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從外院調到主人跟前伺候的鳴籟小心翼翼的提着食盒從庭中經過,雖然是秋初,但連着下了三天雨,這清晨的時候已經要穿兩件夾衣了。
“你拿的是什麼?”清脆的聲音從廊上傳來,鳴籟不必擡頭就聽出這是芳菲郡主的聲音,這是雍國公最爲寵愛的嫡長孫女,鳴籟自不敢怠慢,她小心的拎開些食盒,屈膝一禮,才恭敬道:“是廚房裡才熬好的蔘湯。”“是拿給祖父的嗎?你跟我一起去吧。”芳菲郡主歪了歪頭,道。鳴籟答應之後站起身來,下意識的看了她一眼,卻又忍不住把目光偏了偏,才十六歲的芳菲郡主已經展示出來她那傳自父母的絕世容華,雖然此刻因爲祖父雍國公的病重,無心裝扮,只戴了簡單的釵環,穿着家常衣裙,卻依舊容光懾人,這滿庭秋風秋雨過後的淒涼景象,都因爲她的出現被鍍上了一層脈脈的春光。
——也難怪世傳慕太后極喜芳菲郡主,不但三不五時的召她進宮小住,若非雍國公世子一力反對,早就聘下她做太子妃了。雖然如此,太后也封了她一個臣女爲郡主,以示喜愛之情。只不過,太子唐興十七歲了,至今沒有選妃,據說心慕芳菲郡主,一直在磨着雍國公世子答應……
鳴籟走了神,差點撞到芳菲郡主使女的身上,被大使女橫了一眼才驚覺,她歉意的看了眼對方,忙走好了路。到了雍國公寧戡的院子裡,淡淡的藥香撲面而來。寧戡的病斷斷續續有快一個月了,起初是避暑時多用了病,傷了風。按着年紀來說還不該到兇險的時候,但他意志消沉得很,藥石的效果當然不會太好。
所以拖着拖着卻是越發的嚴重了,不但世子和世子婦日夜侍奉榻前,連去年秋天才過了舉試的大郎君寧夷曠都放下功課過來守着。
父母和長兄如此,常被太后召進宮去小住的長姐芳菲郡主寧夷徽亦辭別太后回來侍奉湯藥,二郎君寧夷泰、三郎君寧夷易、二娘子寧夷姡自也輪流伺候着。就連才四歲的四郎君寧夷由,每日早晚也要纏着乳母帶自己過來扒着門檻嚷上幾句。
芳菲郡主進院子時,恰好看到二娘子寧夷姡領着幼弟寧夷由出來,長安皆知,雍國公世子和世子婦恩愛非常,膝下子女不但都是嫡出,而且個個容貌絕世——畢竟他們有着一對本身容貌堪稱長安數一數二的父母。芳菲郡主的美貌,使得太后都因此對她格外寵愛,視同嫡親愛女,在宮中小住時待遇竟是比着太后唯一的養女慶熙長公主,更不必說皇太子殿下唐興幾乎是公然戀着她了。
但二娘子寧夷姡卻並不比姐姐差,她鬆鬆綰個飛仙髻,穿着五成新的家常衣裙,走在秋風瑟瑟的庭院裡卻好似九天謫仙。被她領着的寧夷由雖然年幼,卻也是粉妝玉琢彷彿金童也似,只是此刻這金童顯然老大不高興,他嘟着嘴,滿臉的淚痕,儼然受了天大的委屈。芳菲郡主不禁站住,奇道:“四郎怎麼了?”
