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桑野脫口而出的心跡,像壓出了一切籌碼的賭徒,只是時未寧卻仍舊專心觀察着天空的星辰,也許她無聲笑了,也許她無聲皺了眉——可疏淡的星光下,這些都看不見。
心上人的鎮定,讓淳于桑野衝動過後,本能的不知所措起來。只是他決計不願意就這麼收回自己的話,訕訕退場,卻選擇了孤注一擲,定了定神,繼續道:“你若住膩了大漠,想去旁的地方,我也求聖人……哪怕到了往後,我想淳于家這點兒面子總歸有的,我也不求多高的官職,只要便於陪着你就好……實在不成,我不做官也沒什麼……”
“這樣的話,在我及笄時,皇后娘娘就與我說過。”夜幕下,時未寧終於開口,帶着淡淡的笑意,態度自然,絲毫沒有窘迫與羞惱,從容而鎮定,像在閒談着大漠的星空一樣隨意道,“我的志向,實際上若是早早嫁個武將,或者嫁一個肯陪我遊走天下的男子,也不會一直被人議論,更不至於叫家人操心。皇后娘娘那時候就建議過,若我肯嫁人,也不必一直被拘在長安……這次好容易才能夠出來。”
淳于桑野一怔,時未寧十五歲時,他才十二,先不說他當時對時未寧還沒起心思,即使起了,皇后也不會讓十二歲的淳于桑野去娶十五歲的時未寧,他正滿心複雜的聽着皇后到底爲時未寧預備了什麼樣的丈夫,然而時未寧卻淡淡的道:“可我不願意,千百年來,女子總是依附着男子,我想過自己過的日子,不曾觸犯大涼律,也未必害了誰……憑什麼一定要藉着人婦這個身份,終究是受制於他人?”
她輕輕一嘆,悠悠的道,“當年木蘭從軍,亦是假冒其父,女扮男裝。如今皇后娘娘可以與聖人一樣臨朝聽政了,可那一次,皇后娘娘說,若無聖人,她又如何聽政?”
淳于桑野迷惘的聽着,在長安三霸裡,他鮮少動腦,一來有寧搖碧,二來,他也不像時採風那樣成日周旋於衆多女子之中,需要絞盡腦汁的應付妻妾外室與一位位新歡。
淳于皇后的強勢,讓後族本就地位極高,他惹的事情,大抵都是直接闖下來的。再加上對時未寧看得極重,不敢輕易揣摩確定她的心意,聽到此刻,卻還是有些琢磨難定。
“所以我不會答應你的,十三郎,世人所謂爲人之婦要做的,上敬舅姑、下撫兒女、中扶丈夫、和睦妯娌,這些我全部做不到,我也不想做。”時未寧終於低下頭來看了他一眼,平靜的道,“然而我不會覺得這樣就對不起誰,是以你先不要說你不嫌棄我之類的話。”
她對淳于桑野想說的話卻是瞭如指掌,搶先一步讓淳于桑野住了聲,沉聲續道,“只是我有我的志向,你也應該有你的志向,你如今戀着我,便以爲可以將我的志向當成了你的,可這終究只是我的。即使你願意一輩子都這樣過……可我不能讓你這樣——這次西行我已經欠下你一份情了,以你的身份我還沒想出來要怎麼還,若是往後……”
“可我不覺得這是人情!”原本不知所措的淳于桑野忽然漲紅了臉,星光之下看不出來臉色,可即使因爲心照不宣的明白帝后特許時未寧“同行”一事,故意避開了兩人所在之處的衆人也聽到了他的怒吼,都詫異的循聲望去——
淳于桑野握緊了拳,閃動着熾熱怒火的眸子比星辰更明亮,他咬牙切齒的道:“我高興爲你這麼做,誰要你記成人情?!是,我是喜好享受不想吃苦,更煩極了這該死的大漠!可若是你喜歡,我陪你在這兒住一輩子我心甘情願,我就愛這樣——誰要你記人情?!”
夜色中時未寧還是沉默的站立着,似乎思索着該如何回答,但遠處卻傳來宿營之人有善有惡的低笑,這些笑聲刺激了本就羞憤難當的淳于桑野,他猛然扭過頭,掃視着遠處營帳的輪廓,怒喝道:“誰在那裡笑?!給老子滾出來!”
……自然是不會有人站出來的。
夜色裡沉默下去,卻有更多雙眼睛在黑暗之中注意到了湖畔。
正使的營帳距離湖邊並不遠,雍城侯與登門拜訪的唐慎之靜靜的聽完了淳于桑野的一番咆哮,兩個人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既不爲此唏噓,也不爲此譏誚,像沒聽見一樣,淡漠的喝着手中的茶水。
半晌後,雍城侯開口,卻道:“淳于十三郎這些日子以來,只顧追逐着時家娘子,從來不管其他事情,義榮侯以爲此人如何?”
唐慎之淡淡的笑了笑:“君侯叫我慎之便可,令媳乃我之表妹,我自也視君侯爲長輩的。”
“如今只怕人人都認爲淳于十三郎此人胸無大志,即使聖人主動送他個立功的機會,他竟如此的扶不起來。”雍城侯沒有和他寒暄,而是慢條斯理的繼續道,“但其實他這麼做,纔是最聰明的。一來他是被聖人 來分潤功勞的,這點朝野上下都清楚,本就使人不服了,若還想着指手畫腳……嘿!以他的年歲和能力又能出得了什麼好主意?當真想爭權,不過是白費力氣之餘,替長輩結幾個對頭!二來爭儲之事,淳于家一向兩邊不管,即使皇后明着偏心真定郡王,淳于家卻只有這個十三郎與九郎關係交好,而他連世孫都不是!淳于家沒必要下這個水,聖人護着後族,他就是來分功勞的,這一點,這小子清楚明白得緊。”
雍城侯慢慢的道,“他諸事不管,既不操心,又無風險,還能省出辰光去追逐他的心上人。”
唐慎之嗯了一聲,道:“究竟是皇后娘娘的晚輩,大智若愚,慎之卻是受教了。”
“他不算大智若愚。”雍城侯卻淡淡的反駁,道,“他若並非出身後族,這回也輪不到他來,即使來了,也斷然沒這份底氣!他的底氣是淳于家給的,就如同九郎在長安怎麼胡鬧都不怕,不是因爲他自己多麼能幹,是因爲他的祖母,是聖人胞姐,他的母親,是月氏前任頭人,如此而已。”
雍城侯淡淡的道,“你的祖父是齊王,論起來也是我的舅公之一。他雖然死了,但如今你卻因他得到了一個侯爵的爵位,還有你父母的追封。只不過,你之所以得到這些,到底還是因爲東夷山。”
“還請君侯賜教。”唐慎之沉吟良久,道。
“帝后年歲都長了。”營帳之中無第三人,營帳之外是蘇史那親自領着月氏戰士守衛,雍城侯話說的很直接,“數十年歌舞昇平國泰民安,帝后都不希望這樣的局面結束,當然換了哪位君上,幾十年治理得到的錦繡河山,誰也不希望晚年再添一筆烽火,壞了賢君能君的名頭。所以纔會准許這次的招降如此鄭重其事,不但是爲了仲崇聖糊塗到底,也爲了威懾西域諸胡。”
雍城侯淡淡的道,“你既然自居晚輩,那我今日明着與你說一句——帝后的態度,纔是你如今最該考慮的,至於其他,對你來說都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