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籠上來,被風一吹就散了四周的景象。江玄瑾微微恍惚,彷彿回到了一年前的飛雲宮。
丹陽最愛瑤池牡丹,宮裝上層層疊疊地繡着,她氣勢很足,就算是將死,坐在那合歡榻上,也是一副高傲十足的模樣,雙手交疊端在身前,下巴微揚,吐出來的話又毒又狠。
當時他以爲,她是惱羞成怒不甘伏法,所以纔對他說這麼一句話。
可後來他知道了,她是難過,被他親手送上黃泉,她難過得要命。卻還維持着架勢,不想讓他瞧出來。
她連死都要在他眼裡死成最耀眼的樣子。
“你……”摩挲着她的手背,他眼眸發紅,“你是有多喜歡我?”
身邊這人回答不了他了,汗水溼透,雙眼緊閉,穩婆七嘴八舌地嚷着“用力”,旁邊還有人在教她怎麼呼吸,她在努力忍着不想叫喚,可還是禁不住泄出幾聲疼極的悶哼。
“羊水破了!”穩婆欣喜地喊了一聲,又連忙順着她的肚子。
江玄瑾覺得自己應該算平靜的了,他沒有失態,也沒有大喊大叫,只是坐在這裡拉着她的手而已。可不知怎的對面徐初釀和青絲看他一眼,眼裡滿是擔憂,李懷玉喘口氣的間隙擡眼看他。也忍不住皺了眉。
“你……要不要出去?”她斷斷續續地道,“我怕……我怕你先堅持不住。”
溼透了的頭髮貼在她臉上,江玄瑾瞧着,伸手替她別到了耳後,然後低頭,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
她現在有多狼狽,想想也知道,懷玉悶哼一聲,別開頭:“汗水……是苦的。”
“告訴你個秘密。”身邊這人低頭看她,啞聲道,“你特別甜,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苦。”
懷玉一震。
很久以前的洗硯池裡,他嫌她:“你話怎麼這麼多?”
微風吹皺一池墨水,她口乾舌燥地道:“還不都是爲了你?”
“嗯?”
“你說她對你有用,我就幫你勸啊,說不定那姑娘吃軟不吃硬。被我說通了,願意幫你呢?明兒我還來說。”
“何苦?”
她突然停了步子,朝他勾了勾手:“我告訴你個秘密。”
疑惑地看她一眼,江玄瑾低下頭來。
她伸手飛快地摟住他的脖子,張口就含上他的脣瓣,使勁一吮,“吧嗒”一聲再鬆開。
“你特別甜,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苦。”她道。
你特別甜。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苦。
這是她調戲他的話,他當時是惱的,羞得臉上泛紅,恨不得掰開她的嘴,把這話給她塞回去。過了這麼久了,她以爲他都忘了,可他偏生記得一字不差,還學着她的語氣說還給她。
分明是聽進去了嘛!
只是,現在的江玄瑾嗓子可真是抖啊,哪還有以前那沉靜繚繞的佛香?貼在她耳側,絲絲的顫音夾着低啞,聽得她心口都疼。
“夫人!夫人快醒醒!不能昏過去!”穩婆突然掐着她的人中,低喝起來。
江玄瑾微微一窒,抓着她的手陡然一緊。
牀上的人瞳孔渙散,無意識地跟着穩婆的力道使勁,嘴裡喃喃低語着些什麼。
他俯身過去,聽了許久才聽清。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呈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我還想……還想和你歲歲長相見呢……”
越來越虛弱的聲音,漸漸沒在了她的脣齒間。
眼眸通紅,江玄瑾死死地盯着她,怒聲道:“說話要算話!你這一次再騙我……要是再敢騙我……”
他不知道該拿什麼威脅她,呆呆地抓着她的手。薄脣緊抿,怒極又無措。
牀尾坐着的穩婆看見孩子露頭了,高興地喊出了聲,接託着小腦袋,往外緩緩用力。沒一會兒,“哇”地一聲啼哭就響徹整個廂房。
“哎哎!還有一個!還有一個!”穩婆瞧了瞧,大喜,“雙胞胎啊!怪不得這麼大的肚子,快快!夫人快再用力!”
右邊的穩婆聽了,扭頭就想向紫陽君賀喜。
然而,紫陽君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似的,白着嘴脣盯着牀上的人,一動也不動。
“血!”瞧見自家主子身下有些不對勁,青絲急喝,“出了好多的血!”
