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季蔚明不便在桃溪久留, 理了行裝帶了侍衛揚帆歸京,季蔚琇依依難捨, 折柳送別, 卻是寒冬葉敗,連根柳枝都沒有,遠帆如雁影北去, 空留江水渺渺。

沈拓看季蔚琇神情低落,在酒肆要了一罈酒,二人江邊一截枯木上坐下對飲。

“這是酒肆自家釀的渾酒, 入口無味。”沈拓笑道, “明府吃慣好酒,不如嚐嚐農家劣酒。”

季蔚琇接過粗瓷黑碗, 苦酒入腸更添離愁, 面上卻笑道:“可惜沒有春韭來配它, 冬日烈酒炙羊, 才驅得寒意。”

沈拓道:“哪日捨命陪君子,與明府大醉。”

季蔚琇哈哈一笑,轉頭看一衆船手彎腰拉縴的船伕, 汗滴下土, 滿面塵霜, 日俸不過堪堪度日, 臉上卻無怨懟之色。真是渴者不得飲,飲者嫌茶陳。

二人均有心事,對飲幾碗, 季長隨嫌江風送寒,愁眉苦臉催季蔚琇歸轉,季蔚琇與沈拓道:“改日再與都頭對飲,車到山前自有路,多思無用,你我共勉。”

沈拓見季蔚琇雖目有憂色,卻無自怨自艾、悲愁難解之態,頓笑道:“除卻生死無大事,住高樓,千金裘、五花馬又算得什麼,今日無他日有。”

季蔚琇讚歎:“事在人爲,行船必有風浪,他日收帆,再與都頭共飲綠蟻新酒。”

爆竹除歲,祭過祖,謝過天地,又是春來花紅柳如絲,千桃寺中桃花絢爛漫開至天際,只林中再遇不見一個有趣無賴的小佛子的。

沈拓說得模糊,何棲料想他身份非同小可,人生過客幾許,誰知背後名姓,也不過添一絲惆悵,留一聲嘆息。春過,何棲腰身漸粗,越顯得豐腴白淨,行動也越加不便。

何棲妝前攬鏡,嘆息道:“花落才結子,生子後蓬頭垢面不理釵環,因爲小兒無賴,立在院前腳蹬門檻叉腰與鄰婦對罵,唾沫橫飛,哭天搶地。”

阿娣緊抿着嘴,不讓自己笑出聲來,道:“也只娘子這般埋汰自己,我看娘子比先前富態好看。”

何棲瞪了瞪眼,更加鬱悶,感嘆道:“腕肥釧窄,再兼小心眼,若是穿金戴銀,便是仗勢欺人的富商婦。”

阿娣再忍不住,笑得直抖,差點扯了何棲的頭髮。

何棲斥道:“你這丫頭粗笨,又無禮,白費米糧,亂棍打你出去。”

阿娣連忙求饒:“奴婢不是有意的,娘子饒我則個,下次再也不敢了。”

何棲嘆道:“算了,家中還不曾買膀大腰圓的壯婦,先記下,日後再與你算賬。”

阿娣撐不住笑出聲,重又拿梳子爲何棲梳髮髻,何棲懨懨道:“隨意挽個髻,也不要花粉,這幾日懶怠,手腳沒勁。”

阿娣擔心問道:“那娘子可有想吃的,想玩的?”

何棲只嫌熱,道:“你身上還穿着春衫,我換了夏裳,還是熱得扎身,爬了毛刺一般。”

阿娣唬得連連搖手:“盧娘子吩咐,不讓娘子吃冰,上回還罵了郎主一頓呢。”

因何棲嫌熱,飯食厭倦,夜間睡醒忽想要吃冰涼之物,沈拓本是個唯妻命是從的,手上又有錢,隔日便要去街集買冰,出門與來看何棲的盧娘子撞個對臉。

盧娘子打發兩個小兒採了好些野蔥,洗了一把與何棲送來,見沈拓來腳步匆匆,笑問道:“大郎大清早去哪處?”

