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

沈拓回來的那日, 天有微雨,何家小院在雨中像是被細細填補了一遍顏色, 灰牆綠枝,幾隻灰雀躲在院門那縮着脖子躲雨, 驚見人聲,撲簌簌飛進了細雨中。

沈拓輕釦院門, 懷中的香粉貼肉藏了, 隱隱有些發燙, 不由緊張地抿緊了雙脣。

何棲打了傘過來開門,秀髮低挽,青色衣裙, 在雨中如同一枝將將攀折人手的新柳,只是持傘而立,擡眸中便是無邊的繾綣。

她就這麼站那, 輕笑:“大郎,幾時歸家的?”

沈拓再也沒想到竟是何棲過來開門,仿若她一直侯那,依依等他歸家。自己滿面塵土, 一身風塵……

“我……”沈拓將香粉在手中攥緊, “剛剛回的桃溪,我來看看你。”

何棲將傘遮在他頭上,沈拓太高, 她不得不吃力得高舉了手臂:“你一路辛勞, 怎不在家歇歇?”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纏綿, 沈拓心頭一跳,上前一步,接了她手裡的傘,借了動作將那盒香粉放進她手裡:“我須先去縣衙,與明府交差。”又強自鎮定道,“宜州出產好香粉……你試着用用,看看可還喜歡。”

何棲看着手裡鴨卵大小、陰刻了牡丹花紋的粉盒,尚未打開鼻端已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味。難爲他一個鬚眉郎君親去選買這等細巧的小女兒妝臺私物。

“我心中很是喜歡。”何棲粉腮含情,垂眸低語。不管香粉如何,心意卻是難得!

沈拓鬆了一口氣,笑了。一路的忐忑衝動,盡得回報。握了她的手,道:“阿圓,等天涼了……”何棲還在想他會說什麼動情的話來,結果,耳聽他道,“家裡先前修繕了屋瓦,這場雨過,就可以漆新樑柱了。”

何棲本想笑,不知怎麼又順着他的話說起來:“窗紙也要貼得厚些,冬日風冷。”

沈拓真恨不得天立時涼下來,明日就是婚期纔好。

“大郎去交了差事,回家拿熱水泡了腳,好好睡一覺。”何棲看他泛了青的下巴,滿眼的血絲,細聲叮囑。“這個天淋了雨,當心着涼,下次再不要這樣不顧身體,再不差一時半會。”

“想着早些見你一面。”沈拓依依不捨。

何棲輕推一下傘:“大郎打了傘,快些去吧。”

沈拓還要說什麼,何棲已經拿手護了頭,轉身跑進了小院,腰間絛帶在細雨微風中翻飛。

失落轉身,何棲卻在廊下站住,提了裙襬回過身,她的額發被雨打成了一縷一縷,睫毛也像雨中收攏的翅膀,衝沈拓一笑,紅脣啓合。

沈拓細細分辨。

她說:沈郎,我等着冬日嫁你爲婦!

沈拓幾乎開始掰着手指數婚期,屋宅新粉了白牆,漆了紅柱,移來的花木經了這麼多時日,一株一株都已經成活。

又拉着施翎立了柱子,支了人字架,鋪了茅草,蓋了個小茅亭,雖簡陋卻也有幾分野趣。

“哥哥,婚事的銀子可有了?”施翎偷偷問沈拓。

沈拓笑:“不用你操心,上次宜州差使,州府那得了賞銀,回來明府又給一份。”

施翎道:“哥哥不用跟我外道的,你知道我留不住錢。”他得意搓手,“哥哥大婚,我攢了好些,左右都要給哥哥賀婚的,先給了也是一樣。”

沈拓想了想,還是接了銀,以備不時之需。

施翎囊中又剩幾個銅板,反倒渾身一鬆:“還能沽一角酒。有錢時我生怕花盡了,沒錢沒倒不怕。”說罷,很是高興地跑去喝酒。

沈拓在這算婚期,姑祖母曹沈氏也在那估算。叫了大媳許氏道:“阿許,你去集市幫我打一副手鐲來,挑新巧的樣式。家中的銀鐲,樣式老,看着粗笨,不好給年青娘子戴。”

許氏笑:“早年的式樣雖老,卻實誠,這兩年時興的細紋巧樣,反倒份量輕。”道,“阿孃到時坐了高位,大郎領了新婦與阿孃見禮,阿孃一出手,一對輕飄飄的鐲子,外人還道咱家小氣得很。”