睫毛顫了顫,江玄瑾轉過頭去,目光觸及祁錦手上大片大片的血紅,身子陡然僵硬。
“君上快出去。”徐初釀看他這表情,實在覺得不妥,推他一把,隨口瞎編,“您在這兒不吉利,對懷玉不好,出去等着,這兒有咱們呢!”
“您這邊請。”青絲更是直接,上來扶了江玄瑾的胳膊,強硬地把他往外推。
意識到這些人是想支開他,江玄瑾沉了眼神:“放手。”
徐初釀焦急地道:“您在這兒,懷玉也擔心,本就沒什麼力氣了,您給她省省心!”
腦海裡閃過一些凌亂的畫面,江玄瑾抿脣,固執地搖頭:“我要在這裡陪着她。”
不管會發生什麼,他都要在這裡陪着她,他一定不會像大哥那樣,只能站在外頭蒼涼地抱着孩子。
他想抱的是她。
“不用擔心我。”他和緩了神色,低聲對她道,“我不怕,也不擔心,你說要與我長相見,那不管在哪裡,我都會讓你看見我。”
溫溫柔柔的語氣,聽得青絲紅了眼。
祁錦慌亂地替懷玉止着血,穩婆還在想辦法給她打氣,眼瞧着她氣息越來越微弱,穩婆忍不住急道:“君上,您說些夫人喜歡聽的話,給她鼓鼓勁兒!”
喜歡聽的話嗎?江玄瑾想了想,撫着她的頭髮輕聲哄道:“丹陽長公主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李懷玉眼皮動了動。
江玄瑾知道,她若是有力氣,一定是會笑的,一邊笑一邊罵他虛僞,分明之前從未認可過她。
可他是認真的,輕輕觸了觸她的眉眼,他低笑道:“若是早些知道真相,我會在你還是丹陽的時候就喜歡上你。”
頓了頓。又道:“換句話說,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喜歡你。”
在長公主與紫陽君長達八年的鬥爭裡,世人以長公主的薨逝宣告了紫陽君的勝利。可現在,她什麼都不用做,他就已經輸了個徹頭徹尾。
出來混的,果然遲早是要還的。
像是當真被他的話鼓勵到了一般,懷玉突然回了點神,藉着穩婆那一推,肚子猛地往下一墜。
“哇——”又是一聲響亮的啼哭,第二個孩子,順順利利地被剪了臍帶,抱去清洗。
但是,與此同時,大片的血染紅了半面牀單,李懷玉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抓着江玄瑾的手就是一鬆。
心裡跟着往下一沉,江玄瑾抓了她的手,像是什麼也沒發現一般,重新握好她,抿了抿脣。
“京都是個好地方,你定然也喜歡那地方。”他道,“再過一段時間,我帶你回去看看。你種的橘子樹,一定能結果子了。”
“你讓青絲裱好的那四個字,我讓他們帶上,回去依舊掛在原來的位置。你還想要別的什麼字,我都寫。”
“只是你別再繡帕子了,繡得真難看,好端端的四個字,怎麼被你繡得那麼醜,誰願意帶在身上?”
說着,他把那帕子從袖袋裡拿出來,放在她眼前:“你看,真的好醜。”
牀上的人沒有迴應他,青絲和徐初釀都有些哽咽。
江玄瑾一句也沒多問,繼續小聲說着:“你皇弟真的很不像話,你要寵他,我可不寵。再過幾日。我是要叫他明白什麼叫長幼有序,當初他裝得太乖,挨的戒尺還是太少了。”
“還有陸景行,他的回禮我給了,只是他一直沒看見,實在怪不得我,但你別惦記了。”
絮絮叨叨,喋喋不休。衆人都覺得,紫陽君是要把這二十多年省下來的話一次性給牀上這人全說了。
可牀上的人一點反應都沒有。
長公主一口氣生了個龍鳳胎,外頭等着的人聽着這消息都歡呼了起來,一直繃着臉的陸掌櫃也鬆了神色,腳下一個踉蹌,被身邊的人扶住,自嘲似的笑了笑:“年紀大了,手腳不靈便,才站這麼一會兒腿就麻了。”
說着,又問裡頭出來的穩婆:“母子平安嗎?”
