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牀頭跪坐着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小小的掌心裡端着相對她這個小人而言太過大的玻璃杯,水汪汪的大眼睛帶着幾分委屈和怯意瞅着他……
傅臣商瞬間又從現實跌入了夢境裡,午夜夢迴,他曾經無數次想象過那個無緣來到世上的孩子如果生下來是長得什麼樣子,如果是女孩會怎樣,男孩又是怎樣?
眼前這個孩子簡直就像是從他的夢裡面走出來的,這麼多年來腦海裡那個模模糊糊無法具象的影子一下子變得清晰明朗了起來。
他想,如果他和安久有個女兒,一定就是長得這樣。
傅臣商就這樣保持着扭着頭的姿勢仰視着枕頭邊的小丫頭,眼睛半天沒眨,如果真的是夢,爲什麼他甚至可以聞到糖果和奶香的氣味?這裡明明是醫院,有的應該只有刺鼻的消毒水味不是嗎孀?
“你是誰家的孩子……”傅臣商用盡生平所有的自制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卻發現成效不大,因爲他開口的時候,聲音分明是顫抖的。
飯飯看着手裡空空的杯子和傅臣商腦袋下面已經溼透了的枕頭,知道自己這回闖了大禍,正不知所措的時候,聽到傅臣商的問題,於是懵懵懂懂地回答:“我是你家的孩子啊!”
傅臣商的表情簡直比飯飯還要懵懂,“我家的?爝”
有個念頭陡然從腦海深處浮現出來,令他整個身體都緊繃了,他用極端壓抑的聲音問:“宋安久是你什麼人?”
傅臣商的表情讓飯飯覺得有些害怕,微微瑟縮了一下回答:“是我麻麻……”
傅臣商驟然捏緊了雙拳,表情因爲過度激動而扭曲,他立即強撐着起身,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某個可惡的女人問清楚,不管是誰,請告訴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因爲身體太過虛弱,他剛一坐起身就感到腦袋一陣暈眩。
一旁的飯飯急了,“拔拔,你不要亂動,我去找護士姐姐!”
傅臣商就跟突然被人點了穴一樣安生不動了,“你叫我什麼?”
飯飯歪着腦袋不解狀,“拔拔啊?”
她想起來爸爸是第一次見到自己,覺得有必要自我介紹一下,於是開始結結巴巴地背誦早就準備好的臺詞,“拔拔您好,我叫傅知之,大家都叫我飯飯,今年五歲了,是你和我媽媽的女兒,很高興見到你……”
飯飯的話無疑已經回答了他所有的疑問,儘管這個事實聽起來是如此不可能,他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
傅臣商顫抖着擡起手,特別小心地朝牀頭的小丫頭探過去,猶豫了好幾次才緩緩地繼續朝她接近,似乎是想要確定她是真實存在的……
一直以來,他最痛苦和自責的便是當年到最後還是沒能救下安久腹中的孩子,每每想起,都感覺自己的雙手沾滿了血腥,那種只能眼睜睜看着親生骨肉在一牆之隔被手術肢解死亡卻無能爲力,是他這輩子都無法揮之不去的陰影……
他從未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會得到救贖。
飯飯眨了眨眼睛,似乎心有靈犀地感覺到了爸爸的激動緊張的情緒,當傅臣商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始終不敢碰觸她的時候,特主動地把自己的小腦袋朝他的掌心貼了過去,並且緩緩地蹭了蹭……
飯飯一直都特別喜歡被大人們摸摸頭,因爲那樣代表着被疼愛和喜歡,每次被撫摸都會特別開心,眯着眼睛享受地跟一隻小貓咪一樣。
傅臣商簡直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掌心下面是小小的一顆腦袋,毛髮觸感的那樣柔軟,溫度也是如此真實……
這是……他和安久的女兒……
吱呀一聲,病房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團團還在那掛水,安久因爲實在不放心,所以還是抽空先過來這邊看一眼飯飯和傅臣商的情況。
她的臉色看起來非常不好,傅臣商生死未定、遲遲不醒,這時候團團又生病了,所有的壓力累積到了一起,她已經到了瀕臨絕望的邊緣。
那個男人總是這樣,從來都是這麼霸道,只要他想給,從不管她到底要不要,現在連性命都交到了她的手上,他有沒有想過,她怎麼能承受得起?