曹沈氏打她:“新婦還要叫你伯孃呢,你倒備個厚禮來。”

許氏拍手:“我是沒阿孃的巧樣心思,實在人就做實在事,這禮啊物的,都不比銀子好使。我喝新婦一杯酒,就掏銀子。”

大小簡氏也道備禮用銀子。

大簡氏道:“咱家就是一個做棺材的,能有什麼講究。”

曹沈氏不滿:“大郎娘子是秀才公家的,識書認字,斯文人一個。你們倒好,只圖省事,便是用銀錁子,好歹也打個如意花果,直了白咧的,做副棺材還描紋呢。”

許氏直笑,爲曹沈氏扶了下抹額:“逗阿孃樂子呢!昨晚還阿簡說要去打如意錁子!也給阿孃出個主意,阿孃拿了寬扁的舊鐲子,再從曹大他們三兄弟身上撈一筆出來,左右他們手頭寬泛也是喝酒餵了狗友。增添些金,打副串金珠的銀瓔珞,保證阿孃大方體面。”

曹沈氏聽她拿自己丈夫的私房做自己的人情,風乾的臉笑成一朵花:“阿許是個會打算的,連自家枕邊人的銀錢也要算計。”

許氏被自家姑婆當面說穿,臉都不紅,道:“阿孃不知,曹大偷油鼠似的,當我不知道,在牀底下藏了個破瓦罐,天天扔個三枚五枚的銅錢進去。我也不說破,只時不時去數數,昨天劃拉一下,竟有三四貫之數。”

曹沈氏和大小簡氏聽了,都笑得發抖。

“不掏了來,他拿去吃酒,不過溺桶一泡尿。”許氏笑道。又看着小大小簡氏,“只你們怎麼個主意?”

“嫂嫂的主意極好。”大簡氏是個爽快的,二房的銀錢都由她作主,一口就應下了。

小簡氏更沒有不應的,曹三在外走動,與其讓他花在外頭花娘子身上,還不如拿來給曹沈氏作臉。自己一點損失都無,還討了姑婆歡心,一舉兩得,很是便宜。

曹沈氏高興,三個兒媳這些小算盤她不計較的,她雖厲害,該聾時聾,該瞎時瞎。

許氏又捏着曹沈氏的肩,低聲道:“阿孃一個姑祖母,新婦見禮還拿金銀瓔珞,到時看那個沒臉的拿什麼出來。”

小簡氏愛看熱鬧,當下來了興趣,坐得近些,道:“她那樣精算的,能備什麼重的禮?輕了她下不了臺,重了她自個心疼。”

大簡氏擡了下眉毛,道:“你們也把她想得太好些,大凡她要臉面,又哪會做這些醜事來。”

許氏笑道:“她不要臉歸不要臉,下次她去歪纏大郎,卻有錯處讓我們發作說嘴。”

曹沈氏哪裡能放過擠況沈母的機會,當下拍板決定,還說:“到時我少不得要與她一桌吃酒,真是敗人心情。”

曹九在外間啜着小酒,老妻和兒媳的笑語怕好似催眠

沈母齊氏也正爲這事發愁,眼見沈拓婚事逾近,越發沒了主意。等李貨郎出門,鎖了門,點了箱中的錢物,左挑右揀,都覺心痛不捨。

她是貪好的,李貨郎對她也算大方,但他只是一個貨郎,哪能供日日她新衣鮮花的。李婆子又小氣,菜蔬儉省,十天半月才割塊肉。齊氏饞了,要不磨了李貨郎,要不自己掏腰包。家中這麼多人,總不能躲起來自個吃。兩個繼子半大小子,桌子都能吞下去,見了肉跟狼見骨頭似的,再多也能塞填進肚子中。

又有小李氏,嘴上抹了蜜,一口一聲嫂嫂,今日借釵,明日見衣。好的她自留着不還,差的她就送回來。

齊氏拉着李貨郎哭,小李氏也拉了弟弟的哭,說自家兄嫂不願她這個歸家婦在家住着,既然容不下她,她也不賴着,要找庵堂寄住。又哭自己當年爲了家中度日,花樣的年紀做了老翁的妾室,現在倒連立足的地方都沒有。

她哭,李婆子也抱了女兒抹淚,哀嚎:“我苦命的小娘子呀,家中實是用人的賣身錢活下來的。”

