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景煊到京城後, 宛如打開一扇門,進入了一個新世界。
他在桂林時幾乎足不出戶,到北京後, 卻三天兩頭往外跑。不僅他, 莫家姐妹、祝嬤嬤、小鉤子她們也是一有空就出外晃盪。
韋守中在朝中大出風頭的時候, 韋景煊跟着莫家姐妹光顧了無數商鋪、餐館和戲園子。
此外, 他的家庭教師理查德夫人去跟來了北京。她將韋景煊帶去她的洋人朋友家喝下午茶, 在茶會上讓他彈鋼琴,唱讚美詩,還讓他用法語朗誦波德萊爾的詩篇。她像她的朋友們炫耀宜興泥娃娃一樣, 炫耀着韋景煊,朋友們的每一聲讚美和驚歎, 都加深了一分她嘴角的笑容。
韋景煊本人卻不大喜歡被人這樣展覽, 所以在參加了兩次理查德夫人的茶會後, 就發誓再也不去了。
韋景煊新近愛上了去戲園子看戲,或者說, 他迷上了一個戲子。
這戲子叫榮雀兒,是個刀馬旦,在大柵欄三慶園裡扮《戰金山》中梁紅玉,一炮而紅。這幾天京城的戲迷們張口閉口,三句話不離榮雀兒。
韋景煊和小鉤子在三慶園看了榮雀兒第一場《戰金山》, 從此後恨不得天天晚上去那裡給他捧場。
小鉤子不知從哪裡得到一個消息, 說榮雀兒爲感謝戲迷捧場, 決定連續三天, 從買票看戲的觀衆中抽取一人, 在戲散後親自領他去後臺參觀,並讓他看自己卸妝。
小鉤子把這消息告訴韋景煊時, 興奮得五官都扭曲了,她說:“這樣的機會,以前從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了。小姐,我們一定要去啊!”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能很順口地稱呼她家“小少爺”爲“小姐”了。
韋景煊也很激動,但他說:“確實機會難得,但這三場戲的門票,想必也要翻個幾番了。”小鉤子愣在那裡。韋景煊笑了,“去,先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少爺和二少爺。他們若不去,再告訴兩位太太。只要他們中有人去,咱們就能跟着白蹭一場戲。”
小鉤子忙去傳報。韋景固、韋景廣二人都說要去。韋景煊不知又跟他們說了什麼,讓他們自願多買兩張票,帶他和小鉤子同去。
戲票如韋景煊所料,比平時貴了至少三倍。很多人有錢也沒處買。
小鉤子憑藉她瘋狂戲迷的靈敏嗅覺和私家渠道,爲他們弄來了一層中間池座的票。
演出當晚,韋景煊和小鉤子坐韋景固的馬車,早早到了大柵欄街。
天色尚亮,街上已經人流涌動。空氣彷彿沾染了行人的情緒,也瀰漫起一股不同尋常的激越氣氛。人與人擦肩而過時,常常以眼神探尋和交流,一旦明白對方也是來看晚上榮雀兒的戲的,便互相微笑,宛如達成了某種隱秘的共識。
華燈初上,三慶園裡終於出來人準備開門。人流從附近商鋪涌出,往門口彙集。園子裡出來十幾人維持秩序,引導着簇擁成一堆拼命往前擠的人排成兩列長龍樣的隊伍。
韋景煊他們跟着一樓的隊伍慢慢走到了門口,小鉤子伸着脖子看前面的人檢票。檢票的旁邊還站着一人,他盯着韋景煊看個不停,檢票的剛拿了韋景煊手上的票,他就把他拉到一邊去了。他們這邊的隊伍因此停滯不動。
排隊的人開始抱怨起來。
幸好檢票的很快又回來,將手中票根還給韋景煊,還貼心地補充了一句:“票根別扔了,待會兒憑票根抽獎的。”
小鉤子一聽,臉色刷白。
韋景煊他們經通天門樓,穿過一條十米長的幽深過道,就到了一個長方形的戲廳。
他們跟隨人流,緩慢移動。
一層戲廳中間池座,三面環以廊座,四角設樓梯通往三層。韋景煊他們託小鉤子的福,買到的是池座前排正中央的位子。韋景煊一坐下,擡頭就是戲臺,近得彷彿伸手就可以碰到臺上道具。臺兩側柱子上的對聯也清晰異常:“假象寫真情,邪正中奸,試看循環之理。今時傳古事,衣冠粉黛,共貽色相於斯。”
《戰金山》講的是大宋年間女英雄梁紅玉率衆抵抗金兵入侵的事。榮雀兒扮梁紅玉,他在臺上一亮相,便贏得滿堂喝彩。
小鉤子全情投入,看得眼都直了。韋景煊雖也不錯眼地盯着榮雀兒身上金光閃耀的火紅水靠、絨球盔甲、黑金長翎……如癡如醉,但他生性多疑,心裡始終有一個疙瘩,難以釋懷。
中場休息時,韋景煊偷偷問小鉤子:“你覺得不對勁嗎?”
