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雅風一走,卓芳甸也沒了待下去的興趣,輕描淡寫的道了句:“原來你們在玩呢?倒是我誤會了,小八娘可別往心裡去。”便也一拂袖子走了人,桃林裡片刻光景就剩了三個堂姐妹。
卓玉娘嘆了口氣,也沒心思留下卓芳甸理論,揚了揚下頷道:“咱們進陶軒裡說話罷。”
使女們沏上茶水又打起簾子,卓玉娘和卓昭節專心吹着茶湯,什麼話也不說,原本被她們強行拉進來的卓昭姝怏怏的哭了半晌,倒是主動說話了,她赤着臉色哽咽着道:“你……你們不問我嗎?”
卓玉娘皺眉道:“自然要問的,只是也要看你想不想說。”
卓昭節抿了抿嘴:“之前咱們在假山上看到你,是真的以爲你是來尋咱們的,因爲先看到二姑在湖的另外一邊,又看時二郎君先進了桃林,怕你撞見時二郎君被二姑說閒話,這纔跟過來想圓場,並沒有看你笑話的意思。”
“我知道。”卓昭姝無精打采的接過使女遞上的溼帕子,胡亂擦了把臉,低聲道,“其實……我也沒想怎麼樣,我就是……就是想和時二郎君……說幾句話……”
她臉色很是黯然,“我知道他並不喜歡我。”
“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卓玉娘使個眼色,把使女下人都打發了,才嘆了口氣,輕聲道,“他又沒和你說什麼,你這樣主動找他說話實在是不妥當,七娘也在這兒,我說句話七娘別惱——之前在怒春苑的宴上,七娘你和雍城侯世子一同入席,咱們不是也看不慣,後來八哥還去找了七娘說教,爲的是什麼?他們郎君左擁右抱,旁人說一句豔福不淺,也不過是添點兒風流的名氣罷了,可有哪個小娘子和幾個男子連到了一起那名聲能好聽的?”
卓昭節皺了下眉,卓玉娘繼續道,“七娘那會,還是雍城侯世子處處護着幫着她,旁人說起來也說她厲害,能夠叫長公主捧在手心的世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你這樣,當真傳了出去,到底你更沒面子些。”
卓昭姝哽咽着道:“我也沒有多想,就是聽說他到這園子裡來……我就想過來和他說幾句話,我真的沒有多想,今兒是寧家來換婚書和送彩禮的日子,我怎麼會在七姐這樣的日子裡做不好的事情?”
卓玉娘和卓昭節對望了一眼,卓昭姝不是會說謊的人,而且剛纔那一幕她們都看在了眼裡,確實卓昭姝主動尋到了時雅風,後來時雅風要走,她也留了人——但留了人之後半晌都沒能說出來一句話,可見這話是真的,這小娘子傾慕着時雅風,知道他過來了就忍不住跟住,偏又沒多想,是以連句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算啦算啦。”卓昭節對卓玉娘使個眼色,開口道,“反正時二郎君已經把話圓過去了,咱們就當今兒在這裡玩了會。”
卓玉娘本來還想多勸幾句,但看卓昭節這麼說,也就收了話,點頭道:“不是什麼大事,就這樣罷,八娘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了。”
卓昭姝吸了口氣,低聲道:“我知道了。”她露出後怕之色,“我往後不會這麼做了。”
“這樣就好。”卓玉娘遞了碗茶水給她,“你喝點茶,叫人打水來再洗把臉……過會纔好出去。”
這麼草草的收了場,卓昭姝梳洗之後也沒心思繼續待下去,直接帶了人回三房裡去了,卓昭節等她走了,才問卓玉娘:“八娘很喜歡時二郎君?”
卓玉娘一攤手,道:“長安的小娘子,十之八.九的心都系在了時二、時五身上,也不是她一個。”
“六姐呢?”卓昭節看她並不怎麼爲卓昭姝擔心,又這麼說,知道卓玉孃的意思是卓昭姝傾慕時雅風,但也沒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不然也不會今兒被抓了個現行一嚇,就說出以後再也不這樣的話了,心頭一鬆,就調侃道。
卓玉娘一撇嘴角,道:“我怎麼能和你們一樣?你們都是嫡母所出,父兄鍾愛,年紀也比我小,自然有空暇有心情去由着自己的喜好挑人,時二和時五都是宰相的嫡孫,生得再好、再風流,再會討小娘子家喜歡,反正我一個庶女又做不成他們的正室,我纔沒那個心思去留心。”
“……”卓昭節碰了個軟釘子,想了想才道,“那六姐喜歡什麼樣子的人?長安這人才濟濟的,六姐生長這兒就沒個看得上眼的?”
這個問題是卓玉娘正頭疼的,聞言嘆了口氣,鬱鬱不樂道:“說是人多,可到底不盡人意。”
她和卓昭節到底隔了一房,又不是打小一起長大,說到此事就不想深談,便轉開話題道,“聽說你這些日子在幫着三嫂管家?不知道做的怎麼樣?”