李貨郎夾在中間,自己都想哭,他不好說阿姊,又不願齊氏生氣,直愁得身上的肉都掉了幾斤。晚間齊氏還要撩撥他,作魚水之歡。

李貨郎那張清俊的臉,青青白白的,挑着貨擔腳都打飄。他身體掏得虛了,入秋後天氣一日冷似一日,這頭挑了貨擔出了汗,被風一吹,寒氣浸進骨頭裡,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貨郎一病倒,齊氏、小李氏都消停了。

齊氏更是侍奉着湯藥,愁腸百結,想着夫妻二人牀笫之間,水、乳、交、融,何等歡情蜜意?一時恨不得李貨郎一夜好轉,自家拿了私房出來,好醫好藥,好菜好飯養着李貨郎。

自家又要裁新衣,買水粉、蔻丹,還要貼補李家,箱中的銀錢肉眼可見少了下去,齊氏每天箱匣心中都添一絲慌亂。

沈拓成婚的新婦見禮,怎麼也捨不得拿出好的來。這根釵是心頭所愛,這支簪是貴价之物,如意鎖銀又用得足……

總不好拿方舊帕、衣裙當見禮,好歹也是做人婆母。最後取了一個鑲玉金指環,樣式不好,玉也都是絮紋。聽聞新婦孃家也是清貧的,能見什麼好物?

齊氏這麼一想,拿手帕將指環包了,放在一側,只等到了沈拓成昏以作見面禮。

齊氏在自個房中小氣糾結。

小李氏那邊興頭頭做起新衣,把舊的首飾拿去改了樣式,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天仙的模樣去沈家吃酒宴。

又暗恨沈拓成昏選了冬日,不能穿輕薄的衣衫,顯不出自己的身段來。想着能在宴中得個夫婿,下、半身也好有個託靠。

小李氏摸着自己仍舊光潔的面頰,到底一日不比一日飽滿豐盈。

季蔚琇看重沈拓,接了請帖,他又沒架子,本想親去與他做臉。

季長隨道:“郎君喜愛都頭,捨得身段。只是,郎君赴宴,卻讓都頭紮了眼。再者郎君每日都說患什麼……寡什麼的……前頭縣丞孫兒辦百日宴,郎君連個面都不露,反倒去一個都頭家裡喝喜酒……”

季蔚琇展顏一笑,伸個懶腰,道:“也罷,你備了厚禮替我去一趟,回來與我說宴上有無趣事?”又道,“有好酒帶一小罈子裡回來。”

季長隨不吭氣,半晌道:“郎君,世子特地囑咐過,不讓你多飲。說你醉了盡做糊塗事,半夜不睡,乘舟賞雪,凍得臉都青了纔回來。”

“哼。”季蔚琇眉眼染了緋色,“阿兄真是多嘴,這也到處亂說。”

季長隨笑:“郎君還說呢,撇了小的自個不見了人影,回來險些凍病了。夫人氣得罵了我一場,還罰了我的銀,只差沒將小的攆了,姨太太還急哭了。”

季蔚琇看他:“早知你這麼多舌,當日就不與你求情了。”

季長隨揖禮求饒。

(二)

十一月難得都是好天氣,冬陽暖暖。

日子一日一□□近,沈拓越發坐立難安。曹沈氏提前兩天就讓許氏等人過來幫忙,食手要請,食材要定,酒水要辦,親朋要請……

沈拓親戚不多,朋友卻多,大家呼啦一大幫子人,這個幫着定魚,那個幫着定肉,這個搭了廬帳,倒把事都分配光了。

沈家娶婦,再忙碌慌腳也顯熱鬧喜慶。

何家嫁女,人又少,父女相對,往事歷歷,難免幾分傷感。

盧繼娘子初七便帶了包袱來了何家住下,又將何棲的嫁妝理了一遍,一擡一擡歸整好,挑擔皆用紅紙包了。

晚間盧娘子睡在了何棲的屋中。

何棲情緒不高,散了頭髮坐在妝臺前,盯着跳躍的燭火發愣,後天就要嫁了,心裡慌慌得沒有主意,又有些擔心何秀才。

盧娘子站她身後,取了篦子爲她篦頭髮:“小娘子養的一把好頭髮,黑油油的。”

何棲輕道:“大了頭髮倒多了起來,依稀記得歲小時,稀黃乾枯,連個發揪都梳不起。阿爹笨手笨腳爲我梳了,這邊的梳好了,那邊的倒散了。”

盧娘子不禁笑:“郎君哪會這個!他是讀書人,寫字看書……”輕嘆一聲,“郎君也是命苦之人,娘子在時,他們何等情深愛重,別家過日子總有牙齒咬着舌頭的時候,他們卻連紅臉都少。

只是老天爺不開眼!