小鉤子連忙點頭。
韋景煊眼睛一亮:“你也察覺了?”
“嗯,門口檢票的小哥,似乎認識小姐。”
“他認不認得我且不論,但你看我的票。”韋景煊將自己的票遞給小鉤子。小鉤子呆呆不明所以。韋景煊說,“呆子,票換過了。我記得票上數字,原來肯定不是這個。”
小鉤子跟主人性情不一樣,她聽這麼說,臉色再次因狂喜而發白:“果然是這樣!我就覺得那個檢票的看小姐目光不同尋常。我們常來看雀兒的戲,他八成看上小姐,偷偷關照檢票的人把中獎的票換給你,好私下和你相見。你等着瞧,一準是這樣!”
韋景煊半信半疑,先不反駁她。
戲演完,報幕員上來公佈今日那位幸運觀衆。大夥兒和平時不同,安安靜靜地坐在底下等着開獎。報幕員笑說:“大家把票根上最後一個數字刮開,看到下面是一隻雀兒的,就跟着我過來見榮雀兒吧。”
大家笑了陣,又安靜下來,紛紛低頭刮獎。戲廳中不時傳來此起彼伏的哀嘆聲。
小鉤子刮完了自己的,期待地看着韋景煊。韋景煊捏皺了自己的票,扔了給她。小鉤子慌忙接住,一看之下便大叫了一聲,引得衆人都朝她看來。
韋家兄弟也都湊過來看小鉤子手上的票。韋景廣顫聲說:“有了有了,這可不蹲着一隻頭角崢嶸的雀兒嘛。”
小鉤子急得直跺腳:“小姐,你快上去!人家見沒人站出來領獎,走了怎麼辦?”
韋景煊始終對檢票的換票給他一事耿耿於懷,他纔不信小鉤子的推測,但也猜不出人家換票的理由。他想了想,對小鉤子說:“我來看戲已是出格,怎麼好在大庭廣衆之下出這種風頭?榮雀兒我就不私見了,你代我去見見他,回來說給我聽就行。”
小鉤子說:“可是,他看上的是你……”
韋景煊瞪了她一眼。這一眼毫無淑女風度可言,小鉤子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心想:“我真傻了,怎麼忘記他不是真的小姐,雀兒看上他,也不能怎樣啊。”
小鉤子拿着中獎的門票,歡天喜地上臺領獎去了。
韋景煊跟着兩個哥哥到了馬車邊上,他對韋景固說:“大哥,麻煩你和二哥坐一輛車回去吧,我坐你的車,等小鉤子出來,我們一塊回。”
韋景固正好和二弟商量了要去其它地方,聽說便把車伕和一個小廝留給他,叮囑他呆在車內,不要與陌生人講話,自己跳上韋景廣的車,兄弟倆尋歡作樂去了。
韋景煊急於知道榮雀兒換票的原因,想小鉤子至多半個小時便會出來,哪知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回來。
韋景煊問車伕和小廝,他們一直盯着大門,均說沒見小鉤子人。
又過了幾分鐘,戲園裡出來人準備關門了。韋景煊急了,忙跳下馬車,趕過去阻止他們,他說:“怎麼關門了?我一個丫頭,剛剛抽到票去後臺見榮雀兒了,她還沒出來呢。”
戲園的人說:“不能啊,榮先生早走了,裡面沒人了,我關了門也要走了。”
韋景煊說什麼也不信,這就要進去找人。
戲園的人上下看看他。韋景煊抓了一把銅板給他。那人笑說:“您可看快點,我十點一定要走的。”
韋景煊讓車伕留在原地,自己帶了小廝進去。
戲園子裡已經沒有燈火,也沒有觀衆,看上去頗有幾分陰森森的。韋景煊走進來沒幾步,就後悔了。戲園的人在前領路,韋景煊問他:“這園子,還有其它出口嗎?”
“有,還有兩個。”
“去榮雀兒家,走哪個門比較近?”
“走大門最近。”
韋景煊心中猶豫:“要小鉤子果真走了,我待會兒是回去,還是去榮雀兒家中要人?我現在扮着春兒,大晚上的去戲子家,對她名聲可不好。”
戲廳裡完全沒有光,戲園的人點了盞燈,人的影子在地上晃晃悠悠,韋景煊不禁倒吸了口冷氣。他緊抓着小廝肩頭,上了戲臺,過下場門,匆匆在後臺轉了圈,沒見有人,便催促戲園的人快帶他們出去。
戲園的人見他害怕,笑說:“我早說沒人了。”
韋景煊好不容易離開了戲園子,覺得拜小鉤子那死丫頭所賜,他這晚受驚不小。這時,街上燈火稀寥,也沒什麼人了。韋景煊一頭扎進馬車,吩咐車伕:“快,快回家!”
