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兒幹什麼——”
隔着一面倒下的屏風,元策森涼的眼緊盯住她。
姜稚衣方纔在榻上打的瞌睡霎時跑了個空。
眼前站着的分明是從前待她再溫柔不過的意中人,這一瞬間,姜稚衣卻感覺自己像被一頭陌生的惡狼盯住,寒意森森爬滿背脊,鋪天蓋地都是危險的氣息。
她剛從睡夢中驚醒,還沒回神,不過慢答一拍,對面人便像沒了耐性,靴尖一擡,踩上那面翻倒在地的屏風,一腳踢開了那堆碎瓷。
啪一聲脆響,姜稚衣渾身一顫捂了捂耳朵,眼看他一步步朝前走來,本能般向後退去,膝彎撞上榻沿,跌坐上身後那張羅漢榻。
元策站定在榻前垂下眼,搭在腰間劍柄上的手慢慢握攏。
看着榻上人仰起的雪頸下纖細的青色脈絡,好像已經看到那薄薄的皮膚被利刃劃開,血涌如注——
“你兇什麼呀,怪嚇人的……”姜稚衣睜着一雙茫然驚懼的眼,瑟縮着肩膀瞅了瞅他。
眼前猩紅的畫面忽而潮水般退去,元策拔劍的手一頓。
榻上人怯怯望着他,不高興地撇了撇嘴:“幹嗎……你要跟我吵架嗎?”
“……”
殺了這麼多人,還是第一次,劍都要拔了,被人以爲是來吵架的。
她現在最好是在裝傻,否則他能被侮辱,他的劍都不能。
“吵架?”元策把着劍柄,氣笑着點了點頭,“吵架……”
“我都還沒找你吵架呢,你倒先發制人上了……”姜稚衣嘴一癟,說着說着忽然站起身來,挺起胸脯一叉腰,朝前邁了一大步,“那好呀,來吵呀,我也正有氣沒處撒呢!”
元策帶劍後退一步,荒謬地低下頭去。
纔到他肩胛骨的個子,這氣鼓鼓一步,竟彷彿要邁出壓他一頭的氣勢,氣勢擺完又自顧自委屈上了,撇撇嘴一副要哭的樣子?
……紅臉白臉全給她一個人演完了。
元策拇指緊壓着劍首,忍耐地眯起眼:“你還有氣?你有哪門子氣?”
“你早上說那麼一堆陰陽怪氣的話,我怎麼沒有氣——”姜稚衣怨懟地拖長了聲,板起臉來,“你給我說清楚了,你今日接來的姑娘是不是你在邊關的相好?”
元策朝東廂房那頭望去一眼,眉梢一揚:“是又如何?”
姜稚衣張着嘴,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是又如何?
他怎能如此風輕雲淡地說出如此恬不知恥的話……
“……你這是見異思遷,喜新厭舊!”
“喜新厭舊,起碼得先有舊,敢問郡主,我與你何‘舊’之有?”
姜稚衣一噎,突然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像她遭遇山匪那日在軍營醒來,聽見他說——臣應該同郡主有什麼瓜葛?
當時營帳裡有旁人,她只當他是在掩人耳目做戲,可方纔穆新鴻已見勢退了出去,此刻屋裡只有他們兩人。
她怕是再沒有什麼藉口可以自欺欺人的了……
他此行回京對她就沒有過好臉色,即便在無人處也一口一個生疏的“郡主”,絕口不提過去半個字,根本就是有了新人便不打算認舊賬了!
姜稚衣顫抖着深吸一口氣,忍着淚瞥開眼去。
這一瞥,忽然看見他身後那堆碎瓷片裡躺着一塊月牙形的玉佩。
雪青色流蘇作配,瑩潤的白玉上赫然鏤刻着一個“衣”字。
像逮着什麼把柄,姜稚衣驀地一指地上:“你說與我沒有舊,那這塊玉佩是什麼?”
姜稚衣起身一把撿起玉佩,舉起來遞到他眼下:“這是我贈與你的信物,你休想翻臉不認!”
成天唱戲不夠,還自帶上道具了。元策不耐地閉上眼,實在聽夠了這些戲本子。
吵個架,比殺個人還累。
“給我的信物?”元策睜開眼,從她手中一把抽過玉佩,沉下臉往牆角一砸。
噹啷一聲,玉佩瞬間與那瓷瓶一樣碎裂開來。
元策:“那現在我扔了,郡主滿意了?”
姜稚衣怔怔朝地上望去,震驚地盯着那四分五裂的玉佩,不可思議地盯了半天,纔敢相信剛剛那一瞬發生了什麼。
像突然從高處跌落,一顆心霎時沉到谷底,姜稚衣忍了許久的淚水瞬間蓄滿眼底,在眼眶裡打起轉來。
“好……”片刻後,她徐徐轉回眼,淚眼婆娑地看着他點了點頭,“既如此,自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再不相見!”
說着頭也不回地轉身哭着跑了出去。
元策額角青筋突突跳着,目光掃過這一地狼藉,擡手鬆了下衣襟。
青松急急奔了進來:“公子,小人剛是眼花了嗎?郡主不是早就走了嗎,怎會從您書房裡出來……”
元策剛壓下去些的火蹭地直燒顱頂:“你問我?”
青松心裡一咯噔,縮着脖子低下頭去。
“這麼個大活人在書房,你在這院裡待了一整天一無所知,還來問我?”
青松埋頭告着罪,連忙拿起笤帚去收拾地上的爛攤子,掃到牆角忽然一頓:“咦,這不是公子的玉佩嗎?”