沈拓答道:“阿圓嫌天熱,想吃冰涼的,我去街上買些冰來。”

盧娘子直斥:“你們一個發令一個聽令,只管胡來,懷着身孕怎好吃這些冰寒的?家中也備着鮮果,拿水浸了,哪沒有涼意?”

沈拓被罵得灰頭土臉,只好蔫頭搭腦返回,何棲正等在那盼着吃冰呢,說要尋些酸酪果碎當澆頭,一時也沒瞧見沈拓衝她飛眼色,喜道:“這般快便買了冰?”

盧娘子將小蔥交給燒火僕婦,瞪她道:“娘了懷着身孕,一點也不忌着口,這回得巧撞了我,還不知怎麼闖禍。”又拎過阿娣道,“你這個丫頭是你娘子身邊的得心人,替我看顧着你家娘子,不叫她胡鬧,她要是使性吃起冰來,你來回我,我教訓她。”

何棲藏在沈拓身後不敢吱聲,悄悄伸手掐了一把沈拓,悄悄問:“大郎怎這般不趁巧撞着盧姨。”

盧娘子看她不思反省,怒道:“你二人只管打眉眼官司,這事不好隨你性。”又對沈拓道,“愛之由之反害之,你別沒個主意聽她的調派。”

沈拓笑道:“聽盧嫂嫂的吩咐。”

何棲過來抱着盧娘子的胳膊道:“盧姨佈下天羅地網,一屋的耳目,我哪敢再胡鬧。”

盧娘子笑點着她額頭:“快要做阿孃了呢,還這般小兒心性。”

沈拓在旁道:“等得今年冬至,請人挖個冰窯,蒼清山山頂有汪山泉,結得好冰,取了來藏在窖中,阿圓等得來年就可以拿來冰果子。”

盧娘子聽後直搖頭,道:“蒼清山幾裡地開外,山又高,爲着取冰倒費這些車馬功夫,上山下水的。”她嘴上說得埋怨之語,細品卻是頗爲得意。纔多少時日,沈家便起了,何棲剛嫁時,盧娘子夜間常憂何棲操持苦勞,家中清貧,又有小叔叔撫養,將來養兒養女,衣裳飯食便能壓斷脊樑、磨禿十指。

拉着何棲綿軟的手,笑道:“娘子再忍忍,再養一旬瓜熟蒂落,你再隨性淘弄吃食。”

何棲被哄得羞慚,老實認錯,沈拓心疼,蒐羅了縣裡各色玩物吃食爲何棲解悶,實在沒什麼稀罕的,又託方娘子在宜州尋些精巧之物來。

方娘子本就掛心何棲,在碼頭見着新鮮瓜果將買好些回來,蒲陶、杏、李、瓜、桃不一而足,轉得頭暈,將千桃寺寄去的桃子給買了回來。

方娘子笑與何棲道:“回船隻看竹筐眼熟,墊得好厚實的桃葉,方八抓着頭追我身後直問:船上怎還剩得一筐鮮桃,那些個僧人怎落了一筐?”

方娘子這才知曉左手過右手,畫了個大圓。

何棲直笑,道:“阿娣吃了桃,興沖沖跑來與我道:娘子,外處的桃子就是不同,比千桃寺還多甜汁。”

二人一時大笑。

方娘子摸摸何棲的肚子,嘖舌道:“不過幾日,大了好些,倒是嚇人。”

何棲垂眸笑道:“最近貪嘴,晨間梳妝險些不識得自己。”

自她有了胎動,沈拓睡前醒後便要貼在她身上聽響動,狀似憨傻。沈計與施翎兩個更是可笑,這二人原本聽聞何棲有了身孕,俱是百般期待,一個盼着得個侄兒,一個盼着得個侄女。等得何棲肚子漸鼓,二人似是見了什麼驚悚之事,生怕擦了碰了何棲,說話都是屏氣小聲,如臨大敵。

