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飲自然是賓主盡歡。
其中雍城侯一行所攜帶的家伎和着盛世雍容的樂聲翩然起舞,更讓座中許多從前朝就跟隨仲崇聖的老將睹之落淚——這本是爲了在勸降中進一步勾起仲崇聖思念長安的計策,雖然成了雞肋,然而如今倒更讓這荒僻的東夷山上的宴席有了幾分長安的感覺。
在東夷山出生、此生都未曾見識過長安的諸人,雖然不能從樂聲舞袂裡追想盛世長安的風流景象,可在女子本就極爲匱乏的東夷山,幾曾有過這樣的享受?原本這些家伎就是特意挑選出來的,個個色藝雙絕,雖經跋涉,容色消減,可到底是長安滋養多年,沐浴更衣之後,用從長安一路所帶的脂粉釵環打扮起來,足以讓東夷山之人想起諸如“傾國傾城”的詞語來了。
這場宴樂一直持續到深夜,雍城侯慷慨的答允了幾名年輕鹵莽的少年將領所提出的要求——令家伎爲諸人侍寢。事情到了這裡,已經差不多篤定了。宴散後,雍城侯與三位副使略作商議,便決定先將結果送回長安。獵隼振翅飛遠,回到自己住處的雍城侯的目光,卻沒有看向東方的長安,反而凝視着西北的方向,久久不語。“那裡是月氏的方向。”蘇史那的聲音,忽然從他身後傳來。雍城侯一驚,隨即淡淡的道:“蘇將軍還未安歇?”——雖然蘇史那是寧搖碧的下僕,卻並不是雍城侯的下僕,實際上,他們的關係也並不好。
這次蘇史那會陪雍城侯西行,一方面是忌憚聖意,另一方面,還是因爲寧搖碧的命令。蘇史那聞言,也淡淡的道:“招降仲崇聖既然十分順利,接下來就要兵分兩路了罷?卻不知道君侯打算讓某家參與護送仲崇聖回長安,還是去月氏一行?”“驪歌說過她不要葬在大涼,須將骨灰送回月氏安葬。”雍城侯沉唈片刻,才道,“我既然是她丈夫,這件事情就由我來做罷。你與月氏不和,還是不去的好。”“恐怕某家不去,回了長安對主人無法交代。”
蘇史那眼中露出譏誚之色,道,“某家知道君侯已經求得聖意,以好生安葬與看守好老主人的安葬之處爲條件,答應將正式的頭人之位歸還月氏族中……密旨是在君侯腰間是嗎?只不過月氏頭人之位是老主人留給主人的,君侯有什麼資格交出去?”
雍城侯沉下臉,下意識的摸住腰間玉帶,半晌才道:“九郎願意到這西域來?既然不來,拿了這個與他母親換取身後事有何不可?”
蘇史那淡淡的道:“君侯方纔還說自己是老主人的丈夫,君侯正在人世,原來大涼的規矩,做妻子的去了,安葬都是兒子來,丈夫卻是什麼都不出的?”“……”
雍城侯冷靜了一下,才道,“這是我寧家之事,你的老主人也好,如今的主人也罷,都是我寧家婦寧家子!我爲寧家之主,他們的東西我爲何做不得主?”蘇史那冷笑:“君侯既然這麼說,那某家便先祝君侯一切順利了。但望君侯不要因此誤了某家如今的主人才好。”
他這話讓雍城侯心裡有些詫異,下意識道:“難道此行有什麼不妥?”然而蘇史那卻一甩袖子,頭也不回的出去了。雍城侯到底拉不下臉來留住他,皺眉良久,命人:“請義榮侯過來。”
唐慎之到後,雍城侯開門見山:“未想到仲崇聖如此好說話,如今東夷山上已經開始收拾東西,預備迴歸長安。只不過我來之前求了聖人一件私事,要將先妻的僘灰葬回故鄉月氏,原本以爲勸降要熬上些日子,可以趁着仲崇聖考慮的時候去辦,如今看來卻不能了。”
“君侯可是有什麼吩咐?”“我的私事我自己去辦,但此地離月氏來回尚且要十數日,而且去月氏之後未必有此次的順利,恐怕這裡收拾好了,我也未必能夠趕上,總歸不能讓私事拖累公事。到時候,你們會先走,我設法追上。”雍城侯沉吟道,“我走之後,自是你們三個副使爲尊。我擔心唐三會趁機行事,不過料想讓淳于十三郎藉着後族的身份去看住他,卻也無妨。但仲崇聖……”
唐慎之忙道:“我定然盯緊了他!”“不,你盯不住他。”雍城侯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道,“我會把蘇史那留下來坐鎮。”
唐慎之一驚:“君侯要留下蘇將軍?這……不太好罷?西域諸胡……”他雖然是新封的侯,可西行之前,也打聽了不少當年之事。對於雍城侯和月氏族的糾葛,卻也大致曉得。“西域諸胡如何敢動我這大涼侯爵?”雍城侯一哂,道,“我叫你來,是要你看好了唐三!”
