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節第二日被使女叫醒,發現被子倒是幹了,正好好的蓋在了自己身上,她呆了一呆,猛然察覺自己居然只穿着中衣,頓時又氣了個半死,幾乎是哆嗦的打發了使女,跳起來迅速換了一身衣裙,又將那男式的中衣裡衣統統塞進榻底,抄起被子砸了半晌腳踏,才恨恨的停了手,無精打采的叫進明合:“打水進來梳洗。”
她明顯的興致不高,但因爲有昨日遊若珩的事情,明合與明吉只道她是還爲了回去之後受罰而擔心——兩個使女可比卓昭節更緊張的,自也沒心思安慰她,伺候着卓昭節梳洗,莎曼娜送了早飯來,用畢之後,因爲遊若珩吩咐過不許出艙門,卓昭節對着兩個心不在焉愁眉苦臉的使女也只能練琵琶了。
這麼過了兩日,莎曼娜又過來送晚飯,道:“已經到楓島了。”
“咦?”卓昭節叫明合捲了簾子開窗看了看,莎曼娜指給她看:“就是前頭那一個。”
“居然還有座小山?”卓昭節看了看那島,道。
莎曼娜一下子笑出了聲來:“這是離得遠,看着像山,其實也就一個土丘罷了,那楓潭就在丘下。”
江南山溫水軟,所謂的山陵都不高,放在北地,估計左近最高的幾座山峰也是個土丘,奈何江南地勢平坦,都稱之以山,卓昭節雖然沒見過真正巍峨的高山,卻也在書上看過太行、終南的描述的,知道莎曼娜一行都是從北地看着壁立前刃的高山過來的,自然不會將那楓島上的高地看成山。
卓昭節也不和她爭,道:“那蘇將軍與外祖父是不是就要下去了?”
“今兒個天黑了,得明早再去。”莎曼娜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如果遊若珩下了船,卓昭節自然有機會可以出去透透氣。
聞言,卓昭節果然露出失望之色。
莎曼娜掩嘴笑道:“明早老翰林下了船,莎曼娜來叫娘子?”
“你人真好!”卓昭節轉嗔爲喜,讚道。
莎曼娜吃吃一笑,眼波流轉道:“小娘子太客氣了。”
次日,樓船繞着那楓島尋了一圈,好歹尋到一處可以停泊的地方,搭出跳板,由幾個侍衛先下去,蘇史那與遊若珩讓着上了島,去楓潭那邊實地觀察鑑定了。
莎曼娜等人影消失在樹後,立刻到樓上來報信,卓昭節鬆了口氣道:“咱們也上島上去玩玩罷!”
“女郎千萬別!”明合與明吉慌忙攔阻道,“阿公走時沒說女郎可以出門,若只在船上走走還好,若到了島上被阿公發現怎麼辦?”
明合又道:“何況如今雖然已經秋深,但咱們江南氣候暖和,蟲豸也未必都蟄伏了,這島上一看就是沒人住的,連條象樣的小徑都沒有,女郎萬一走下去遇見什麼蛇鼠之類,那……”
卓昭節怏怏道:“船上有什麼好玩的?”
莎曼娜興致勃勃道:“這楓島上頗多小獸,方纔小主人說要叫幾個人下去狩獵,娘子真的不去嗎?”
“……不去!”只聽前一句,卓昭節還有點心動,聽說是寧搖碧的意思立刻斷然道!
莎曼娜和明合、明吉交換個眼色,均想卓昭節多半是把樗蒲一事都怪到了寧搖碧頭上,就笑嘻嘻的道:“好罷,那娘子在船上看看附近的風景也是好的,據說有人說‘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正是這個時候的景色呢!”
“嗯,我知道了,多謝你。”卓昭節勉強笑了一下,莎曼娜走後,她讓明合下去,“你去看着寧世子一行人都走了,我再下去!”
明合點頭,走了幾步忽然回頭道:“女郎要出去,不如帶上琵琶,這樣阿公回來看見,也好說是正在練習。”
“嗯。”如今主僕三個都是戴罪之身,出個艙門自然不敢怠慢。
因爲遊若珩、蘇史那和寧搖碧都下了船的緣故,樓船上顯得空空蕩蕩,甲板上更是空無一人。
卓昭節領着明合、明吉沿船轉了一圈,秋風從湖面吹來,楓島邊大片的蘆葦茭白紛紛俯首讓過,露出葉下柔順的黃綠莖稈,陽光明媚的照了下來,一派天澄水清,時或有游魚嬉戲着躍出水面,遠遠近近的湖面上,菱角、孔雀草、芡實之類,都還沒有明顯的減少,仍舊是儼然春色正酣的架勢,只在葉尖現出點點的蒼黃來。
因着日光明亮的緣故,此時的湖水也極清,完全是一眼見底,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見蝦子在湖底敏捷的移動着。卓昭節趴在船邊看了許久,忽然道:“這會的水已經這麼冷了,也不知道菱角之物竟然要到十月才枯萎。”
明合奇道:“不至於太冷罷?咱們這兒可是江南呢!”