娘子更是薄命,明明嫁了好人家,若是得個一男半女,開枝散葉,一輩子再沒什麼不足的。偏偏生養了多胎,沒一個能養下來的。

雖然夫君家婆都沒多話,娘子自個卻是過不去,成日鬱郁不解,生生把身子愁壞了。懷最後一胎時,也有了些年歲,身體不好,懷相又差,請了郎中都直搖頭。郎君連虎狼之藥都買好了,只道非是娘子之過,實是命中註定無子。

娘子只是不肯,只哭道:夫君不要,我卻不想無後,不想身過後連捧清香也無。又道與其不要腹中這塊肉,乾脆拿刀抹了她脖子。

郎君無法,只得依了。

唉……

若當年,不去強爭這胎……”盧娘子苦笑,又長嘆一聲,“都是命啊,半點不由己身!”

何棲聽得淚流滿面,伏在盧娘子懷裡哭了出來。

盧娘子道:“小娘子莫哭,你不與娘子相似,將來必有好的日子。小娘子的好日子,我卻說了這些不高興的古話,倒讓小娘子哭了一場。”又拿手帕爲何棲擦了臉,拿她當何娘子服侍,理好牀帳、鋪發被枕,除了鞋襪,只讓她牀上靠着,移了燈過來,自懷中取出一樣事物,有點難以啓齒道,“這本應是娘子教小娘子,我是代勞。”

何棲藉着燭火看了一下,卻是一本筆法粗糙,畫了男女之事的冊子。乍一見紅了臉,再一看頗覺不堪入目,人物扭曲,五官變形,毫無美感。

盧娘子還當她不通人事,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道:“男女敦倫,周公之禮,陰陽相合傳承,小娘子不要不好意思,你……細細看了,後日就是洞房花燭。”

何棲輕咳一聲,既羞又想笑,拿了冊子翻了一遍,心中驚歎:畫得好生大膽,還不止一種姿勢。

盧娘子還嫌她看得草率,又安慰:“小娘子臉嫩,將來……就好了。”

何棲覺得她中間那停頓真是意味深長,拿手碰了碰自己的臉,竟有些發燙。盧娘子將冊子說起來,又仔細叮囑了其它小事。

“爐子不要熄了,備着些熱水,也好擦洗。”想想實無什麼補充的,又感嘆,“這些本不是小娘子操心的,自有貼身的侍女去做……”

“盧姨是自小跟着阿孃的嗎?”何棲問道。

盧娘子在何棲身邊睡下,道:“我是半路買的。你外祖家不着調,太太嫌丫頭們都學得妖妖調調,娘子早些伺侯的侍女一個也沒帶出來,另使銀錢在外頭買了一大一小貼身服侍。我卻是那個年小的,家中姊姊妹妹多,就被賣了換糧吃。

當時怕極,只當大戶人家非打即罵,做錯半點都要招來毒打。

再沒想到娘子是這樣好的的人,後頭乾脆放了契,讓我嫁了個良人。”

“另一個大的侍女?”

盧娘子輕哼:“她生了別的心思,讓郎君賣了。”又將何棲的手握在手心,“小娘子,至親至疏夫妻。有那些好的,恨不得日日拖了手在一塊,更有不好,眼角瞥到一絲都生厭。阿圓,好好壞壞的,只切莫虧了自己。”

何棲知道這話若非真心對己,絕對不會說出口,心中感激,道:“盧姨,我心中有數。”

盧娘子反笑:“我也只是隨口幾句,沈家大郎是個好的。你家盧叔雖是嘴上跑馬,看人卻有幾分準。”

何棲輕笑,道:“人之稟性,日久自知。”目光卻落在了妝臺上那盒香粉上,不禁勾起脣角。

既信了他,便信到底,他日真有變故,她也不缺斬情斷絕的氣概。

盧娘子摸摸何棲的臉:“不再說這些,小娘子早點睡,這兩日養足了精神,氣色纔好看。”