“祖父要和大哥單獨說話,父親和母親就叫咱們都退出來,不想他倒是鬧上了,說爲什麼只能告訴大哥不能告訴他。”寧夷姡嘆着氣,把寧夷由往長姐跟前一推,道,“喏,大姐回來了,你跟大姐鬧罷!”芳菲郡主因爲是嫡長女,打小被已故的曾祖母紀陽大長公主愛如珍寶的長大,到了三歲時纔有二弟寧夷泰誕生來分寵愛,所以在兄弟姐妹裡性情最潑辣,寧夷由雖然頑皮,卻最怕這個姐姐,這會被她一看,頓時就低着頭不說話了。
“祖父要和大哥說什麼?”不想這會芳菲郡主卻也沒心思教訓弟弟,亦是關心上了雍國公的舉動。寧夷姡一臉無奈,把手一攤,道:“我哪兒知道?橫豎父親母親把咱們都趕出來了,哦,父親母親都沒進去呢。”“祖父向來疼愛大哥,可對我也不差啊。”芳菲郡主自言自語了一句,她卻是和寧夷由一樣吃上味了……
寧夷由是小孩子使性.子胡鬧,芳菲郡主卻是自認爲和大哥寧夷曠乃是雙生子,一般被曾祖母和祖父當珍寶一樣看着長大的,既然雍國公要和寧夷曠單獨說話,怎麼漏了自己?她覺得鬱悶了……寧夷姡斜睨了眼姐姐,提醒道:“父親這會心情不太好,你可別和四弟一樣去鬧。
方纔是父親叫我領四弟出來的呢!”芳菲郡主不以爲然:“父親心情再不好,難道還能拿咱們撒氣不成?”“這倒是。”寧夷姡一抿嘴,他們的父親雍城侯世子寧搖碧在外頭那是人見人怕,尤其去年掌了刑部之後,更是讓長安衆多紈絝聞風喪膽——
寧夷姡雖然才十歲,但因家世的緣故,也常參與些宴飲,時常聽到那些自恃門第家世的五陵年少對寧搖碧何等畏懼,說來好笑,聽說寧搖碧自己年輕的時候,本身就是叫無數京兆、大理正、刑部尚書頭疼過的紈絝之首、據說那會還和另外兩個狠辣的紈絝一起有個綽號叫什麼長安三霸?只是前年纔回長安的時採風,在寧夷姡兄弟姐妹的眼裡是個終日笑嘻嘻,除了喜歡買容貌好的小娘子和狎.妓外與尋常長輩也沒什麼兩樣,絕對沒有什麼威嚴和兇狠的……至於還有一位淳于桑野,是連長安都不在了,據說因爲他所戀慕的女子、時家大娘子時未寧遊歷嶺南時路遇盜匪殺掠無辜黎庶,時未寧憤然出手阻攔,血戰三晝夜,渾身無一處是好,生生將人數衆多的賊寇驚退,但自己也因傷重而亡——這奇女子身死之時屍身兀自不倒,橫槍坡前、渾身浴血、鳳目含威、粉面帶煞,威儀之重、戰死之悽烈,以至於前去收屍的衙役心神爲之所舍,竟不敢近前……因爲時未寧已故的祖父時斕曾爲大涼首輔、祖母更是貴爲華容大長公主,她的身死,驚動朝野,欽命嶺南駐軍清剿時未寧身死之地方圓千里之內所有盜匪,寧靖一時。
而淳于桑野自請爲先鋒,獲上意准許——他親手誅殺了圍攻時未寧的那窩盜匪,跟着卻再也沒有回到長安,道是要代替時未寧看遍這泱泱天下、錦繡大涼……
就連傳聞裡僅有的兩個知交好友時採風和寧搖碧,也再未能收到他任何消息,只在山川之間,偶爾聽人驚鴻一瞥。傳聞裡一度威懾長安衆紈絝豪門的三霸,在寧夷姡這一代看來大抵是虛名了。畢竟寧搖碧在家中是出奇的好脾氣,子女們甚至不曾見過幾次他發火,要發火也是對着下人,轉頭看到妻子或子女立刻又是笑臉迎人了……所以寧夷姡從來沒覺得父親不高興有什麼可怕的?然而寧搖碧不可怕,裡頭卻還有一位:“母親也在裡頭……母親心情也不大好。”