“冷得極了!”卓昭節肯定道,“尤其是夜裡,當真是寒如冰水,我那天晚上……”
說到這裡忽然驚醒,硬着頭皮接下去道,“我那天晚上不小心推了被子被凍醒,水裡一定更冷。”
“水上與水下不一樣的呢。”明合、明吉倒沒起疑心,笑着道,“女郎別瞧它們露在水面上,根都要拖到水底淤泥裡的,那裡頭暖和着,自然不會枯萎。”
卓昭節發愣了一回,心想早知道寧搖碧後來故意騙人又拿自己被子擦溼發,當時發現他時很該將他按下去提起來這麼幾回出盡了氣纔好……自己怎麼就那麼好心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找到他時兩人情況都很不好,當真多按幾次下去,估計兩個人都要起不來了……這還虧得樓船停下來時怕被纏住,挑了沒什麼水草的地方,否則寧搖碧自作聰明往水草堆裡一跳……只孔雀草一件,足以纏得他在湖底長眠不起了……
她這麼胡思亂想着時而慶幸時而懊惱,偶爾與明合、明吉搭上幾句,辰光漸漸過去。
黃昏。
餘暉溫柔的披過山水,從遠處的湖面,到近處的水上,一片金色活潑的跳動,似盈盈含笑,卓昭節安安靜靜的揹着手,站在船頭,若有所思的望着這幅落日之景——山還是山,島還是島,湖,還是湖,只是襯着燦爛的夕陽,這一切都彷彿神聖安謐起來,遠處,幾隻孤鶩沙啞的叫着,低飛掠過湖面,在光輝裡,它們的翅膀彷彿赤金,掠過的地方,圈圈點點盪漾出異於水面自然成紋的波紋,船下,湖水一波又一波的拍打着船身,發出不高不低的嘩啦聲……
這江南的黃昏,於她並不陌生,繽蔚院裡秣陵城中出了名的繽紛蔚然,古杏古桃靜靜怒放的辰光,她有許許多多的黃昏,扶在迴廊的欄杆上看着淡粉淺緋的花瓣轉爲金黃,紛紛揚揚裡似一陣金色的雨……打着鞦韆飛過花雨,停下來時滿身滿頭,是比“春日遊,杏花吹滿頭”更風流的景緻……
這江南的山水,她更是看成了習慣,但這一刻,卓昭節仍是沉浸下去,那並不熾烈了的夕陽,卻有着難以描繪的浩大、溫柔,卓昭節仰望着餘暉,卻不期然的想起了“澤被蒼生”四個字,這本該春日裡最容易想到的詞,如今放在深秋的落日中,忽然出奇的和諧,卓昭節站了許久、又許久,直到身後嘈雜起來,有個聲音道:“噫,看落日看呆了嗎?”
語氣裡難掩戲謔,卓昭節背在身後的手頓時一緊,下意識的捏了拳!
回過頭去,果然一羣人有漢有胡,簇擁着錦衣華服的寧搖碧上了甲板,好幾個侍衛或提着山雞、或拎了麂子、獐子等物,江南水草豐茂,這楓島雖然不很大,裡頭的小獸倒是當真不少,更有兩人居然還搬着一頭大蟒——那蟒身總也有盤子粗細了,被繞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擡上來,身軀兀自微微掙扎……
明合忙道:“女郎,咱們先回艙裡去罷?”
寧搖碧既然都回來了,想來遊若珩和蘇史那也快了,並且如今因爲隨寧搖碧出獵的人多半都帶了獵物歸來,甲板上頓時顯得擁擠,明合與明吉就要勸說卓昭節回艙暫避。
卓昭節也有此意,暗暗瞪了眼寧搖碧,正要舉步,不想寧搖碧對周圍吩咐幾聲,衆人轟然應諾,都提了獵物回後艙,頃刻間將甲板上騰出地方來,寧搖碧走到卓昭節跟前,笑着道:“你那《夕陽簫鼓》練得如何了?”
“不勞世子操心。”卓昭節捏了捏拳,不冷不熱的道。
寧搖碧聞言,露出似笑非笑之色,道:“咦,你不會氣到現在罷?都兩三天了。”
這時辰與樗蒲之事也對得上,明合、明吉都以爲是樗蒲,雖然不敢明着說話,但暗中都悄悄拉了拉卓昭節的袖子,示意她莫要與寧搖碧太過爲難,只是卓昭節暗中吃了大虧,連說都沒地方說去,哪裡肯理她們?仍舊是拂袖而去!
她回到艙房又過了片刻,才聽說遊若珩與蘇史那回來了,兩個人雖然帶了小廝、侍衛,據說還是有點狼狽,甚至遊若珩還親自下水一回探了水底,所以回來之後都各自更衣沐浴了。
卓昭節又是獨自在艙裡用畢晚飯,心想明兒應該就要回程了,也不知道回程的路上,有沒有機會纏得遊若珩答應不告訴班氏……琢磨了半晌,覺得只有把《夕陽簫鼓》練好,纔能有生路——怎麼着也得將這回出來時用的理由解決了,纔可以辯解樗蒲不過是一時遊戲啊!
因此用過晚飯,就命明合、明吟不許打擾,拿了琵琶,認真練了起來。
她追想着黃昏時湖上落日的浩大,指上漸緩,然而聽謝盈脈彈奏《夕陽簫鼓》時的那種祥和、盛世喧譁裡悠然寧謐的意境,卻模模糊糊彷彿摸到了門檻,固然因爲邊彈邊追憶,彈得一首曲子斷斷續續不成樣子,但這麼彈完一遍,再彈時就順手了許多。
正練得漸入佳境……艙壁上,毫無徵兆的開了門,寧搖碧施施然走了出來,對目瞪口呆的卓昭節比了一個噓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