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那邊季長隨送了何棲歸家,他見何棲行動大方, 毫無縮手縮腳之態, 難免在心中猜測:貧戶小家, 不知那何秀才是何等樣的人物才教養出這樣的女兒來。郎君日常常說, 高人隱士遁居市井山野,說不得這個何秀才也是個高人。

一見之後大失所望,不過一個落魄秀才, 形容消瘦,頗爲憔悴, 微垂的眼角略帶愁苦之意。只是見到女兒時, 才乍喜復驚, 追問道:“阿圓,緣何今日歸家來?”

何棲扶了何秀才道:“阿爹不要驚慌。”將遊河之事與何秀才詳說了。

何秀才道:“竟有這事?可是意外失足?桃溪雖不是夜不閉戶, 卻一向平和, 縱有爭端, 也不過少年郎君一時口角失和。”

何棲道:“尚且不知究竟, 意外或人禍,總會有個水落石出。 ”

何秀才嘆息一聲, 見季長隨形容不俗,卻又是下僕裝扮,問道:“不知這位是哪位的掌家?特地送了小女歸家。”

季長隨揖禮道:“何公誤會了,小人不過是明府身邊的長隨。都頭與娘子好好的遊河卻撞見這等晦氣腌臢的事, 他脫不開身, 又放心不下娘子, 遂囑咐了小人將娘子送到何公身邊來。”

“原來是明府親隨。”何秀才連忙道謝,又請人進門入座,“天氣寒冷,長隨略喝一杯熱茶稍驅寒氣”

季長隨推辭 ,笑道:“何公不必客氣,我需回去覆命。我家明府雖和氣,卻是個尊禮之人,小人萬不敢拿了架子裝大在何公家吃茶。”

何秀才聽他說得懇切,把季蔚琇誇了又誇,直說明府不墜門風,禮賢下士,難得貴門子弟。

何秀才以爲真,何棲卻不以爲然。季蔚琇出身侯門,這位季長隨能跟在他身邊上任,必是家生親信,在禹京時所見所識都是達官顯貴,宰相門前七品官,他們自付體面,言語不失半分分寸,目中卻帶出一絲輕視來。

“一葉可知秋。”何秀才目送季長隨離去,感嘆道。世家之僕都有一二氣度,到底非尋常人家可比。

何棲笑:“阿爹管中窺豹,只見一斑,誰知底細如何?”

何秀才道:“就你有這些多思多想。”

何棲撒嬌 :“女兒歸家,阿爹倒說這些不相干的。”一面問何秀才這兩日的起居康健,又懊惱 ,“這兩日一日冷似一日的,阿爹有沒有升了炭火?腳爐手爐可有備着?天冷再不可吃冷酒,也不好再在院中歇躺着。”

“你年歲不大,學得婦人嘮叨 ”何秀才嘴上嫌棄,卻是笑意堆積,“阿爹又不是三歲幼童,哪用得着你這般細叮慢囑的,都好着呢。”

“我又不是不知阿爹報喜不報憂的脾性。”何棲道,“不過,明日接了阿爹去,日日在跟前,我才放心。”

何秀才腳步微滯,不知怎麼臨到頭又生怯意,猶疑道:“阿圓,要不阿爹依舊在這邊住着,你上頭沒有姑翁家婆,無人管束,大可得空就隨心來看阿爹。去沈家,終歸是不妥。”

何棲皺眉 ,直看着何秀才:“阿爹今日怎麼又舊話重提?原本便說定的事,現下又來反悔?這讓女兒如何自處?

“阿圓,阿爹老了,年老之人便不想動彈,如那老樹,樹移則枯。”何秀才嘆氣,“先時嫌棄這裡狹窄,後又見一院陽光喜人,這些花花草草又皆是我所栽所種,時時澆水剪枝,離了我,它們少不得要枯萎在此,倒是可惜得很。”

“不過一些花草,一併搬過去。”何棲故意曲解,笑道,“阿爹也真是的,捨得女兒倒捨不得花草,原來我連它們都不如?”

何秀才無奈:“阿圓,你既爲沈家婦,總有輕緩側重,人情俗世,切忌一個貪字,樣樣皆要好,樣樣皆不可得。”

何棲扶了何秀才坐下,解了斗篷倒了一盞滾茶遞與何秀才:“阿爹還說我思慮過重,我看阿爹纔是思之過慮。咱們得過之,且過之,事事都往後頭想,哪還有什麼趣味?人之最後,雙目一合,黃土一掩,功名利祿、子女夫妻都是一場空。若真要這樣想,除了出家,皈依佛祖,可還有什麼盼頭?黃米粥香,清茶淡酒,晨霧暖陽,四時花開,人情冷暖……酸也好,甜也罷,缺一不可,方是此生百味。”

何秀才笑,復又心疼愛女的通透,有點難以啓齒得問道:“大郎待你可好?”

