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上鹿苑,季嬴夢見母親依然安在,父親保護一切,她依然是一個小女孩,在草地上活蹦亂跳。←,阿弟尚未及冠,瘦得像把劍,在她在草地上打盹時握着馬鞭守在她邊上,暗夜之中輕淺地微笑。
夢多麼甜蜜,甜蜜的事總是不會久長,黎明無情地到來,陽光如同匕首穿刺而下,她渾身痠痛地醒來,孤獨而疲憊。
她因從成鄉到下宮,再到綿上的旅途而疲憊,因阿弟和父親陸續離開後,她必須承擔的責任而疲憊。
近來晉國風聲鶴唳,太行以東又要打仗了,而季嬴匆匆到此,只是爲了遠遠眺望,給父親趙鞅送行。
豔陽下,本來空曠的綿上獵場變得擁擠不已,人馬嘶鳴聲不絕於耳,趙氏家臣和私屬們紮營的帳篷好似葛麻做成的蘑菇,遍佈四野。在馬車的帷幕裡,她看見那些新投靠趙氏的門客,一個個都高昂着頭,就指望着這次出兵能立下功勳,能被提升在聚賢館中的等級,或者順利轉爲屬吏和軍職。
她還看到拿戈的兵、帶劍的吏、戴胄穿甲的虎賁站在路邊,他們剛結束了一場以狩獵爲名的演練,無數矛尖閃着紅光,彷彿正在泣血。
還有前來旁觀趙氏軍威的吳國使節團,那些斷髮紋身的異邦人不屑地看着趙兵們列陣,其中幾人頗有想上前較量一番的心思,看到季嬴走在車外的侍女隸妾們,還會故意發出一陣狼嚎般的喊叫。季嬴顰眉不已,因爲母親的言傳身教。她對這些吳人一向是敵視而無好感的。
仔細觀察的話,他們隊伍裡夾雜着驅趕輜車的商賈工匠。還有餵養牲畜的虞牧,其中一些人的面孔季嬴熟悉無比。是趙氏下宮的黑衣衛士。連司士鄭龍也在其中,他們本應該穿上黝黑的甲衣,護衛在父親左近,卻爲何打扮成了這副模樣?
在季嬴私下裡詢問時,趙鞅看了他一眼道:“是你阿弟的謀劃,男不言內,女不言外,你就不必知曉了。”
趙鞅以往沒少出徵,但這次略有不同。季嬴在心繫兩個人的同時,還得承擔下宮內務。
“此次我讓董子回下宮主持趙氏政務,外事由他,內事就由你了,等戰事終了,趙氏的主邑便要遷徙到晉陽去,一應事務都要協調好,北方苦寒,比不了新絳富庶。還得做不少準備。”
“唯……女兒知道了。”
季嬴已經十七歲了,她和兩年前相比變化極大,不僅是體態,還有性情和能力。她一手操辦了成鄉的瓷器生產。接管了下宮的種種內務。
但夜深人靜之時,少女只想痛哭一場,她實則真的厭倦了這種竭力堅強。如果能再一次,再一次變回年少時那個天真又膽怯的小女孩。就一次,真的……一天……一個時辰就好……
但此番。她只能堅強,站在高崗上眺望,季嬴注視着趙鞅駟馬戰車上的旌旗。那是她畢生所見最爲壯觀的旗幟,白底黑邊,繡着趙氏家族黑色的玄鳥紋,巨大、騰越而驕傲。
撫着手邊長大的小白鹿,季嬴昂頭向昊天祈求。
“只望此次父親能旗開得勝,無恤也能心如所願,早日歸來。”
等到卒伍全部開出獵場,季嬴看着眼前再度寂靜空曠下來的綿上,心裡想着等明年開春,家族就要北上晉陽。聽說那兒地廣人稀,單單趙氏劃出的大原獵苑就有百里之廣,或許可以裡邊多養些鹿,甲兵在外,趙氏的經濟也不能落下……
“不過,一旦去了晉陽,離無恤所在的西魯又遠了數百里。”
良久,一首深婉悠長的《君子于役》在高崗上緩緩迴響: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
“衛侯此人雖然私行糜爛,對民衆也不見得多愛惜,但在士大夫中風評卻是不錯,他天資聰慧,治國的能力還是有一些的,尤其是能忍!”