第二日,家中大件的傢俱要先拉到沈家去。

施翎帶了十幾個青壯過來,何秀才看他們幾人穿得單薄,拿了喜錢分給他們道:“不忙,先喝杯喜酒,去去寒。”

施翎接了罈子,也不要碗,笑道:“何公,一動作一身的汗,哪裡會冷。不過,今日喜酒卻是要喝的。”他自個喝了幾口,傳遞下去,嚷道,“你們既喝了酒,可要仔細些,碰了嫂嫂的傢什,別怪我翻臉兒。”

裡頭一個方臉的道:“施小郎你這張嘴,都頭與何娘子喜事,你倒跟個劫匪似的。”

何秀才拍拍施翎:“可是吃了教訓。”

施翎抱胸:“哥哥好日子,我再大度不過。”

他們幾人年青力壯,動作又麻利。一氣將書架、桌、椅、凳、幾……或擡或背給搬了出去。

有懂行的摸摸桌腿,與身旁的低聲道:“都是些好木料,沉得狠。”

“都頭這娘子娶的值啊。”語氣豔羨。

“你想娶,也得有人肯架,跟只鼓了嘴的□□似的。”

傢俱一到沈家,許氏領着衆人連忙將婚房佈置起來,牀帳被子卻要等着明日,笑道:“大郎晚上去與小郎睡。”

大簡氏取笑:“大郎今晚哪睡得着呢,給他條凳,坐了過夜就好。”

沈拓也確實睡不着,他興奮着呢。

初九一大早,何棲便讓盧娘子拉了起來,盧繼是大媒,將自家三個兒子送來,自己去了沈家,待到許大娘上門,領了一串的小郎君小娘子,有一個還沒留頭,被大的抱了懷裡。何棲掃了一眼,加上盧家的三個,得有十個稚童。雖頑鬧,何家卻一下子熱鬧起來。

請的三個幫廚還以爲這次活計簡單,不曾想竟有這一羣混事魔星搗亂。一時有人拿抹布跑了,一時又有人看殺魚揀了魚泡要踩,一時小的又吵了起來,大的將最小的哄好了,略大的覺得委屈,嘴一扁就又要哭。

何棲在窗口看了一眼,招手讓盧小三拿了糉子糖散與大家吃。

等請的梳頭娘子一來,盧娘子拉了何棲坐好,餵了她吃一碗餛飩:“吃得飽一些,等下卻不得吃食到肚,午間的宴席,你也只得吃些小巧的,免得髒了口脂。”

梳頭娘子等她吃完,笑道:“竟不知何家小娘子這般好模樣,都頭怕是要迎一個天仙回家。”

許大娘和盧娘子雙雙點頭:“小娘子確實好相貌。”她二人比着賽似恨不得將何棲誇出花來。

梳頭娘子搓了線,對何棲道:“小娘子莫怕,並不怎麼疼。”她將何棲的頭髮攏到腦,拿線一端拿牙咬着,另細細絞了臉上細微的汗毛。

何棲只感一陣微微的刺痛,臉上有些發熱。梳頭娘子拿帕子爲她淨了臉取了何棲的梳妝盒,抹了膏脂香粉。

盧娘子又捧了各色花釵過來讓梳頭娘子過目,梳頭娘子看了眼,心裡有了數,拿刨花洇溼掌心,細細將何棲的頭髮捊了一遍,堆雲似得高高向上堆疊,拿了一個桃心簪子固定簪好,等刨花水乾了,髮髻便定型不再散開。等上好妝,剛好可以對插花釵。

“這個粉好,又薄又貼臉又顯色,味也好聞。”梳頭娘子細瞄了一眼,見盒子都做工精緻,誇了又誇。

何棲也不多言 ,只是微笑,她只好奇自己現在的模樣。鏡子照不出膚色,想着這一層粉一層粉上上去,怕是一張大白臉,微黃的銅鏡一襯,倒是十分柔美。

她本就眉翠眉紅,梳頭娘子端詳一番,只將眉尾拉長,掩下小女兒的青稚,胭脂染了飛霞妝,映着秋水雙眸,花瓣脣一點,整個妝就顯濃烈起來。

何棲仔細看了看,覺得有點怪異誇張,卻又覺得莊重富貴。

“小娘子,老身別的不自謙,面鈿卻畫是畫得一般。”梳頭娘子笑道,“小娘子殊麗,我動手怕污了小娘子顏色。”