她只想帶着孩子安安穩穩的生活,可是卻一次又一次被推到風口浪尖。
自從回來以後,這顆心就上躥下跳,從沒有回到過原地……
這幾天的煎熬幾乎把她這輩子的精力都消耗殆盡了,卻還要在孩子們面前裝作什麼事都沒有。
安久推開門,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牀上神情專注的傅臣商,他那雙本來緊閉着毫無生機的眸子裡面此刻流光溢彩……
飯飯正仰着小腦袋跟他商量,“拔拔,我不是故意坐到你肚子上的,也不是故意把水潑在你身上的,拔拔,你可不可以不告訴麻麻?”
“唔……”傅臣商顯然已經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安久,有些抱歉地說,“可是你麻麻好像已經知道了!”
安久站在門口看着病房內的一幕,身體僵硬地跟石頭一樣,遲遲緩不過神來,好半天才消化完“傅臣商醒了”這個消息,然後身體慢慢柔軟、放鬆、失力,完全鬆懈下來之後幾乎站立不穩。
把內心所有的情緒都壓了下去,安久板着臉,面無表情地走過去把飯飯從牀上抱了下來,又把溼淋淋的枕頭拿下來,用枕巾隨手擦了擦傅臣商潮溼的脖子和前襟。
“醒了,我去叫醫生。”
毫無感情的語氣,從頭到尾甚至都沒有正眼看他。
傅臣商卻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在她起身離開之前一把扼住她的手腕,拉得她跌進自己的懷裡,“別走……”
安久蹙眉,“放手,我只是去叫醫生。”
傅臣商灼人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耳廓,“我不要醫生,只要你。”
安久沉默了半晌,終於,身體漸漸開始顫抖,連女兒在場也顧不得了,用極低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傅臣商,你知不知道你是個混蛋?”
傅臣商心疼得跟什麼似得,將她摟得更緊了,“是是是,我知道,我混蛋!嚇壞了是不是?對不起,對不起安久,讓你擔心了!禍害遺千年,我怎麼會那麼容易死!”“……”他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幸好我沒死,不然,怎麼會知道,你居然給我生了個這麼可愛的女兒。”
飯飯一聽這話明顯是誇自己,立即附和道:“媽媽可厲害了!可以生出飯飯這麼可愛的寶寶!”
安久無語地看了眼女兒,情緒緩和之後,急忙準備去叫醫生,然後掏出手機要給傅家那邊打電話。
傅臣商那廝卻無賴一樣奪了她的手機不給她打電話,還拉着她的手不給她走。
“傅臣商,你別鬧了!手機還給我!”
“安久,不要叫醫生,誰都不要叫,我想跟你和孩子單獨相處一會兒好嗎?”
“不好。我還有事。”安久的話毫無轉圜的餘地。
傅臣商頓時變了臉色,眸子裡滿是自嘲和失望,原來還有事情比自己更重要嗎?
也是,對她而言,他早就已經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了。
現在他都已經醒了,她沒了內疚和壓力,自然不必親自再守着,可以隨便把自己丟給其他人了!
安久的個性他太瞭解了,所以從沒奢望過這次的事情一定可以讓她對自己改觀甚至回到自己身邊,但是她如此冷漠的態度還是讓他太寒心。
如果連生命都無法挽回她,那他還有什麼可以給她,還有什麼可以令她回心轉意?
她的一次次拒絕都沒有令他退縮和放棄,可是此時此刻,他是真的覺得無力了。
傅臣商鬆開了她的手,涼涼道:“你走吧。”
於是安久在他無比委屈哀怨的目光中把自己的手機給拿了回來,“傅臣商你別任性了,團團發燒了,一個人在吊水,我還要去陪着他。”
傅臣商眉頭緊蹙,“團團是誰?”
“你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