何棲摘了個瓜果還惹來沈計義正辭嚴的唸叨,從勞神損身唸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何棲無奈,只得將手中事物交給阿娣來做,沈計這才紅着臉掩面避走。

曹家那邊早與接生馬大娘打了招呼,許氏沽了一角酒與她吃,道:“與大娘做了半輩的鄰居,可不與大娘說奉承的話,女人家生子如過鬼門關,我家侄媳婦可要交與大娘操心。”

馬大娘吃了酒笑道:“你嘴裡能吐得什麼好來?我又不是個撈不上筷子不識好賴的。一來與你近鄰,比好些親戚還好些呢,一家似得交情;二來,如今沈家屜籠裡的饅頭,哪個敢小瞧敢胡亂應付?豈不是壽星上吊嫌命長,你家又賣棺材,刨了土坑,就好投胎了。”

許氏笑啐一口:“你這個老婦只說這些別家忌諱的話,好在我家賣壽器百無禁忌,不避生死。”

馬大娘一搖扇子,推了推髮髻:“聽他們這些人多事,好似閉了嘴,黑白無常便不上門一般,閻王要你三更死,哪管你求神拜佛到二更的。”

許氏擺手避之不及道:“我不與你搬舌,改日待我侄媳婦生子,我再與你沽酒。”

馬大娘吃驚:“這般小氣?昨日擡了好幾副棺材出去,賺了好些銀兩,家裡添丁,連個喜錢也不賞的?”

許氏笑道:“老狗放心,哪用得我給喜錢,我家侄兒薄不了你的。我與你一般,都就着我侄兒家的鍋端碗呢。”

馬大娘砸了許氏一隻爛杏:“大娘子說這些沒趣的話,你家大郎掌一艘屋大的船,身邊帶着隨侍,手上捧着賬本,立了船頭不知多少的威風,倒把曹老大比下去了。”

許氏不由眉開眼笑,搖扇道:“曹老大懂得什麼?只知賣棺材吃花酒。”

正在鋪中賣棺材的曹大大是不樂:他何曾吃得花酒?

何棲胎滿將將秋至,葉染金色,天高氣爽,盧娘子估摸着時日早早在沈家住下。

沈母齊氏那邊知曉何棲有孕,常做了針線過來,小衣小鞋,一應俱全,倒也算得貼心。只是她手頭銀錢越少,越發小氣起來,除了針線一毛不拔。小李氏眼紅沈家勢起,又動了攀附的心思,嫌棄齊氏禮輕。道:“嫂嫂,只這幾色針線,忒得簡薄,侄兒家幾條大船,什麼好物沒見過?”

齊氏淚盈盈道:“我手頭無錢,前幾日銀器鋪看見打得細巧的銀箍,小姑手上有銀,借我幾貫,改日還你。”

小李氏歇了聲,一摜手上的絹扇冷笑:“嫂嫂倒有一筐的託詞,那是嫂嫂的親子、親孫,便是生分了於我這姓李的何干。”

齊氏委屈道:“小姑用着一兩多銀子的扇子,繡得水鳥會飛,我只以爲你闊綽。”

小李氏心中有鬼,哼了一聲氣咻咻扭腰走了。

富在深山尚有遠親,連着大李氏都換了嘴臉,李貨郎面薄,不肯張嘴,大李氏皮笑肉不笑道:“媳婦,你前頭的兒媳生子,你要是得了信,也撿籃雞子過去了,做碗湯羹與她。”

齊氏傷心垂淚道:“大郎家中哪用得我幫手,他們用着好些僕婦。”

李貨郎少不得又好言安慰,軟語嘆道:“你當孃的,不露臉,只道你不識人情長短。”

齊氏點頭,記起沈計疏離剜心之語,一時氣短,打定主意小心些行事不去惹眼。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有小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