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沈拓不敢遠離客店, 擔心地頭偷空下黑手, 自己一個人又鋪張不開、顧此失彼, 想着先等了施翎與曹英回來再作計較, 先又將這夥人的底細摸了個清楚。

掐了其中一個的要害,厲聲道:“你們別欺我生客, 拿話誑騙我,被我知曉卻沒好的果子吃。”

“若有半個字的假話, 只教我等幾個頭生瘡、腳流膿, 死後連塊碑也沒無,破席捲了喂餓鴉。”衆無賴忙賭起咒來, “好漢儘管將我們三刀六洞, 戳渾身的窟窿眼。”

沈拓半信半疑,尋思如何有利行事,開口道:“既是我的‘表弟’,機緣撞見, 少不得要一起吃杯酒。”心下遺憾:只以爲是疥癬宵小, 私下結果了事,也不驚動阿圓。誰知背後藏了毒蛇,怕是瞞不過去。

衆地痞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叫痛呻/吟之聲不斷, 賴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

沈拓笑道:“怎滴?不願與我這個‘表兄’吃酒?”又比了個手刀, 道,“既不願吃酒, 只好讓你們在此好生睡上一覺。只是,我下手沒個準頭,沒打暈卻斷了脖頸……”

衆地痞暗自叫苦,一個一個拖着腳、癱着背,你扶我、我攙你,搭肩挽臂、天殘地傷般站成一堆。

沈拓道:“‘表弟’果然爽快,隨我去客店吃上幾杯殘酒。”

他綴在後頭趕羊一般將這夥傷胳膊斷腿的地痞趕進了客店,直把店內衆人嚇得紛紛離座,沿着牆腳跟避走。店小二哆哆嗦嗦出來,定睛一看,褲腿那還直淌血呢; 這個的胳膊肘都反了;那個兩頰腫得核桃似得,兩眼都快擠沒了;另一個倒好,半嘴的牙都倒了。

“客……客……”店夥計半天擼不直舌頭,店了半天吐不出第二個字來。

沈拓道:“客小二再送一壺酒來,我要與表弟吃幾杯。”

店夥計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來:“怎……怎……這副形容?”

沈拓嘆氣道:“我量淺,吃醉便要惹出點禍事來,猛不丁被擡出了店,還當遭了劫,動手傷了表弟,心中甚是內疚,定要吃酒賠罪。”

店夥計牽了牽嘴角:“打……打……得倒……倒是……不……輕……。”

沈拓笑道:“吃得醉,拿不準手上的力氣。”

店夥計一個激靈,渾身寒毛直立,再不敢多嘴多舌,殷勤送來酒,還將下酒小菜換了幾碟,討好笑道:“客人慢用,有什麼吩咐只管張口。”

衆地痞蔫頭搭腦瘟雞似得坐在那,他們哪裡能吃酒?不是斷胳膊就是傷了嘴臉。只那個斷腿的,真個拿酒杯吃起來,邊吃邊流淚:平日跟着地頭,不知多少的威風,誰知撞了這麼個殺星,小命都要折在這,有酒有菜,無論如何做個飽肚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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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得施翎與曹英歸來,衆地痞更是暗地更是心酸:這可如何是好?旁邊坐着一個殺星,外頭又來一個夜叉。我們兄弟莫不是在劫難逃?

施翎一進店便知有事,上前道:“哥哥,哪來的流氓賊廝?”

曹英也是目瞪口呆,這一個一個渾身上下竟是沒塊好肉,半人半鬼坐那倒似挨個要去投胎的模樣。

沈拓道:“這可是我的‘表弟’,要請我家去呢。”

‘表弟’一咧缺牙豁口的嘴,哭道:“好漢饒命,是我喝了夜壺爛了舌頭,佔好漢的便宜。”又小聲將事情從頭到尾交待了。

施翎聽後滿臉血紅,雙眼繃出血絲,又惱又恨又悔又慚,既惱恨這夥人尋釁竟直找上沈拓夫婦,還生出色心來,又羞慚自己行事粗莽隨性,牽連到兄嫂。心裡真個油煎炮烙一般,若不是沈拓行事謹慎,發現了端倪,自己真是萬死難辭其疚。

“哥哥只管教訓我,此事實是我之過。”施翎只恨不能討一頓打。

曹英幫腔:“大郎,我這個表兄也有過錯,那個賣藝的生事,我不知勸解還火上澆油,才惹出這事來。”

沈拓道:“阿翎不必如此,你行事雖莽撞,錯卻不在你身上。不過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施翎紅着眼睛道:“嫂嫂安危要緊,哥哥不如帶了嫂嫂家去,我留下與那個地頭好好掰扯。只是累得嫂嫂錯過佳節,白受了一路的辛勞。”

沈拓斥道:“胡言亂語,豈有將你一人撇下的道理?莫非好時是兄弟,不好時便是陌路旁姓?”