“好着呢。”何棲一口答了,笑道,“昨日還唸叨了阿爹一番,說早些接了阿爹家去。”

何秀才搖頭:“荒唐,總要三朝回門之後再作安排。”對何棲今日回家卻是隻字不提。

季長隨送了何棲回去覆命,趕至河邊時才知這邊事畢,季蔚琇已經帶着沈拓和施翎回了衙門。

仵作驗了屍,對季蔚琇道:“明府,這具女屍卻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死後拋屍河中。腳脖處有繩索痕跡,應是墜了重物要將她沉屍河底。天可憐見,不知繩索爲何斷了,讓她浮出水面得以陳冤案前。”

季蔚琇點頭,示意他說下去。沈拓在一邊只管往女屍那看,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只將識得的人細想了一遍,反又沒了頭緒。

仵作續道:“看女屍牙齒、骨縫結合,當是標梅之年。此女雖非完身,下肢未開,尚未生養。顱骨有傷,眼中充血,應是被鈍重之物重砸至死。時下天寒,又在水裡泡着,小的無能,不能斷出此女何時遇害。”

季蔚琇道:“無防,你只說大致的時日。”

仵作小心答道:“不超五日之久。”

季蔚琇接了執筆小吏所錄的小記,道:“年輕女子,身過五日之久,家人未曾找尋報官。標梅之年,又非黃花,良家好女定已婚嫁,家裡豈有不找尋的?除非是家人失手打殺,一家同謀將事掩了。要麼是聲色女子或妾侍之流,前者迎來送往,身委風塵,倡院花樓怕事,自不會聲張;後者賤妾通房,隨手買送,不過家主片言,打殺了往河裡一丟,誰與報官起案?”

施翎道:“那我去煙花柳巷查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失蹤的娼妓。估計也不是都知、角妓之類的名流,不然恩客浪蕩郎君之間早有風聲耳聞。”

季蔚琇點頭,又吩咐道:“先去把你這身酒臭熏天的衣物換了去,莫讓旁人以爲縣裡馬快都頭是個酒鬼醉漢。”

施翎臉一紅,笑嘻嘻跑了。

沈拓總疑自己見過此女,心道:她面目全非,與生時模樣大相逕庭,我豈能識得她?

“都頭怎得發起呆來?”季蔚琇道,“你新婚之期,這又非你職責所在,歸家接你娘子去吧,免得心中腹誹我這個明府不通情理。”

沈拓聽季蔚琇言語親暱,笑:“明府體恤,沈拓感懷在心。只是……我看女屍總有幾分面善,疑心曾在哪見過。”

“你日日在街上巡視,撞見過也未可知。”季蔚琇倒不覺得奇怪,道,“只是你日常所見之人,南來北往,不計其數,匆匆一眼,幾面之緣,哪能記得起來。”

沈拓道:“明府所說自是在理,我只疑不似面緣。”

季蔚琇聽他越說越離奇,也去看那女屍面目,細看之下,心頭也是一驚:“爲何我看她也覺似曾相識?”他自小過目不忘,又擅畫,認人比之沈拓更勝一籌。

沈拓更不解了:“明府也覺眼熟?”什麼人卻是他與季蔚琇都曾親見過的?

季蔚琇一時也不曾想起,揮手道:“都頭先歸家,越想越不得其解,無意之間反倒有靈光乍現。”

沈拓也掛心何棲,既然季蔚琇都開口趕人,自是樂得早去何家接了何棲。

明日三朝回門,宿上一晚,隔日就接了岳父家來,省得何棲與自己總是時時懸心掛念。

又想着家中還亂糟糟的,事務堆積,爲岳父備的房屋雖已打掃,掛了牀帳、鋪了被枕,只是一色裝點也無,未免顯得冷清。

邊走邊想,與季長隨撞個正着。

季長隨道:“正要趕來告知都頭,何小娘子平安到家與她阿爹敘話呢。”

“多謝長隨。”沈拓拱手道謝,“我手上事畢,明府體貼放我家去。”

季長隨笑:“倒累得都頭來回匆匆,身累得緊,又耽誤了新婚佳時。”

沈拓苦笑道:“事出突然,不在預料之內。”他急着去何家,應付了幾句,腳下加快,一溜沒了影。

季長隨自去與季蔚琇覆命,又道:“我本以爲何小娘子秀雅端莊,不輸大家閨秀,只道她爹何秀才是個隱士高人。想着若是身懷才學長技,郎君可闢來留在身邊當幕僚。誰知,不過不得志的窮酸秀才。”

季蔚琇笑道:“你又知道?雖道大隱隱於世,只是世間隱士高人莫非唾手可得?行動之間便讓你遇上一個?”

季長隨被說得赧顏,囁嚅道:“還不許白想想?”又道,“那何秀才酸腐,又執於妻兒情愛。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何秀才卻只顧念着亡妻不二娶不納色,半個子嗣也無,何小娘子還是收養的。堂堂男兒,豈能拘泥後宅婦人之間。”

季蔚琇上下打量着季長隨,狹長的雙眸微斂,戲謔道:“倒沒想你竟是‘生前鏡裡說恩情,身後讓妻來扇墳’之流的人物。何公重情重義,到你嘴裡倒成了拘泥後宅。”

“我是不懂什麼扇墳的。”季長隨笑,“在禹京時,送妾乃是風雅之事。哪家家中過得去的郎君、家主不納妾室的?桃溪的賴屠戶,一個殺豬賣肉的還養外室呢。”

“何公爲人所不爲,正是可貴之處,你狗眼看人,倒把他看低。”季蔚琇嘆,“世上自詡重情之輩,不及何公多矣。”

季長隨聽他言語之間頗有寂寥之意,不敢再吱聲。

沈拓辭了季蔚琇,行到集市,路見有婦人挎了籃子兜售風乾的栗子,想着是何棲愛吃之物,掏錢買了一包。婦人福身謝過,頭上一朵紅色絹花豔豔開在發間。

沈拓猛得驚起,他想起那女屍是誰,可不就是當年的那個賣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