許大娘識得好,知道她的斤兩,在旁道:“小娘子自己動手。”

何棲畫個花鈿,調了顏色,拿了筆,對着許大娘手裡的鏡子擡手爲自己暈畫半朵落梅。

“小娘子既動了手,再點了面靨。”梳妝娘子笑道。

“會不會太濃?”何棲有點猶豫。

“放心,極襯小娘子的。”梳妝娘子開口,盧娘子許大娘也跟着附和。

何棲一笑,誇張便誇張,一生之中難得時刻,不用太過拘泥,於是,又在兩腮點了兩點紅色面靨。她自己覺得變扭,梳妝娘子和盧娘子等卻是大讚好。沒想到大袖婚服一穿,再插好髮飾,兩點面靨如同點睛一般,整張臉更顯生動,眉梢眼角都透着醉人的風情。

房間立鋪了席子,放了一個憑几,盧娘子扶了她在席中端坐,又將遮臉的扇子給她拿好,理了披帛、衣襬:“小娘子忍着些,新郎來接,記得拿扇擋了臉,到夫家才能拿下。講究的人家要念卻扇詩,我們就不興這個了。”

“倒覺得自己如泥塑瓷偶。”何棲輕吐口氣,髮飾壓人,又不好垂首,只覺得脖子都疼。

“時辰走得快着呢,不先妝扮好,誤了吉時卻不好。”盧娘子安慰,“只能讓小娘子累着。”

“阿爹在做什麼?”何棲耳聽窗外囂鬧,問道。“家中客不多,阿爹也不用待客。”

盧娘子見他記掛何秀才,笑:“郎君今天是泰山大人,當是在正堂等新郎儐相。”

何棲又道:“三日後才能歸家,阿爹……”

盧娘子跪坐在她身前,細細打量了她全身妝扮,沒有差錯,這才道:“阿圓,大喜之日不可多思。左右三日,你便接了郎君家去。”

何棲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這個家去的“家”是沈拓家,一個字在舌尖轉了一圈又咽了下去:“阿爹是個怕寂寞的人。”

盧娘子手上動作一頓,想說什麼,卻道:“那兩人云紋紅漆提籃裡,放的是小娘子做沈家長輩的見禮。到時我與挑提籃的小子說一聲,叫他放於婚牀上,小娘子可要記得。”

何棲點頭應了,又微蹙了雙眉道:“沈郎家中情況不同,也不知他阿孃那是個什麼章程。”

“本應隔天敬茶時奉於家婆的。”盧娘子也皺眉,“沈家亂得很,小娘子自己見機。也不必太過擔心,他家姑祖母是個厲害的,有她坐陣,出不了亂子。”

“這倒不怕。”何棲轉着手中的扇柄,這把絹扇還是沈家的聘禮,上面繡了蝶穿牡丹。

“別的一時不曾想起,先不陪小娘子了。”盧娘子道,“我去外間看看,沈家迎親的人到了,少不得一通忙亂。”

“累盧姨忙煩。”何棲道。何娘子種善因得了善果,盧娘子對何家真是一片癡心。

盧娘子笑了,到了門口回頭,看着席間端坐的麗人,恍然間卻是二三十年前何娘子出嫁的模樣,只是,她那時梳了百合髻,穿了新衣裙,跟着跪坐在席子上,陪伴着何娘子。

“阿圓?”

何棲擡頭。

“出了門,上了花車,切忌莫回頭。”盧娘子道。

何棲怔了怔,莫明覺得這話辛酸。一出此門,便不再是何家女,孃家再留戀也非她棲身之處。傷感一會,又自嘲:我倒自怨自艾起來。何家女,沈家婦,我難道便不是我了嗎?阿爹也照舊還與我同住。家中多了沈拓、沈計、施翎,反倒熱鬧。

她在這裡胡思亂想,何秀才過來在門口站住腳,看着屋中盛妝的女兒,心中酸喜交雜。辛酸掌上明珠,終要送君,又喜她終得良人,此身有靠,哪日自己身死,她也不是孤苦伶仃獨自一個。

午間宴席過後,盧小三領着許大娘的兩三個只有四五歲的孫子孫女,跑來看新嫁婦。幾人擠成一團,十幾隻眼睛對着何棲看。

盧小三將手指往嘴裡一塞,又想起做這動作要捱打,忙拿出來,睜圓着眼睛道:“阿姊今日真好看,比菩薩還好看。”