九月中旬,廩丘城中,趙氏郵無正師抵達南陽的消息已經傳來,趙鞅也將帥主力越過太行東來。在中行、範、邯鄲三家的目光緊盯東陽、夷儀,正忙得火熱朝天地徵召兵卒準備救援的時候,趙氏東西兩位主政者卻一直保持着對衛國的警惕。
從去年的熒澤之盟後,有消息稱衛侯對晉國強加的割地賠款“不平等條約”極爲不滿,他一直在與齊國接洽,隨時可能再度反叛。
“晉以力爭,而不務德,自然就無法長久留住小國。”連趙無恤也不能不承認,在安撫諸夏維持國際關係上,這十多年來,晉國做的還真沒齊國好。也就趙鞅在不停奔波,但放到大局上,卻沒什麼大用。
吃力不討好的王道霸業時代已經過去了,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戰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以後幾百年的爭霸,都會是**裸血淋淋的,最後演變爲大規模兼併。
無恤不知道,歷史進程會不會因爲他的到來而提前。
總之,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開春時衛國沒叛,入夏後也沒有。直到齊國攻夷儀,濮陽那邊依舊不見動靜,只是在秋收後集結好了兵卒,舉國之兵五百乘駐留濮陽,不知道意圖何在。
所以到了九月中時,連趙無恤都不得不對衛侯的隱忍感到佩服了。
張孟談在旁分析道:“雖然齊人日夜相攻,但夷儀畢竟是經營百年的堅城,至今外郭尤在。晉國援軍還有些時日才能抵達,目前齊軍主力只需面對中行氏少量邑兵騷擾。所以說,比起去年冒冒失失的和齊國盟會反晉而言,衛侯現在學聰明瞭不少,既然形勢並不緊張。那他便可以等待最佳時機舉旗。”
無恤有些牙疼:“這一拖延,既能讓我西魯不能貿然挑起戰事。又能在最合適的時候給晉國範、邯鄲援軍攔腰一擊,使他們無法增援夷儀。”
耳聞不如目見。經過此事後,無恤開始拋棄對衛侯這個男女通吃者的鄙視,重新把他當成一個重要敵人來考量。無怪乎,一年前和孔子在中都相見時,子路在側,說起諸侯國君,孔子竟然認爲衛侯在爲政上是比較賢明的。
無恤表示不解,當時孔子說道:“衛侯天資聰睿,他年輕時。因爲彌牟的智慧足治千乘之國,其信譽足以守土,於是愛而任之;又有名爲林國者,見賢必進,是以衛侯之朝無遊放之士,一併賢而尊之;又有名爲慶足者,衛國有大事必起而治之,無事則退而容賢,靈公悅而敬之。大夫史苟因政見不合就離開了衛國。衛侯就趕緊跑到郊外去野宿了三天,還停止了娛樂,一定等史苟回來後纔回宮。他能有這樣的作爲,譽之爲賢。不亦可乎?”
齊豹、北宮喜之亂後,衛國竟然近二十年沒有再遭內亂,中夏諸侯現在唯獨宋、衛尊其君。這也是一個明證。
但無恤在聽過衛人子貢一些敘述後,卻覺得這話有所偏頗。
彌牟就是彌子瑕。他被重用可不止是因爲有才,還因爲是衛侯男寵的緣故。年老色衰就漸漸失寵,輪到公子朝受待見。那位林國舉薦人才並不是沒有代價的,被舉薦之人得拿出一部分俸祿分給他。衛國也沒有好到什麼“朝無遊放之士”的程度,子貢、子路就跑到國外討生活了……
他懷疑是孔子年輕時離開魯國,受過衛侯禮遇的緣故,所以選擇性無視了一些東西。沒辦法,夫子性情就是這麼好惡分明,他近來就對趙無恤公然組織西魯大夫私盟有些生氣。
闞止焦慮地說道:“無論如何,若再這麼下去,吾等就會被北邊的齊國東阿、平陰之師,衛國濮陽的五百乘兵卒,還有不知道何時會來襲的盜跖給夾在中間,反制得動彈不得。必須早日破局才行,否則,別說什麼想在亂局中獲取好處,說不定還會受損失。”
“無妨,東阿、平陰的齊人偏師謹慎起見,只想擋着吾等北上,從未敢越過邊境半步,有羊舌司馬在,可以無虞。”
“至於衛國……忍字頭上一把刀,衛侯不動也好,他們的主力在濮陽,精力也被晉國範氏朝歌軍,邯鄲軍吸引住了,正好讓吾等解決一下大野澤的後顧之憂!”
……
過去一年裡,趙無恤一直在精心編制對付盜跖的大網,招募了三四千流民,甄別後分散安置在領地內。但若不徹底將盜跖勢力擊垮,大多數人依然會團結在他身邊。
可在打擊盜跖的軍事行動上,無恤卻遇到了不少麻煩。
且不說他那剛成軍的舟師敵不過盜跖手下從小在湖沼長大的湖寇,就說在大野澤的邊緣地帶,軍隊的力量也很難深入。
盜跖很聰明,他漸漸摸清了武卒作戰的規律,線列方陣對上依然停留在“堂堂正正之戰”的諸侯卿大夫軍隊時是佔優勢的。可對付神出鬼沒,見利則聚合,不利則如鳥獸散的盜寇,一般只能衝散其主力,但圍剿起小型部隊,卻佔不了什麼優勢。
所以,羣盜現在覺得,自己只要別深入內陸,進入騎兵的活動範圍即可。去年開春後,盜跖的手下外出劫掠也好攻城也好,都乘吃水淺的長船,不離開能行船的水邊。敵來則退,乘船到大澤另一頭繼續劫掠攻城,在半沼澤地帶作戰,武卒也奈何他們不得。
武卒內部的軍吏們已經形成了一定的模式,所以邑兵、亭卒也是以這種方式訓練的。
所以夏天的時候,一支兩百餘人的亭卒追擊羣盜,就碰上盜跖親自埋伏,他利用羣盜如雨點般的投石索拋射打亂了亭卒的陣型,然後一擁而上摧毀之,等援軍趕到時已經來不及了。
那一次,共有百餘亭卒死傷或被俘,是趙無恤勢力在西魯紮根後最大的一場敗仗。
無恤當時極爲震驚,痛定思痛後,也開始改良武卒的陣法。他和冉求集思廣益,結合羣盜特點和前世見聞,研究出了一種“剿匪專用陣型”,這次正好能派上用場。
“我自有主意。”
無恤將目光從衛國移向了地圖東面:“吾等這半月來的調動,可不止是爲了單純防禦,鄆城那邊可佈置妥當了?”
“唯!子有遣人來報,說是萬事俱備,只等柳下跖入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