施翎只覺兩眼痠澀,險些掉下淚來,縱非骨肉,又無血緣,比之至親哪輸分毫。只是,沈拓待他愈好,施翎愈加堅定要將禍事一肩扛下之心。暗道:便是舍了這條命,也不教哥哥嫂嫂傷了半根指頭。

又偏頭陰森森看着衆地痞,直把衆地痞看得抱在一起抖成一團,拖過一張條凳,摸出一把匕首,‘鋥’得貼着一個地痞的手掌皮肉沒入桌案中,道:“失了些準頭,竟是沒中。”

那個地痞瞪着雪亮的匕首,幾與自己的手掌嚴絲合縫,後脖頸冒出了一層的細毛汗來。

“將那個頭目的底細交待個清楚,不然……”施翎手上一用勁,抽回了匕首拿在手中把玩。

幾個地痞見他比沈拓還兇,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將知道的重說了一遍,又比先前詳細了幾分。沈拓聽得仔細,兩相一合,倒是差得不離,應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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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棲醒後重梳了頭髮上了妝,將妝臺前的銅鏡往後推了推,遣了阿娣去知會沈拓一聲,自己兩手拿住頭髮合爲一股,梳至頭頂,高挽成髻,再簪一頂山口冠,其餘一色飾物也無,也不描眉,只輕點口脂。這般妝扮不顯素淡,反襯出無邊的清麗來。

夜色已至,推窗只見一城的燈火,街集人聲鼎沸。何棲看了一會兒,重又將窗掩上,心道:乍見如此熱鬧,倒露起怯意來,觀景之人,亦是入景之人。

阿娣興高采烈下了樓,卻是狠狠嚇了一大跳,她家郎主還有施郎君身邊竟坐着一夥奇形怪狀的人。

沈拓見何棲醒來,立起身,道:“阿翎在此間守着,見了可疑的人,不必客氣。”

曹英手足無措,坐立難安,道:“大郎,此事何必告知弟妹,讓她受到驚嚇。不如我們先將親家公與弟妹另尋了落腳處,再另做打算。”

沈拓道:“我曾應了阿圓:遇了要緊的事都不瞞她。”

曹英跺腳道:“婦道之人,難免膽小,又有甚個便宜處。”說罷直搖頭,心中嘆息:大郎昂藏的男兒,偏是個耳朵軟的。

施翎在一邊道:“曹表兄,嫂嫂與別家娘子不同。再說,哥哥嫂嫂夫妻一體,一樣心腸呢。”

曹英笑道:“你他日必也是個婦人手上討生活的。”

施翎將嘴一撇:“成家甚是無趣,我有兄嫂小郎何公等人便好。”

曹英聽他說得天真,不禁哈哈大笑,連那幾個地痞聽了這等傻話,都抖着腮幫子想笑,又見施翎掉轉臉,愣是將笑憋回肚中連打幾個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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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拓見了何棲,見她雙頰微紅,隱有幾分雀躍,不似家中穩重的模樣,心裡更加不好受:便是往後再出來,也補不回今日這一遭。

何棲見他神色異常,斂了笑意,問道:“大郎,可是生了什麼事端?如何灰心喪氣的臉色?”

沈拓道:“阿圓,明年元夜再來宜州看燈可好?”

何棲心裡打個突,頓感禍事不小,仍舊鎮定道:“究竟出了何事?”

沈拓拉開屏風,拉她在牀邊坐下,將前因後果種種說了一遍,又道:“倘是一般的地頭,碰了硬釘,自個便縮了回去。這個卻有依仗,平日作威作福,定是個不依不饒的。”

何棲皺緊了秀眉,道:“阿翎雖衝動,縱有錯也不過只佔了三分,剩餘的七分卻是惡徒猖狂。”

沈拓道:“我想先護你與岳丈、小郎去碼頭,讓表兄僱了船隻送你們出城,你們五人先回桃溪。雖說是通判的‘小舅子’的,卻不是正經的,不信手能伸到桃溪來。”

“你與阿翎如何脫身?”何棲搖了搖頭,“三十六計,走爲上着,卻不是這般留一半走一半的。”

沈拓道:“他糾結着城中的乞丐無賴,不好走脫。”

何棲心思飛轉,道:“說不得有萬全之策。”她將沈拓剛纔的一番話在肚裡顛來倒去,嚼碎磨細想個透徹,輕咬了指節問道,“那地痞道:頭目的阿姊做着通判的小妾,只是大婦厲害,不然還不知如何受寵呢?”

沈拓回憶道:“確是這般說的,一絲不差。”

何棲笑着一拍手,道:“那便好辦,既是司馬親舅,被捆被打,少不得也要交與司馬伕人處置。”

沈拓道:“他算什麼親舅,他的阿姊只是通判的妾室。”

何棲笑道:“大郎怎得不解呢?他既說是司馬小舅子,那必定是小舅子,既是小舅子,自然是司馬伕人的親弟。阿姊爲長,少不得要擔起教導之責,怎能任自家阿弟在外爲非作歹,敗壞門風呢。”

沈拓一拍自己的腦門:“可不是榆林的腦袋。”笑道,“甚妙!大有可爲,我下樓說與阿翎他們知道。也不必尋上門去,只在客店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