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可能或多或少,來自於童年的記憶裡,都自帶一些原生性的創傷,隨着時間的積累,這樣的創傷會不自覺的投射到其人性格上,在一些具體的行爲事體上帶有明顯的指徵。而這種影響,甚至會延長到自己的下一代的身上。
也會,有人努力擺脫這種原生性創傷後帶來的那種束縛感,竭力想要衝破來自於心靈深處的壓抑,或者說掙脫原生家庭的那種生活模式,就比如有小孩在填寫高考志願的時候,明明家住南方,卻故意將所有的志願都填報到北方去,離家越遠越好。
長大後的安安,知道這個過程叫“療愈。”
餘安安認爲這樣的療愈方式有些是對的,有些卻是極端的,她也明白自己,其實不太知道自己有沒有所謂的原生性創傷,有沒有在自覺或不自覺的過程中去進行自我療愈。她所知道的是自己在成長的歲月中其實是情感缺陷的,比如,從來不會和父母任性撒嬌,有的只是無聲的妥協或者反抗。
曾經和女兒一樣年輕過的匡秀萍,可不懂得這些神神叨叨的名詞,那時候的她,對可以提供自己溫飽可以養家餬口的三班倒工作,無比的重視和熱愛,無比的感激這份工作帶來的收入,從未多想些其他的。
直到某一天……
匡秀萍坐在路牙子旁邊的臺階上,不停的朝南邊張望,可是等了許久,等到其他幾個同樣乘廠車的同事都來了,等到一向好脾氣的她也不耐煩了,廠車還是沒有來。
“大富那個棺材怎麼還沒有擡來?”
負責在東區接送職工的司機王大富躺着也中槍,他和同事們圍坐在辦公樓下面的草地上,彼時莫名的打了個噴嚏,黏糊糊的鼻涕隨手摁在了青草葉上,心裡還想着是不是東線那幫老孃們在罵他呢。
東線的這幫老孃們的確是在罵他,眼看着就要到交班的點了,廠車還沒來,真是要急死個人。
“叮鈴鈴,叮鈴鈴……”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打斷了女人們的嘀嘀咕咕,大家都擡頭循聲看去。
“你們廠子都倒閉了,還上個屌班,等死了也沒人來接你們啊,他們正在鬧事呢!”
這話,比聽到彗星撞地球的新聞還覺得不靠譜,女工們第一個反應便是衝着報信兒的人破口大罵,一大清早的,開什麼玩笑不好,非得說這話,毗鄰而居的隔壁廠子看門的老高被罵的抱頭鼠竄,他無奈的撇撇嘴,大長腿一伸,使勁踩了腳踏,風速的騎車遁跑。
看着飛馳而去的背影,女人們停住了嘴,面面相覷,她們小聲的彼此詢問着,老高這話的真假,大家都覺得太突然,不敢相信。然而,廠車遲遲未來確是真的。
最終,女人們一致決定,空等無益,還是回廠裡去看看究竟是什麼回事。
等一路汗涔涔的走到廠門口,大家都感覺到如同往常一樣靜悄悄的廠門口其實與平常真有點不一樣,她們這羣人懷着忐忑不安又驚訝萬分的心情快步幾近小跑的姿態朝裡面衝,裡面已經吵翻了天,一派亂糟糟的景象。
掩映在紫薇花叢與綠樹環繞中的二層白色辦公樓下,或蹲或躺或三三兩兩圍站着工人們,一臉的激憤與不甘,有人煩躁的吸着香菸,有人跳腳大罵,還有的女工,已經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廠子真倒閉了,大家何以謀生呢?
匡秀萍和同事們也圍站在一起,她不知道別人如何,只曉得親眼所見的這一刻,自己手腳俱軟,心跳如鼓:怎麼回事,昨天還好好兒上班的呢?
“怎麼回事,匡秀萍,你就沒聽你們家老餘說過?”匡秀萍自己的腦門子尚還嗡嗡響,耳邊便有人語氣不好的向她質問。
匡秀萍隨着話音看向發問的人,她茫然的搖搖頭,喃喃自語道:“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咋回事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呢?”
有脾性急躁的人已經上前來拉扯匡秀萍了,餘吉周和她是夫妻,這樣天大的事情就沒在家吐露過一絲風聲,誰信吶!
瘦弱的匡秀萍渾渾噩噩的被人推來攘去,一張失了血色的臉龐依舊還懵懵的,和匡秀萍處的還算不錯的同一個車間的大姐看不下去了,上前護住匡秀萍,喝罵那些人道:“你們都瘋了不成,餘吉周什麼尿性,老孃就不信你們不知道,他怎麼可能告訴小匡!都沒見匡秀萍自個兒都被嚇傻了的模樣嗎?”