馬車動了好一會兒,韋景煊才緩過一口氣來。
他把今晚發生在三慶園的事從頭到尾捋了一遍,心想:“他們故意把中獎的票子換給我,看來多半是爲了製造機會讓榮雀兒與我獨處。若像小鉤子所說,是風月之事,倒不要緊,就怕其中另有陰謀。”
他也不知自己怎麼會想到“陰謀”二字,只覺心頭微微一顫。
車子還沒到住所,韋景煊覺得去路似比來路要長。他側耳傾聽,忽又覺不對勁。他們來時經過青石板道路、鵝卵石道路,還有光禿禿的泥地,不同的地質,馬掌踩上去、車輪壓上去的聲音不一樣,他不記得他們的馬車走過這麼長一段青石板道路。
他正要問車伕,卻聽那個小廝在外面說:“老張,咱們是迷路了吧?”一個陌生的嘶啞聲音說:“沒迷路,馬上到了。”小廝大叫起來,“你不是老張!你是誰?”他說了這幾句話後,就再沒聲了。
韋景煊的心一下子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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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劻父子送走榮雀兒後,並肩在園子裡散步。父子兩個身形差不多,載振人更高些,不過他習慣弓着背,所以看着反而不如他父親高大。
奕劻說:“這下好了。韋守中的女兒到了我們手上,明天你和她去熱鬧的地方逛逛,讓人拍兩張照,到時,他便只能同意將女兒嫁給你了。”
載振不作聲。
奕劻看看他,安慰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看人家張良,那麼大個將軍,也受過□□之辱,你只不過娶個身份不如你的女孩,又怎麼了?”
載振忍不住說:“那是韓信。”
“唉,漢人的事情,誰記得那麼清楚?”
“阿瑪,剛剛送來的人,真是韋守中的女兒?”
“錯不了。她有一個兄弟,和她長得一模一樣。老袁手下有個人,在桂林時見過她兄弟,所以今天讓他在戲園門口認人,他看準了,檢票的纔將中獎的票換給她。”
“呸,根本是個孩子。”
奕劻嘆了口氣。
載振見他認同自己,更憋不住抱怨起來:“不但是個孩子,還是個沒有教養的孩子。韋守中那廝不是很能耐嗎?怎地就教出這麼個玩意兒來?抵不上翠喜的一根腳趾頭。”
奕劻又不樂意了:“也沒你說的那麼差。再怎麼說,她也是我朝大臣的女兒,不久就是我的烏倫。你怎敢拿她和個戲子比?”
載振又不作聲了。
父子倆剛踏進客廳,有人來報,袁世凱在外求見。
奕劻奇怪:“不是說好明天一早過來的,怎麼今晚就來了?”
他讓人請袁世凱進來。載振生袁世凱的氣,又自覺氣得不是那麼有道理,心裡煩亂,不願見他。奕劻想想剛纔見到的韋守中的女兒,暗暗同情兒子,允許他先告退。
載振一走,袁世凱便進來了。他拉了個女孩,和他同來。女孩一張桃子臉,尖下巴,大眼睛,雖然稚氣尚濃,卻已經出落得叫人驚豔。
奕劻想:“老袁幹嗎帶個女孩來?難道韋守中女兒實在太不堪,所以他另找了個補償我兒嗎?難爲他想得周到。”
那女孩被他看得心中發毛,往後縮了縮。
袁世凱轉頭四顧,問:“世子呢?”
奕劻說:“他累了,先去睡了。那個韋守中的女兒,唉,太叫他傷心了。”
袁世凱明知故問:“什麼韋守中的女兒?”
奕劻責備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今天你叫榮雀兒送來的那個人,大吵大鬧了半天,就差沒把我這王府的頂給掀了。”
“哦,那人啊。榮雀兒怕是弄錯了。”
“什麼?”
“他以爲把中獎的票給了韋守中女兒,人家就巴巴地跑去後臺跟他獨處呢。其實,韋守中女兒把自己的票給了她的丫頭。他剛送進府的,是那丫頭。”
“老天爺!那韋守中的女兒在哪裡?”
袁世凱笑着推了下韋景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奕劻盯着韋景煊看了半天,忽然大笑起來:“這纔像話。唉,唉,你不知道,看到剛纔那丫頭,我們有多失望。雖然是權宜之計,也太憋屈。老袁,還是你火眼金睛,能辨真假。”
袁世凱不無得意地捻動着自己翹起的小鬍子尖。
韋景煊心想:“還‘火眼金睛’呢,一幫子睜眼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