打着羽扇翠蓋的皇家儀仗,一望可知是公主之席。
帳外十數名繡服麗裳的宮人或捧金盂、或奉銀壺、或持拂塵,肅然而立。
雖然如今園中宴樂正酣,這些宮人卻個個目不斜視,儀態端莊,足見皇家侍者,究竟規矩十足。
隔了十幾步望見古盼兒一行,就有離帳最近的宮人躬身向帳內說了幾句,似在稟告,古盼兒在進帳前輕聲安慰卓昭節:“殿下性.子好得很,你不要緊張。”
她與義康公主顯然很熟悉,也不必宮人當面再次稟告和得到准許,讓使女們留在外面,徑自揚手打起簾子,帶着卓昭節走了進去——
入帳先覺腳下一軟,卓昭節迅速看了眼腳下,卻是翠紗錦帳裡鋪着與帳子一般大小的罽賓花氍毹,迎面是一張鼓腰膨牙的紫檀雕折枝花卉鑲螺鈿矮榻,榻上一個細釵禮衣、雲鬢花顏的美人,斜靠隱囊,半臥半坐,膝上還蹲了一隻皮色雪白無瑕的大貓,聞得簾動,眯眼看過來,左青右藍,眸光詭異,卻是海外得來的異種——這美人自然就是義康公主了,和她隔着捲雲紋榻幾,是一個二十餘歲的錦衣男子,劍眉星目,鼻直脣薄,甚爲瀟灑,比之公主的隨意,雖然衣襟上明顯沾了幾滴酒漬,卻還正襟危坐,儀態端正。
榻前填漆戧金花卉紋長案上金盤銀碗、玉碟翠盞,夜光杯、琉璃樽,琳琅滿目的盛着酒食時果,六七個繡衣使女或跪或站,屏息伺候,不發出一點聲響。
見古盼兒進來,義康公主一推膝上白貓,輕掠鬢髮,徐徐坐直了身,笑盈盈道:“你可回來了,方纔嫣娘還打發了人來,問你去了什麼地方,這許久都不見蹤影?”
聽義康公主的意思,古盼兒原來剛纔就在這牡丹園中入的席,卓昭節暗忖,這未來的八嫂乃太傅孫女,按說古太傅早已致仕,這才得了太傅的榮銜,如今餘威雖在,比起敏平侯這樣正當權的權貴到底是隻剩空銜也沒爵位的——卓家也沒能夠坐到牡丹園裡來,古盼兒能夠在此處入席,看來她和義康公主的私交非同常人。
古盼兒一抿嘴,道:“她還怕我跑了嗎?”就介紹卓昭節,“我帶了個人來見殿下,殿下瞧着喜歡麼?”
卓昭節忙行覲見之禮,道:“臣女卓昭節恭祝公主殿下萬福金安!”
“起來吧,我這兒沒那許多規矩。”義康公主帶着絲好奇吩咐,卓昭節起了身,這纔有功夫偷眼打量這位愛熱鬧的公主——
義康公主出乎卓昭節意料的年輕,這位閨名爲曦妍的大涼公主按遊氏所言是二十有五了,但臉如嫩蓮、雙瞳剪水,因爲是春宴頭一日,穿了正式的細釵禮衣,一對金累絲鑲寶石青玉鏤空雙鸞牡丹分心簪在林間偶爾漏下來的陽光裡赫赫生輝,折射之間猶如給義康公主染上了一層光暈,望之不過十八九歲。
“卓昭節?”義康公主仔細打量着她,先讚了一句,“真是個美貌的小娘子!”
忽然聽駙馬輕咳幾聲,似笑非笑的提醒公主道:“姓卓,莫非是纔回長安的那個卓家小七娘?”
卓昭節一怔,沒想到駙馬居然會知道自己排行,小心的道:“是。”
就見義康公主露出會意的笑,神情古怪,古盼兒奇道:“殿下知道小七娘?”
“我若不知道,又怎麼會給她發帖子呢?”義康公主笑吟吟的道,“說起來今年的春宴……”說到此處,公主卻又住了口,只讓卓昭節到跟前,認認真真的打量着,邊看邊與駙馬使眼色,駙馬見卓昭節一頭霧水之餘流露出狐疑與不安,不禁微笑道:“六娘,你將這小娘子嚇着了!”
義康公主與駙馬顯然甚爲恩愛,駙馬才說話這樣隨意,直如尋常夫妻,聞言公主笑着收回目光,道,“盼娘你把人帶來了正好,我方纔還在和十五郎說小七娘怎麼還沒過來?”
