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午間各人將就吃了簡飯, 何棲與阿娣開始準備祭食。

搬了供案, 擺三葷六素大小九盤, 何棲淨了手, 讓沈拓巡三遍酒,自己與沈計在火盆前燒紙錢, 見施翎騎在牆頭,撩着尋味而來的野貓, 喚道:“阿翎你也來。”

施翎轉過頭, 素白的臉上有一瞬的遲疑,又聽沈拓也叫:“阿翎下來一同燒紙。”他那對秋後明月般的雙眸不由點開笑意, 那點笑又如漣漪般漾開來, 直至如夏花初盛。

何棲笑着看他躍下牆頭,過來與沈計蹲在一起,你挨我一下,我擠你一下。道:“好生燒紙錢, 別灑了灰。”

聽有人輕釦院門, 卻是大小兩個和尚,道是芨州有株古樹顯了佛跡,前往巡禮,路過化些素齋。何秀才見是千桃寺的僧人, 便回禮道:“今日家中不曾餘飯, 卻有鮮的糖糕, 聊以裹腹。”吩咐阿娣裝了糕點,又量了一升的米。

胖和尚與小和尚回了一個佛禮:“多謝檀越施與小僧飯食。”

何秀才笑道:“我雖非虔誠信徒卻也是寶福寺常客, 二位僧人多禮。”立在那又說了幾句話,這才與他們話別,重闔院門。

何棲與阿娣又包了好此餃子,道:“長夜守歲,以免腹中飢餓。”

施翎拿了火箸微架了着紙灰,讓它燒透,說道:“嫂嫂多包些,凍在窗臺上,明早還吃。”

何棲道:“今日出得好太陽,晚間都不燒火盆,凍不住餃子,明日你要吃再包。”

沈計道:“施大哥連着明歲的飯食都做好了打算。”

日一偏斜,燒化了紙錢,何棲撤了供案,讓阿娣燒火,親手整治了一桌年宴。白煮的黃雞、嫩蒸的鮮魚、塊切的肥瘦大肉、風乾的臘味,香煎的豆腐、煨燜的火腿幹筍、素炒的銀芽、香燴的芋頭,鮮靈的荸薺、三絲羊羹,一碟蒜泥,一碟香油醃落蘇,一碟胙小魚,又一盤雪花糖糕。

沈拓又在院中起了一罈葷酒,拍了泥封,不等上桌便讓施翎偷了一碗去。

何秀才坐了主位,何棲讓沈拓倒了半滿的六碗酒,拿竹舀添了涼浸一晚的屠蘇水。何秀才取了第一盞,親遞給了沈計,笑道:“小郎年小,須飲第一盞。添歲康健,無病無災。”

沈計接過,揖禮謝過,入口微辛,雖不慣飲還是仰頭幹了,嗆得直咳嗽。何棲忙揀了一塊糖糕給他,道:“你們吃酒,也不墊墊肚子? ”

第二盞屠蘇何秀才遞與施翎,看着他微笑道:“這一盞阿翎來吃。鷹展其翅,翱翔雲間,自在無憂。”

施翎謝過,接了酒笑嘻嘻地吃得精光,砸舌回味一番道:“好酒,不似那些寡淡的,不過涼水。”又央求一盞,“這盞我慢慢喝。”

何棲笑道:“今晚不拘你,如你心意,可好?”

何秀才再遞一盞給何棲,萬般感慨,舊年此時女兒尚是額發覆眉,今歲卻是婦人裝扮,桃李成蔭,轉而又盼新年此時,說不得花開結子。

“阿圓飲了此盞,你入沈家門,已爲沈家婦,安身此間,貞賢淑德,舉家和睦,所求必有所得。”

何棲眼中微有溼意,眨了眨長睫,不讓千思萬緒凝成珠淚,喝了酒笑道:“阿圓謝阿爹歲酒。”

沈拓依次起身,按着年歲,第三盞應是他喝的,偏偏何秀才卻不動手,重新入座,拿筷子夾了香芋還誇:“綿軟香滑,又就酒又下飯。”

沈拓傻了眼,立在那好不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一眼何秀才又看一眼何棲,神色滿是委屈沮喪,吶吶道:“岳父大人……”

何秀才只不理他,與施翎對喝了一盞這才笑道:“你只讓你娘子爲你斟酒,休來找我。”

沈拓被泰山捉弄取笑,只當綵衣娛親,又掉身對着何棲笑道:“岳父不管,娘子可休要將我拋在腦後不理。”

何棲抿嘴笑,取過酒盞,雙手舉至齊眉,目光流轉間且笑呤呤,道:“郎君飲盡此盞,增歲添福,事事遂心,樑間之燕,日日得轉,郎君離家切記早歸。”

沈拓也雙手接過酒,慢慢飲盡,酒中百味,直入四肢百脈,他道:“娘子只管放心,只看我日後行動。”

他喝了酒不等何棲動手,取了最後一盞半彎了腰了恭謹敬於何秀才:“岳父請飲此杯,岳父添壽,百歲無憂,疾疫遠離,身體康健。”

何秀才笑呵呵撫了撫須,接過道:“大郎有心。”

吃過酒,賀過歲,何秀才笑道:“吃過年宴,大家守歲。”又讓阿娣一塊坐了,道,“家中沒那些規矩,大節也不拘些舊禮,一併坐下吃酒。”