穩婆抖了抖,小聲道:“兩個孩子是沒事的。”
笑意一僵,陸景行沉了臉:“什麼意思?”
剛剛還歡騰一片的庭院,瞬間就變成了死寂。
“臨盆……大出血了。”穩婆顫顫巍巍地道,“裡頭還在救,不知道結果會如何。”
“啪”地一聲響,南陽玉做的扇骨磕在地上,斷了兩根。
未時的天,還沒到黑的時候,卻莫名的陰沉了下來。祁錦在屋子裡急救,所有的人,包括紫陽君,統統被趕出了門。
江玄瑾站在庭院裡,神色出奇的平靜。徐初釀過來問他要不要去隔壁房間看看孩子,他沒反應。一雙眼盯着面前那緊閉的門,像是在等一個宣判。
半個時辰之後,祁錦神色古怪地開門出來。
“如何了?”陸景行上前便問。
祁錦欲言又止,看了看江玄瑾,道:“夫人想見君上,只君上一人進去。”
陸景行一聽這話就閉了眼,旁邊的就梧等人也都紅了眼睛。
要……交代遺言了嗎?
整理好衣衫,江玄瑾捏了捏拳頭,擡腳跨進了門。
牀上躺着的人臉色青白,嘴脣起了幹皮,頭髮也凌亂。看見他進來,她勉強扯着嘴角笑了笑:“怎麼……不高興?”
努力壓着心裡洶涌翻騰的情緒,江玄瑾抿脣,雲淡風輕地道:“沒有。”
她欣慰地點頭:“往後……孩子們就要靠你多照顧了……”
心口驟疼,江玄瑾低頭看她。
懷玉勉強伸手,剛好就有一滴水落下來。落在她指尖。
“一線城……下雨了嗎?”她輕笑。
江玄瑾點頭:“屋子有些漏雨,等過兩日,我讓人來修。”
嘆息一聲,懷玉看着他道:“你上回說……你心悅我。”
“嗯,我心悅你。”
“那……愛我嗎?”
喉嚨緊得生疼,江玄瑾接住她晃在半空中的手,輕輕吻了吻:“愛。”
“好好地……跟我說一遍。”她笑,眉心又皺。似是疼得緊,聲音更虛,“快點啊……我要堅持不住了……”
慌張地抓緊她,他什麼也不想顧了,啞聲道:“我愛你,很愛你。”
至始至終,都只愛過你。
滿足地笑了笑,懷玉感嘆:“你之前還不肯說。”
“我肯的。”他道。“你別睡,以後每天我都同你說,好不好?”
“這話是你說的。”懷玉緩緩閉上眼,“那明天,記得跟我說。”
“不行!你睜眼!”牀邊的人陡然慌張,“別睡!”
不好意思再裝下去了,李懷玉輕咳兩聲,虛弱地道:“我要是不睡。身子怎麼好得起來?祁錦說了,這大出血要養上幾個月呢,剛剛力氣都用完了,我現在很困,你快放開我。”
“不……嗯?”察覺到哪裡不對,江玄瑾一噎,接着微微一眯眼。
養上幾個月?
她沒性命危險?
感覺到牀邊的氣息瞬間變涼,李懷玉立馬閉眼悶哼一聲,虛弱地“暈”了過去。
反應過來這人是在故意嚇他,江玄瑾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噎死。
“李懷玉!”
多大的仇?到底是多大的仇要這樣嚇他?他剛剛是真的以爲……真的以爲她要……
狠狠一巴掌打在自己大腿上,他掃了一眼牀上這人的確蒼白的臉,起身,大步走向門口,抓着門弦就是猛地一拉——
門口偷聽的一堆人差點齊齊跌進來,祁錦首當其衝。很是尷尬地整理好衣裳,小聲道:“奴婢剛還想提醒君上呢,夫人沒大礙了,就是出血多,需要好生調養,您也不能說太久的話,早些出來,放夫人休息吧。嘿嘿。”
江玄瑾冷冷地看向後頭的陸景行,後者正心疼地抱着自己的玉骨扇:“你別看我,我也被她們嚇住了,這可是南陽玉啊,很難得的!”
他再看向就梧,就梧打了個寒戰,連連搖頭:“咱們都是剛剛纔從祁醫女這兒知道的,全都不知情啊!”
都是裡頭那位主子一個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