唐慎之沉吟,若是盯住仲崇聖……確實他也盯不住,可至少做起來方便些。但唐三……着實是有些爲難了,論爵位他不如唐三,論宗室血脈唐三是正經的皇孫,他卻是叛王之後,而且這皇孫爭儲的事情……好在雍城侯道:“不是讓你一個人看,我之前說了,唐三會讓淳于桑野盯好,但淳于爲人鹵莽霸道,恐怕他們鬧成僵局……蘇史那未必會管這些,到時候還要你出面圓場。”
唐慎之鬆了口氣,道:“這是應該的。”“既然如此,明日我便會說明此事,前往月氏。”雍城侯說完事情,便端茶送客。送走唐慎之,他又先後單獨請了延昌郡王和淳于桑野來告知此事。對淳于桑野自然是三言兩語叮囑過了便算,對延昌郡王則是這麼說的:“義榮侯溫文守禮,我倒不擔心他,只是淳于家的十三郎年少飛揚,跳脫了些,我走之後,恐怕難有人彈壓得住他。這卻交與郡王了。”
延昌郡王臉上頓時露出爲難和怨色,淳于桑野一沒爵位二沒資歷,論理他一個郡王要彈壓此人很容易,可誰叫淳于桑野是皇后的孃家人?這次到西域來還是聖人親自點的!本來他就在祖父祖母跟前很沒臉了,要是再把祖母的孃家人得罪,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要是不得罪,淳于桑野當真弄出點兒什麼事情來,還不都算在他頭上?然而正使一走,三位副使裡論爵位和年紀都是他最長。雍城侯不把淳于桑野託付給他反而是故意看他不起了。
延昌郡王只能按下怨意,道:“好。”只是事情還沒完,雍城侯非常信任的要把仲崇聖也託他留意些——延昌郡王自然不敢給他打這個包票,一再強調自己年輕,建議要麼雍城侯這次別去月氏了,要麼……索性把蘇史那留下來負責?兩人推來推去半晌,雍城侯才勉強答應把蘇史那留下,但也是從旁協助延昌郡王……這就是把招降之後的事情全部壓在延昌郡王身上了。
唐緣心裡恨得緊——他知道真定郡王一派都在提防着他攪擾招降一事,如今仲崇聖投降得快,眼看大功在手,從上到下怕都不願意被他摘了果子,可爲了防止太子給了他什麼殺手鐗——畢竟這父子兩個籌劃日久,雍城侯索性來了這麼一下!所謂的要送妻子骨灰回月氏故鄉,申驪歌又不是新故之人,她都死了多少年了?雍城侯父子也沒提過這個事情!現在公幹着倒是忽然要跑去辦私事——這也太荒謬了!雍城侯能力只能算中上,不能算多麼能幹厲害的人,但一向做事認真。之前時未寧要同行時,這位君侯都不太高興,更不要說鄭重的招降……他這個正使把上上下下一座山丟下獨自去埋他死了十幾年的髮妻了。擺明了是才向長安稟告了一切順利,先把真定郡王一派的功勞給說明了,跟着把事情往他手裡一塞!這樣不出事的話,橫豎大頭功勞也是真定郡王這邊的,出了什麼事情呢,就都算到延昌郡王頭上,用這樣的法子,好讓他不敢有所動作!對於雍城侯的打算,延昌郡王心裡清楚得很,怨恨之餘,卻暗暗冷笑——此番之事,是太子與他隱忍數年籌劃而成,若是這麼容易就被雍城侯將住,那太子也太過無用了些!所以他雖然心裡極恨雍城侯,此刻卻還是恭敬而謙遜的與雍城侯告別。回到自己的住處,延昌郡王臉色迅速鐵青下來,他叫來一路伺候自己的使女,這個使女容貌不算美貌,但即使如此,今日宴上,延昌郡王也沒讓她露面,免得被人要走。可見延昌郡王對她的重視。
使女進來看到他的臉色,乖巧的斟了一盞涼茶捧上:“婢子聽說郡王方纔去見了雍城侯,正想着打聽打聽。”“有什麼好打聽的?”延昌郡王接過茶喝了一口,冷笑着道,“他拿了個要送亡妻骨灰回月氏安葬的理由,明兒個就要走,接下來,把事情都丟給孤!”使女一怔,隨即笑了:“這樣不是很好?這樣郡王不就在這兒當家作主了嗎?”“不要說廢話了!”
延昌郡王顯然心情很不好,低喝了一聲,道,“真是可笑,仲崇聖投降得如此之快,雖然是情理之中,然而也不可不防!至於淳于十三,別看他一直圍着時大娘子轉,這小子找起哫煩來,盡得寧九真傳!義榮侯大概是最省心的一個了,但他是寧九的表舅子!這些人會因爲雍城侯一走就聽孤的?別是雍城侯發現了什麼,打算一走了之,好推卸責任給孤罷?”他發泄了一番,盼望的看向了使女,“走之前,父親讓孤聽你的安排走……卻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
使女淡淡的笑道:“郡王不必擔心——婢子方纔那麼說也是有緣故的,按着太子殿下的計劃,正需要對外頭的人動些手腳,雍城侯走了,郡王做主,這正是機會!而且雍城侯即使事先求得聖人准許趁此次西行辦私事,總歸也是正使,這裡出了事情,說怪郡王,難道就能怪了?到底還是正使首當其衝啊!”延昌郡王沉吟片刻,道:“孤明白了……”“只是淳于十三恐怕會盯緊了郡王。”使女提醒道,“他是後族之人,雖然官職不高,卻與郡王一樣同爲副使,而且也要顧及皇后娘娘……此人也並非講理的人,若留在山上,怕會有變故,雍城侯走後,郡王還是設法把他引開的好。”
“引開嗎?”延昌郡王一想,道,“這個不難,時未寧在山下沒有跟上來,淳于十三這兩日已經有點心神不寧了,等明日傍晚,你去安排給時未寧找點麻煩,再讓人上山來報,淳于十三必然會強行下山去看!而這幾日爲了防止變故,天唁之後山上山下再不通行,這樣可以將他留在山下至少一夜。”使女點頭:“一夜雖然不長,然而只要郡王拒絕時未寧上山,淳于十三不放心之下,必然會選擇在山下陪着時未寧。”“讓他去陪罷。”延昌郡王冷笑了一聲,道,“一個夯貨罷了!咱們再說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