另兩三個怕生些,不太敢靠近,只點着腦袋,也跟着盧小三叫:“阿姊真好看,比阿孃好看。”

她的堂弟聽了,反駁:“你阿孃又黑又壯,誰都比她好看。”

這三人正要吵,盧小三怒道:“今日阿姊大婚,不許說其他娘子,自己的阿孃也不行。”

何棲巴不得盧小三在房間裡呆着,一人枯坐實在無聊,童顏稚語雖然惹人發笑,卻熱鬧得很。正哄逗着這幾個蘿蔔頭親近了些,只聽外間笙蕭鼓樂作響,接着盧大領了一干童子軍把門給堵了。

盧小三一眨眼,對何棲道:“阿姊,我去看姊夫。”帶了三個小蘿蔔,一溜煙似得跑了。何棲傻了眼,真想嘆口氣,慢慢動了動肩膀,酸僵得狠。

沈拓一身紅衣,披了紅花,騎了馬。施翎是儐相抱了雁綴在後面一點,何鬥金卻領着沈拓衙門中都頭差役,兼幾個知交兄弟,湊了滿滿一隊人,後頭障車依仗,伎人鼓了腮幫,恨不得把喜樂吹得山響。討喜錢,蹭喜意,看新郎新娘子,跟在後頭在那拍着手瞎起鬨。

沈拓本以爲何家沒什麼人,親迎也沒什麼枝節,沒想到眼見進了何家院門,一個黑小子帶了一羣毛孩子過來,“嗵”得一聲把門關了。

何鬥金領着一衆力壯男兒拍門:“快快開門,來迎新婦了,大喜好日,怎好誤了吉時。”

盧小二踩了兄長的肩,將半截身子越過院牆,橫着兩眼道:“你道迎新婦便迎新婦?詩也無,喜錢也無,喜糖糕點也無。何公養女十八載,秀……麗……”盧小二嗑吧了兩句,掉轉頭向兄長求救,盧大哪會這個,只做了個數銅錢的動作。“阿姊新嫁娘,隨便不出門,你拿喜錢來。”

沈拓心道:這小子平日叫了我還親熱叫叔叔,現在倒翻了臉跟不認識似的。

“小二郎,將門開開,你不開門,沈叔叔怎麼將喜錢給你?”

盧小二扶了牆道:“沈都頭,迎新婦便迎新婦,套什麼近乎。”

他們在這邊說話,何鬥金還在那拍門,鄰舍看熱鬧的,有的喊:“新婦快出來。”

有的喊:“打走新郎君。”“快拿喜錢來。”“新郎君散喜果。”

盧小二很是難纏:“新郎不與喜錢,這門只不開。”

沈拓拿了紅線編串的銅錢扔了上去。盧小二接了,往下一丟,下在的幾個小蘿蔔頭立馬撲過去搶走了。

盧小二又攀了牆頭:“新郎好生小氣,只拿串錢兒,我們好些人呢。”

沈拓和施翎對視一眼,何鬥金在那笑,要是門後是青壯,他們反倒敢下死勁推門,偏偏頂門的都是幾歲大的孩童,倒讓他們沒了主意。

沈拓便又拋了一個上去,盧小二接了照舊丟給其它人,又嚷新郎君小氣。

沈拓笑:“非是我小氣,我全扔上去,你人小又接不住,不如把門開了,你們自個過來取,人人有份。”

盧小二還沒回答,衚衕裡堵了看熱鬧的已經嚷開了:“新郎君散喜錢來,天上人間好姻緣。”

何鬥金拿一個小竹筐,抓了幾把喜錢往人羣裡一灑,有幾枚砸了有人的腦門,只聽“唉喲”好幾聲,也不顧疼,鑽人羣裡哄搶喜錢去了。

院外鬧成一團,院內的幾個孩子就挨不住,想開門年個究竟,又聽笙鼓聲熱鬧,全拿眼年着盧大。

盧大將盧小二放下,在牆高喊:“新郎接新婦,自拿誠意來,三枚七枚不成雙,一兩二兩才登對。”