“如今才得幾日,都是些不輕不重的事兒,從前也都聽外祖母提過,倒還可以。”卓昭節也識趣的不再提了,道。
卓玉娘道:“從前聽過總是好點的,你外祖母班老夫人,我聽母親提過一回,說是極慈祥也是極能幹的。”
“確實如此。”卓昭節點一點頭。
這麼一下話題又轉到了江南,又到了蜜餞上,卓昭節想起來就將李家兄弟被自己拿梅子戲弄了,之後又想用梅子戲弄沈丹古,不想被沈丹古反過來算計的事情告訴卓玉娘,也是件趣事,只是她說完,道:“……卻不想沈家郎君和我一樣喜食酸物,倒是叫他們平白的期望了一回。”
卓玉娘卻心平氣和的道:“你錯了,沈丹古纔不喜歡吃酸的。”
“呀?”卓昭節一怔。
就聽卓玉娘道:“你果然纔回府裡,各樣往事都知道的不多,之前沈丹古在家裡站不住腳,被祖母接到咱們家裡來住時,李家把他不尊嫡母、藐視嫡兄的罪名也沸沸揚揚的傳了過來,其中有一件就是他不愛食酸,有次他的一位嫡兄好心給他一個橘子,他吃了一瓣嫌太酸,把剩下的橘子連橘皮一起摔到嫡兄臉上。”
卓昭節吃驚的道:“竟然有此事?只是我愛吃的那個梅子六姐你也試過的,根本不是普通的酸,若不是恰好愛吃這個的人,沒有不立刻吐了的!”
“他到咱們家裡之後,因爲是外人,又是祖母的親戚,而且他書讀得好,一來就把咱們的諸位兄長給比了下去,自然就招人恨了。”卓玉娘讓使女退開,俯在卓昭節耳畔低聲道,“所以從他來起,咱們幾乎都戲弄過他,連些下人也與他爲難過,因爲知道他不愛吃酸的,有段時間,就故意給他全部弄這樣的吃食,他寄人籬下也不敢聲張,只能就這麼吃了……”
卓昭節道:“就是這樣變成愛吃酸的了嗎?”
卓玉娘搖了搖頭:“不,他一直不愛吃,後來有一次他病了一場,祖父忽然去看他,看到下人上的菜餚都是酸的,恰好大夫也在,說是食酸過多傷了胃,你知道咱們祖父何等的精明?那橘子的事情又不是隻有咱們才知道,祖父發了火,祖母和母親都捱了罵,下人也被趕走了好幾個……如今水葒館裡的下人都是祖父直接給了沈丹古銀錢,讓他自己去買回來的,身契也在他手裡,根本不算咱們家的下僕,那之後纔沒人敢在他吃食上做手腳了。”
“……”卓昭節默然片刻,才喃喃的道,“還有這麼件事?可那日他吃起梅子來就是我也不過如此了,他到底是怎麼吃下去的?”
卓玉娘吐了口氣,慎重的道:“所以我一直有點怕他!”
“怕他?”卓昭節還以爲卓玉娘說了此事,不說對沈丹古有同情,總也該是敬佩,不想她卻說是怕,愕然道,“爲什麼?”
“此人太會隱忍了。”卓玉娘看了她一眼,道,“你大約不能體會到這種心情,我和他一樣是庶出,當然我比他幸運,母親是個寬厚的人,待咱們和大姐差不多,更不要說陷害我們了,但即使如此,旁的不說,你只看大姑姑讓你隨時去阮家,卻從來不主動邀我與四姐去就知道了,就是長安各家小娘子裡來往,許多門第比咱們家略差些的,嫡女們也不愛帶我們的,所以像我們這樣,被嫡母當親生的養大,這自小到大,在親戚和旁人手裡也難免要吃上許多說不出來的委屈。”
她苦笑了一聲,“比如說,方纔咱們不是還在說婚事?我若當真是母親所出,哪兒要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呢?我和四姐有嫡母愛護,也沒有嫡姐壓着不讓出頭之類,尚且感受到嫡庶的差異,偶爾也會覺得不痛快呢!他是庶子,偏有打小就在隴右出了名,說什麼不尊嫡母藐視嫡兄……沈丹古被送到咱們家來時才幾歲?那個年紀就算當真做出對嫡母和嫡兄不尊敬的事情來,多半也是被慣的,他一個庶子,爲什麼慣得他敢對嫡母嫡兄不恭敬,還用得着想嗎?”
卓玉娘看着卓昭節,道,“幼年得寵,最風光得意的時候被嫡母捅上一刀,接着還被逐出家門,連他父親也沒爲他說過一句話……接着又寄人籬下,被咱們家上上下下的輕視戲弄,最不愛食酸,卻被迫吃到了病倒在榻的地步,就是這樣他也都忍了,你看他現在出出入入,雖然對咱們沒有阿諛奉承,可看得出來怨懟不平嗎?你說,這麼個人,可怕不可怕?”
不等卓昭節回答,卓玉娘自己已經先道,“反正他過過的那些日子,隨便拿個一件來給我,我要麼和人拼命死了,要麼自己碰牆死了,更不必說活到現在,還能夠……哪怕是假裝,還能裝的如此平靜,又讀得進書!”
卓昭節訥訥的道:“我本來覺得他很厲害啊,這樣都能把書讀好,怪道祖父那麼喜歡他呢,聽得我都對他好生佩服了,只是……只是六姐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沈家郎君似乎很可怕的樣子了!!”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笑着道,“可不管怎麼說,沒有卓家,沈家郎君連個存身之處都沒有呢,咱們家到底對他有大恩的,尤其是祖父,咱們都是祖父的骨血,沈家郎君難爲將來還會報復卓家嗎?所以六姐怕什麼?”
卓玉娘惱羞成怒道:“這是四姐分析給我聽的,聽完之後我嚇得有段時間看到沈丹古就繞路——你怎麼這麼不可愛?就不能裝作對我很佩服、覺得我很厲害嗎?一點也不會做妹妹!”說着恨恨一甩袖子,大聲叫過使女,“咱們回大房裡去!”
“哎呀,六姐別這樣嘛!”卓昭節忙討好的扯住了她,甜甜道,“六姐最厲害了,我方纔是爲了掩飾自己的震驚呢,六姐沒見我之前都快被嚇呆了?六姐這麼聰明,我纔不信是四姐說的,定然是六姐自己想出來的!”
卓玉娘這才滿意,轉嗔爲喜,拍手道:“這纔是好堂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