“你在說什……”元策偏過頭去一頓,“你說什麼?”
“哦,小人不是說您,是說大公子!”青松指着地上,“這好像是大公子從前很喜歡的那塊玉佩呀……”
元策緩緩垂下眼去,看着那幾瓣碎玉遲疑片刻,眨了眨眼:“你再說一遍?”
*
“沒錯,這就是大公子那塊玉佩!”
一炷香後,青松站在書案邊,滿頭大汗地將幾瓣碎玉重新拼成了形,除了“衣”字那一“丶”不知崩去了哪兒沒找着之外,基本已能看出原樣。
一旁穆新鴻一雙眼瞪得銅鈴大:“你確定?”
“千真萬確,小人記得清清楚楚,大公子出征前那半年經常在家把玩這塊玉佩,小人還奇怪呢,問他這麼喜歡這玉,爲何從來不戴,大公子說他成日裡鬥雞走狗,戴出去容易碎了。”
“後來大公子出征去了,這塊玉佩小人就再沒見過,沒想到竟是藏在了這瓷瓶裡,難怪大公子不讓下人動這博古架上的東西……”
話音落下,書房裡陡然陷入沉默。
鴉雀無聲的屋內,空氣都像凝固了一般死寂。
元策一動不動坐在書案前,不知在想什麼,半晌過去,連個出氣的聲兒也沒有。
世人都以爲沈家只有一個兒子,卻不知十八年前,降生在沈家的其實是一對雙生子。
只不過剛一降生,這對孿生兄弟便被迫分離——
哥哥取名“沈元策”,作爲沈家獨子留在長安,活在世人的眼皮下。
弟弟則被秘密送去邊關,拋卻沈姓,隨母姓元,取“元策”二字爲名,在無人知曉的暗處長大。
戈壁大漠,三年風沙,年輕的將軍本該執戟於明光中,保家衛國,卻在背地裡遭人暗算,埋骨黃沙,連碑都無法立起……
一場戰役的失利,換來舉朝痛罵,沈父戎馬一生的榮耀與血汗毀於一旦,整個沈家都成了千古罪人。
一邊是朝廷降下的
罪責,一邊是敵寇趁虛而入,一直隱匿在暗處的弟弟不得不走到光下,封鎖哥哥死訊,扮演成劫後餘生的哥哥,拿起了長|槍——
半年間,帶領玄策軍從岌岌可危到絕地反擊,將北羯人驅逐出河西,反殺入敵境,踏着屍山血海一路殺進王城,一把火燒了北羯王陵,震驚四海。
戰爭結束,弟弟揹負着沈家的血仇,以哥哥的身份回到了長安,開始着手清算。
……
元策從回憶中慢慢回神,擡起眼,視線重新落回到眼前這塊玉佩上。
“這玉佩有什麼不對嗎……”見元策和穆新鴻同時如臨大敵般嚴肅起來,青松哆哆嗦嗦地問。
穆新鴻咬牙切齒地看他:“你不是說,郡主和大公子是死得不能再死的對頭嗎!”
“是啊!”青松一愣,這個問題,公子和穆將軍近日裡已問了他不下三回,“當年大公子跟人鬥蛐蛐,那蛐蛐不小心跳到了郡主身上,嚇着了郡主,郡主的手下就碾死了蛐蛐,郡主受了驚,大公子痛失愛將,這樑子從此便結下了……小人當時就在場呢,沒人比小人更瞭解他們的恩怨了!”
穆新鴻恨鐵不成鋼地指着他鼻子:“你瞭解?那你不知道郡主閨名裡有個‘衣’字?”
“郡主的閨名又不是我等低賤之人配知道……”青松嘴比腦子動得快,委屈到一半嘴巴猛地一閉,扭頭看向桌案上的玉佩,倒抽起一口冷氣,“所以這玉佩難道是郡主給大公子的……”
穆新鴻恨恨一拍大腿。
這個青松,說是打小跟着大公子,對大公子的一切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加之少將軍凱旋那日,郡主先在茶樓上當衆挑釁,又來軍營私下尋釁,那態度確實與青松的說法一致,包括沈家繼夫人也是如此看待郡主與大公子的關係——
他們再三確認之下,自然認定,郡主最近的失常是不懷好意。
“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青松大睜着眼倒退了兩步,一把抱住了腦袋,“難道郡主與大公子只是裝的死對頭,其實是相好?”
穆新鴻:“眼下還有別的可能嗎?”
雖然乍一聽很離譜,但郡主最近人前挑釁少將軍,人後又跟少將軍卿卿我我,煩是煩了點,卻並沒有加害少將軍的意思——
細想之下,這個答案竟然顯得十分合理。
就連昨夜郡主演戲裝可憐混進沈府,也得到了解釋。
少將軍初初回京諸多事宜,這些時日又是進宮面聖,又是與朝中官吏交接軍務,面對的人哪一個都比郡主重要,根本沒對個丫頭片子多加在意,哪兒知道馬腳竟然差點露在這裡!
穆新鴻看向沉默已久的元策,撓了撓頭:“少將軍,都怪卑職今日莽撞,提了一嘴您的身份,也不知郡主聽沒聽進去,若是她回頭冷靜下來細想,發現了您的異常,那這位郡主可能就是——”
“就是我在這長安城裡最大的變數。”元策放慢了語速,看着那玉佩一字字說。
青松自知闖了大禍,嚇得腿都在抖:“那、那現在怎麼辦?”
穆新鴻:“要麼殺人滅口,要麼……”
——既然繼承了大公子的身份,便也只能繼承大公子的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