阿娣搬了椅凳,只佔了一個邊角,不敢太過靠近。

何棲也不勉強,由她小心坐那悶頭吃食。她平日不飲酒,歲節下也湊了熱鬧,大家推杯換盞,說些頑笑,不知不覺便多吃了幾口。

沈拓笑道:“桃溪小城,雖是歲節也不顯得如何熱鬧,不過走親訪拜年吃席。燈節也沒好的花燈,不過商鋪應景掛幾盞燈籠,夜市喧囂也只是看看百戲,遊遊夜船。”

何棲吃着荸薺壓壓酒氣,微側着臉看沈拓,眼裡略有狐疑,好生得怎麼提起燈節來,正想着,便見沈拓衝他偷偷眨了下眼,立時醒悟過來,道:“那你只說何處熱鬧?我只聽聞禹京歲節前後近半月,火樹銀花不夜天,玉壺光轉,燈火輝煌。”

施翎道:“竟這般熱鬧,不知何時親見一眼。”拿手肘捅捅沈計,“小郎他日春闈高中,做了天子門生,說不得還能跨馬遊街呢。”

沈計不防差點被他捅到桌子底下去,葷酒性烈,他吃得微醉,衝着施翎做了鬼臉:“施大哥只拿我取笑。”

沈拓道:“禹京太遠,不過閒談。宜州倒可去一趟,宜州也辦燈節,縱使比不得都城,張燈結結,魚龍歌舞也是極少見的盛景。初十打了春牛,衙中十五仍有假,宜州也不算得路途遙遠,不如僱了車舉家前去湊個熱鬧?”

他話音一落,施翎已經開始拍手叫好,立起身道:“正是正是,一年忙成拉磨的鬼,去宜州過個好節,也開開眼界。”

沈計雖然想去,卻憂心花費爲巨,因此不吭聲。

何秀才看了看何棲一眼,見她脣角含笑,眼中似有期待,想着:他們少年夫妻,新婚又聚少離多,又逢佳節,何必澆他們冷水,便笑道:“大郎帶了阿圓一同去,我年老禁不得舟車,便不去湊趣添事,我與你們守門。”

沈拓忙勸道:“桃溪與宜州官道平穩,並不顛簸,我們遊玩又不急於趕路。岳父同去,路上行程不必擔憂。”

何棲也道:“阿爹在家女兒如何放心,一同去纔好。”

沈拓又使眼色給施翎,施翎忙道:“何公不去,我們去了有什麼意趣?反顯我等不孝,別家定要閒話我們將大人拋下,再者,嫂嫂第一個沒了興致,我第二個沒了興頭,小郎第三個提不起勁,哥哥……”他說着斜看沈拓。

沈拓笑:“只我是無情無義的。”

何棲沮喪道:“阿爹不去,我也不去了。”

沈計也忙嚷何公不去他也不去,施翎跟着遺憾點頭,也道何公不去,此行作罷。他們這般作態,何秀才哪裡不知,放下酒杯笑道:“你們年輕人遊玩,拉着我一個老翁算得什麼。”

沈拓道:“岳父再不應,我倒成了罪人,白勾起他們的念頭。”

何秀才笑了:“既你們不嫌我一介老翁無趣麻煩,便一同去宜州賞燈。”

施翎拍桌笑:“何公應下,十五我們去遊一遊宜州,爲此我要多吃幾杯。”

何棲與沈拓互換了個眼神,等宴罷,沈拓在廊下微住了腳,低聲道:“來年事多,明府定有各種吩咐,不如趁着燈節,明正言順看看宜州的買賣。”

何棲微微一撇嘴,半埋怨:“也不與我打聲招呼,嚇我一跳,險些忘了應和。”

沈拓討好道:“我是一時意起,再者,我知道阿圓定知我的心意。”

何棲輕啐:“你倒會派宮帽與我。”

沈拓一揖長禮:“娘子誤會,絕無半句虛言。”

二人說笑幾句,將廚下交與阿娣收拾,另拿攢盒裝了各色細巧幹果蜜餞,移至偏廳守歲。移了食案坐榻,圍爐煮茶閒話。

施翎不知何時裝了一袋風乾的栗子,掏出倒在几案上,移過燈臺剝起栗子來,沈計挨着何秀才坐在榻上,不禁摸摸肚子:“剛吃好些酒肉,施大哥也不嫌噎得慌。”

施翎笑道:“我又不是一氣吃完,吃幾個吃盞茶,再說說話。”又將剝好的栗子肉讓於何秀才。

何秀才吃了一個,笑:“倒好打發長夜。”耳聽炮竹聲聲,又道,“家中也有幾掛炮竹你們怎麼不去點了?”

施翎哈哈笑:“小郎怪得很,嫌它吵鬧,也不許我放,等栓院門時,我再去。”又逗沈計說要玩藏鉤,還要拉上何秀才,要賭酒。

沈拓與何棲二人坐在榻下,看他們笑鬧,道:“阿翎莫非還沒盡興?”

施翎笑:“平日你們不喜我吃酒,便是與我酒,也是素酒,沒味得很。除夕年節難得有一罈烈的,我少不得要放自己肚子裡來。”

沈拓擼袖子道:“你與小郎一邊,我與岳父一道, 你我二人對喝?”

何棲邊起身拿邊笑:“你們不要吃得醉了睡了過去。”

何秀才由着他們笑鬧,爐火微暖,笑聲溶溶,只願日日有如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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