被意外消息已經刺激的要發狂的人們這纔想起來,關於餘吉周的衆多傳言裡就有一條,他早就不和匡秀萍睡在一起了,如此,兩人沒通氣的可能性倒是挺大的。
同車間大姐那聲“餘吉周”終於驚醒了匡秀萍,她回味過來,內心巨大的憤怒猶如一條暴龍在血脈裡橫衝直撞乃至要破體而出,餘吉周這個混蛋,這麼天大的事情爲啥不跟自己說一聲,這關乎生存飯碗哪!
想到這裡,她的嘴裡又苦又澀,心裡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給掏出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只覺身體輕飄飄的,腿腳更是沒有一點點的力氣,順着同車間趙大姐的胳膊,匡秀萍哧溜的滑了下去,癱坐到了地上。
趙大姐低頭一看,嚇得大喊了起來:“不好了,不好了,小匡昏過去了!”
原本混亂的現場就更加的混亂不堪,有人忙着打急救電話,有人來掐匡秀萍的人中,有人擡起頭握拳成喇叭朝樓上喊道:“餘主任,你快點下來啊,趕緊看看,你們家匡秀萍昏倒了!”
聽到樓底下的噪雜,樓裡有人探出窗外朝下看了一眼,又極快的縮了回去,然後便是久久的悄無聲息。
二車間的老崔是個糙性子極其不講究的人,聽見趙大姐嘴裡罵着遲遲不下來看妻子的餘吉周,便粗聲粗氣的的大聲嘲笑:“趙天香,你可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哪,人家餘吉周的鳥早就換一個洞鑽了,這會子巴不得他婆娘早死早超生,好給他心肝寶貝讓路呢,你急個啥!”
“就是,就是,誰不知道呀!”旁邊立刻就有人附和上了。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都是喜新厭舊的陳世美!”有女工忿忿不平的插嘴打抱不平。
“你們女人知道個屌,陳世美那是有人送他美女和高官,他不拋棄糟糠之妻該有多傻,現在敢喜新厭舊的男人沒錢他怎麼有資本養二奶啊!哎,你們問問老崔他敢不敢?”
老崔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很實誠的自曝其短:“老子倒也想換換口味呢,可我連喝二兩馬尿都得從家裡那黃臉婆手上要錢,沒錢睡屁個女人啊,哪像人家餘主任,有本事齁着大老闆屁股後面摟錢,要不然還有那能耐整天在花叢裡打轉?切,身高沒過五尺,還沒我長得帥呢。”
“就是,一幫蛀蟲,不聲不響的就想賣了廠子,賣了咱們大傢伙,咱們不答應,死也不答應!”人羣又激憤了起來,甚至有人撿起鋪在小徑上的鵝卵石朝樓裡的窗戶玻璃上砸去。
救護車的聲音傳進來的時候,匡秀萍已經醒了過來,人中還火辣辣的一刺一刺的疼痛,可抵不過她心底的疼痛,前幾天他還回來說準備把新宅賣了,要做生意投資用,可關於廠裡破產的事,作爲丈夫,竟然沒有和自己透露過一絲一毫,她該怎麼辦?以後的生活又該怎麼辦?
看見匡秀萍醒了過來,連趙大姐在內,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平心而論,匡秀萍這人雖然大小算是個領導家屬,可在車間裡幹活,技術好,能吃苦,人也隨和,無論誰個都挑不出個她的刺來,真是好人一個,可惜就是好那麼點過頭了,男人在外面胡鬧居然吭都不敢吭一聲。
“小匡,小匡,你心裡覺得怎麼樣,醫生來了,要不要跟車去醫院瞧一瞧?”趙大姐搖了搖懷裡的女人,連忙問道,匡秀萍不說話,她便順着匡秀萍的視線而去,發現小匡木愣愣的緊盯着辦公樓看,便心裡有點發酸,半是憐惜半是怒其不爭的罵道:“你別傻氣了,旁人急那是沒法子,你着急個啥,有病看病,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天塌下了不是還有他頂着嘛,他再能耐,不也還是你家戶口本上的人嘛!”。
匡秀萍搖搖頭,沒說話,淚卻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醫生看救治對象好像沒多大問題,也不肯跟車回,並不奇怪,這樣的事多着呢,打算要病患家屬付了出車費用,就打道回府了。作爲病患的匡秀萍還沒有回過神來,並未及時作出反應,於是就有人攛掇着醫院的人問樓裡的餘吉周要錢。
樓下鬧哄哄的一團亂,餘吉周哪裡有膽子出來,越是這樣,大家就起鬨的更厲害了,陷身其中的醫院的人本能的覺得不對,救護車司機悄悄的輸了報警電話號碼,正準備打出去,警車就進來了,戛然而止停在了小樓下面。
“誰報警的,說是有人聚衆鬧事?”從警車裡出來兩個警察,其中一人朝人羣巡視裡一遍,高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