芳菲郡主頓時鄭重起來:“母親生氣了可是要動家法的,那我還是不提了。”其實她小時候卓昭節也是寵女兒得很的,可這上上下下長輩對他們沒有不寵愛的,卻沒個肯管教的到底也不成。而且他們的舅舅卓昭粹也是個好管閒事的,最看不慣沒規矩的晚輩,沒少從旁教唆卓昭節嚴格調教子女,卓昭節雖然沒全聽兄長的,但也不許他們失了分寸。久而久之下來寧家倒有些慈父嚴母的意思了。
芳菲郡主潑辣又頑皮,被這個母親管得最多,挨的家法也多……所以她對卓昭節還是有懼心的。姐妹兩個這兒嘀咕着,鳴籟壯着膽子越過她們把蔘湯送進去。花廳裡團團坐了一圈人,世子寧搖碧的臉色果然不太好看,他身邊的世子婦卓昭節微蹙着眉尖,兩人都彷彿遇見了什麼棘手的事情。
二郎君、三郎君顯然也識得分寸,此刻都乖巧的坐在下首,慢慢喝着茶,眼睛不時往內室方向看去,顯然都對雍國公支開旁人,只和長孫說話感到好奇。看到鳴籟端着蔘湯進來,寧搖碧掃了一眼,正要說話,十一歲的三郎君寧夷易反應迅速,立刻跳起來道:“我來送進去吧!”“你們祖父正和你們大哥說着話,先候着吧。”寧搖碧搖了搖頭,止住三子的小心思。寧夷易失望的坐了回去,拿眼睛望向母親,卓昭節嘆了口氣,點了點頭,於是他臉色立刻怏怏起來。鳴籟怯生生的站在門邊,她覺得此刻廳中氣氛很是古怪,本能的覺得不適合自己在這兒。可誰叫她就是去廚房取蔘湯的人呢?這會世子讓候着,也不能不候着好在沒過多久,內室的門就開了,衆人一起望過去,卻見寧夷曠在袖子裡攥着什麼出了來,眼眶紅紅的,顯然在裡頭哭過。
出來之後迎着父親弟弟們好奇與詢問的目光,寧夷曠猶豫了下,卻只含糊道:“祖父和我說了些以前的事兒。”一眼瞥見鳴籟,就道,“蔘湯拿進去罷。”這麼一句話的回答當然不能讓弟弟們滿意,若非顧忌着裡頭雍國公要靜養,而嚴母卓昭節就在跟前,寧夷易簡直要跳起來了。兩個弟弟都不住給兄長使眼色,只是寧夷曠移開目光不理會他們……
寧夷易索性湊到二哥耳畔嘀咕着回頭要設法把大哥抓到一旁問個清楚……其實也不只他們好奇,這日伺候着雍國公用了藥,等他歇息了,寧搖碧親自帶着次子和三子守夜,讓長女和次女去看着幼子——支開了礙手的子女們,卓昭節單獨把寧夷曠叫去詢問雍國公到底和他說了什麼?……畢竟雍國公現在病得雖然重,但也沒到需要準備後事的地方,難道他絕望到了以爲不成了,這就要和長孫交代什麼嗎?
卓昭節心想公公心裡到底是什麼事情這樣的沉重?按說諡號孝宗的治亨帝已經在十二年前就駕崩了,如今在位的真和帝乃是雍國公數十年前就一力保扶的,就連慕太后也對寧家極爲親善……雖然四年前紀陽大長公主的去世,讓寧家上下都十分哀痛,然而大長公主享壽八旬,高壽而終,臨終前道是看到寧家子嗣興旺,心已無憾——那時候雍國公也沒這樣的心事啊?寧夷曠被母親單獨叫來,自也明白要問什麼,當下道:“母親,祖父說了這些話只能在祖父……去世之後……再說。”卓昭節聽了這話,心裡一突,道:“什麼?你們祖父……怎麼會這麼想?如今病情也沒到那一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