一面說着一面吩咐身後的侍者,“在我旁邊添個席位,讓小七娘就坐這裡吧。”
公主這樣不加姓的稱呼很是親近,只是卓昭節心中疑惑就更深,她暗想道:“我來之時,母親和兄長都沒有說過義康公主與侯府有什麼特別的關係,雖然都道公主平易近人,但這會待我也太親熱了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卓昭節心念一轉,就想到了寧搖碧身上——寧搖碧的祖母紀陽長公主是義康公主嫡親姑母,算起來義康公主又是寧搖碧的表姑,自己纔到長安就拿到了這春宴的請帖,想來就是寧搖碧所爲了?他想了這麼個法子來和自己見面,但跟義康公主要帖子時總也要說明原因的,何況即使不說,義康公主但凡知道他給了誰,少年男女之間能有什麼事呢?猜也能猜出來……
想到這裡,又想起方纔卓昭粹的反對、古盼兒雖然把事情推到了卓芳禮與遊氏身上,但話裡話外也沒有贊成的意思,心頭不禁有些黯然。
公主近侍,自然手腳利落,片刻光景就將席位加了上來,義康公主對狐疑的古盼兒道:“小七娘我看着就喜歡,你不必費心照料她了,把她留在這裡就是,你與嫣娘再校遍詞去罷,一會可別唱錯了。”
就見一直落落大方的古盼兒面上一紅,羞嗔道:“殿下,我也才唱過過一次而已!殿下這麼念念不忘?”
義康公主笑盈盈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卓昭節,道:“今兒這次可不同往日,是萬萬不能出差錯的!我提醒你,可也是爲了你好!”
古盼兒和卓昭節都以爲她的意思是卓昭節這個未來小姑子在,不宜出醜,都是一笑。
等古盼兒離帳去尋蘇語嫣了,義康公主轉過頭來,笑着問卓昭節:“你今兒跟誰一起來的?與寧九見過了嗎?”
果然是寧九!
卓昭節抿了抿嘴,恭敬道:“回殿下的話……”
“不必如此拘束。”義康公主笑着道,“你看我連‘本宮’都不說,便該知我不喜這一套,就和尋常對你姊妹一樣說話即可。”
“是。”卓昭節頓了一下才繼續道,“臣女……”因見義康公主皺眉,忙改口道,“我是和堂姐、堂妹,並路上遇見的淳于家的十娘、十一娘,還有時家大娘子一塊到的。”
義康公主微笑點頭,道:“嗯,你遇見陌皎和陌醇了?真是巧,寧九呢?”
她兩次直接問寧九,卓昭節不能不答,帶了絲羞澀道:“方纔見着了。”
“那怎麼還要盼娘領你過來?”義康公主笑着問,“莫非那小子害羞——這怎麼可能?”
這中間的曲折,卓昭節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好在她正遲疑的時候,駙馬解圍道:“許是恰好遇見古娘子,就由古娘子帶過來了。”
義康公主道:“這怎麼可能呢?寧九答應一見着小七娘就領來與我看的,哪裡會假手他人?”略一想,公主便明白過來,問卓昭節,“可是你家裡不同意,兄嫂做主把你們拆開了?不然怎麼你被盼娘帶過來,寧九卻沒來?”
雖然公主身份尊貴,到底是外人,卓昭節被問得面紅耳赤,不知道怎麼回答。
駙馬笑着阻止道:“六娘!”
義康公主遂安慰卓昭節:“你不要擔心,二姑她最疼愛寧九了,有二姑在,沒人爲難得了你們!”
卓昭節低着頭胡亂應了一聲,駙馬看出她的尷尬,就岔開話題道:“尊外祖父近來可好嗎?說起來我祖籍也是江南,不過從曾祖起就遷徙到長安,也有好幾代沒有回去過了,從前尊外祖父宦於長安時,家父與之嘗有來往,記得尊外祖父一手魏碑冠絕長安,至今家父書房仍留有墨寶在壁。”
“多謝駙馬掛心,家外祖父如今一切安好。”卓昭節感激的瞥了駙馬一眼,輕聲道,“家外祖父對長安也頗爲念懷……”
駙馬見她面色忽露遲疑,笑着主動道:“我姓趙,單名一個鄺,家父曾任鴻臚寺卿。”
……沒聽遊若珩提過!不過這種情況下必須先誇了再說呀!
卓昭節硬着頭皮寒暄下去:“原來是趙公,我聽外祖父提過,道趙公清正廉明,風儀雅望,實使人心嚮往之。”
義康公主聞言,忽然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卓昭節一怔,趙鄺咳嗽了兩聲,暗拉了一把公主的衣角,公主才忍着笑道:“沒什麼,忽然想起來從前我習字時也學魏碑,結果寫了兩年還是被母后笑話……”
這話貌似不太好接啊?就這麼不說話會冷場麼?
卓昭節正自琢磨,忽聽帳外有宮人清聲稟告道:“殿下,蘇八娘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