他這是訛上了。

盧繼在外恨不得拿袖子掩了臉,何鬥金還擠眼,盧大哥教的好兒郎。

施翎喊道:“一兩二兩自來有,你門可要開了。”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盧大樂道。

沈拓見他應了,掏了銀拋了進來,盧大跳起來接了,一揮手,一羣孩子呼拉開了門,將沈拓圍了個結實,跳了腳要喜錢。

沈拓一人一串分了,大冬天被擠得額間隱有汗意。進了正堂,何秀才穿了回壽紋圓臉袍,端坐相侯。沈拓拜倒:“泰山大人身體康健,婿沈拓,趁此吉時,來迎佳婦。”

何秀才接了雁,道:“沈郎佳婿,阿父並無過多囑託,望你重之愛之。”

何秀才大方放了行,沈拓等人熟門熟路去何棲閨房接新婦,沒幾步就見盧大又領着童子軍將路擋了。

盧大笑:“新郎君,新婦還在梳妝呢。”

沈拓也不禁笑:“我早知道有你這樣滑頭。”一揮手,帶來的健兒上去將幾個孩子抱的抱,拎的拎,挾的挾的,片刻就清了道,幾個孩子在那樂得尖叫。

何棲聽到響動,忙拿扇子擋了臉,心裡好笑,明明見過無數次,倒要做出尚未相識的模樣。

卻不知道沈拓整個人都傻在那了,端坐屋中的麗人,寶髻花釵,一身華服如開到最盛的花,額間梅妝鮮紅,只見遠山翠眉,明眸垂睫,大半張臉被絹扇擋個嚴實。

她美得幾近不真實,哪怕未見真容。

施翎一推沈拓,急道:“哥哥傻了?還不快接新婦。”

沈拓這纔回過神,步履恍忽地上前,彎腰一把抱起了何棲。何棲嚇了一跳,盧娘子可沒她跟說過是被新郎這樣抱出去的,偷偷將扇子往下移了一點,看了沈拓一眼。沈拓大概很是緊張,居然沒有察覺。

何秀才也有點傻眼,坐那呆呆想:“我家女兒不是應該和她夫君緩步行來,與我跪別?

沈拓神來一筆,愣是把何秀才父女的那點愁緒傷感打得七零八落,何秀才等女兒被抱出來門,才一拍桌子,怒道:“沈大郎好生沒規矩。”

何棲坐在障車上才驚覺竟已出了家門,耳邊鼓樂聲聲,被鬧得有點發懵。

沈拓等人接了新婦,只管歡天喜地往家趕。一路上行人過客見了障車,又見有新婦執扇端坐上面,更是圍了障車念祝詞討喜錢,行乞的觀摩一陣,見不是什麼霸道人家,也擠了進。

何鬥金只管將竹筐裡的喜錢灑出去,年得盧繼直抽抽,心道怎麼將灑喜錢的事託了這個大手腳的,半點不知儉省。

沈家曹沈氏等人正等得望眼欲穿。

“大郎怎麼還沒接了新婦?”曹沈氏拉了許氏問道。

許氏道:“阿孃,接新婦總要被爲難一二,桃溪道窄,障車說不定被堵了!”想起什麼,叫了大兒曹英,“阿英取個兩三貫錢,散了裝小竹筐裡送去,說不定被攔障車的堵在半路了。”

曹英應了一聲,抱了竹筐跑出去一會,又跑回來:“來了來了,新婦接回來了。”

“啊呀,快拿了席子去門口接。”大簡氏抱了兩卷草蓆拉了小簡氏就走,曹英媳婦也跟了過去。

曹沈氏側耳聽,果然聽到了樂聲,扶了許氏的手笑眯眯回去坐了。沈母齊氏哂哂得,跟在後頭也一併在那坐,只神色有點不安。

“大郎娶新婦,你倒擺個喪臉來。”曹沈氏瞪眼。

齊氏道:“我心中高興呢。”臉上忙露了笑模樣出來。

何棲一路只顧將扇子擋了臉,偶爾手痠就放下一點,看着障車旁湊熱鬧的閒人咋舌,有眼尖的年到她的臉,在那喊:“新婦好模樣,生得跟天仙似的,新郎散錢來。”他一喊,別人也跟着喊。

嚇得何棲再也不敢顧盼,只在那裝泥人。

待到了沈家院門,障車一停下,沈拓將她扶下車。三個身材頗健的婦人輪着半席子傳到她腳下,不讓碰地,這麼一路傳席到院中搭的青廬帳中。

何棲暗吸一口氣,知道下面還有一道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