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華德在旅館眯了會兒, 起來正換衣服,忽聽到敲門聲。他打開門,外面站了兩個女人, 一個美麗妖嬈, 一個白髮蒼蒼。
霍華德不自覺地向年輕女人露出討好的微笑:“下午好, 夫人。”
那人沒聽完他的話, 就伸手一推, 將他推進房中。白髮老婆婆隨即將門關上。
霍華德驚訝地看着她們,心裡有點懷疑遇到盜匪了,又不相信是真的。那年輕女人很快打消了他的疑慮, 她說:“我是潘蓀納公使派去天津接你的蘇菲,我們訂的貨, 還在嗎?”
霍華德的眼睛瞪得更大, 他意識到不對了:“蘇菲?你說你是蘇菲?”
“不錯。我本該去紫竹林碼頭接你, 但出了點意外,我沒能在天津見到你……我們訂的貨, 還在嗎?”
霍華德沉下臉:“你怎麼證明你真是那個蘇菲?”
“很簡單,見到公使,他會親口告訴你的。”
“好,我們這就去見他。”
“貨呢?”
“等我確認了你的身份,我會將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你的。”
霍華德鬍子也不颳了, 匆匆套了件外套, 就和蘇菲一起下樓, 坐車去法國公使館。
快到公使館門口時, 車伕忽然勒住了繮繩。蘇菲探頭問怎麼了, 車伕說前面有兩個人在地上打架。
蘇菲本來在氣頭上,一聽更沒好氣, 她說:“繞過去!繞不過去,就直接踩過去!”
車伕猶豫了一下,儘量繞開打架的人走。蘇菲透過窗戶,看到旁邊地上兩個人還在扭打。其中一個是光頭,被另一個掐住脖子。光頭喊:“你這人講不講理?”另一個叫:“不管,我出錢讓你解籤,你的籤不準,就該把錢退給我!”旁邊看熱鬧的人起鬨:“這和尚是騙子,讓他還錢!讓他還錢!”
蘇菲臉色忽地一變,她轉頭對身旁婆婆說:“阿鶯,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那和尚。”
阿鶯婆婆說:“在今天去天津的火車上,他坐我們身後。我們在車站被糾纏時,他也在附近晃。”
蘇菲不再多說。阿鶯婆婆等車轉了個彎,打開車門,像魚一樣悄無聲息地滑了出去。車門在她身後自然關上。
霍華德看到這一幕,稀奇不已。
車很快到了公使館。
霍華德和潘蓀納一碰頭,真相自然大白。霍華德確定上了當,很是憤怒。但他又忍不住有點懷念在來京火車上度過的愉快時光。對他來說,這筆軍火費事先已經到手,所以他的憤怒中,還是多少摻雜了些惋惜。
蘇菲和潘蓀納可沒有他這份篤定,猶其蘇菲。她上次弄丟潘蓀納的寶貝項鍊,已經在公使心中地位受損;這次親自出馬接人,又被別人冒名頂替,劫走了價值不菲的武器,無論對於公使的信任,還是對於她自己的錢包,都是十分不利的。
她現在只能寄希望於阿鶯婆婆順利從那和尚身上找到線索。
阿鶯婆婆沒讓她失望,很快帶回了重要的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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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圓回到韋春齡的四合院時,喻培倫正好也到了。重圓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找到了放置武器的地方。喻培倫看着重圓,卻看不明白他是否達成了目的。他問:“你把人引來了嗎?”
重圓說:“不知道。”
“不知道?”
“我覺得,應該有人跟着我,但我實在沒看到人。”
“那到底人是跟來了,還是沒跟來?”
“唉,姑且當是跟來了吧。”
在這個“姑且”的前提下,喻培倫開始指揮弟兄們分批運走武器。天色已暗,過了晚飯時間,外面衚衕中行人絕跡。喻培倫將箱子分成三批,前兩批運走後好一會兒,他親自押送第三批離開。
管家和廚娘已經收拾好東西走了。那木和韋景煊也不見了。宅內只剩重圓一人,忽地冷冷清清。
重圓拿出自帶的佛經,沒翻幾頁,喻培倫他們又回來了。
喻培倫說:“走不出去,清兵把衚衕兩頭的路都封死了。”
重圓“啪”一聲,合上了佛經。
如同喻培倫所說,奕劻帶着一支百人清兵隊伍,一來,就將韋春齡住宅通外面大街的衚衕兩頭封鎖了。他隨即親點五十人,由孔福領路,向四合院走去。
他們沒走幾步,便聽到一聲槍響,似乎從隊伍的斜後方高處射來一顆子彈,一名清兵應槍聲而倒。
清兵們忙舉槍,向後方兩邊射了幾顆子彈。
奕劻聽到第一聲槍響,便本能地縮進了周圍清兵的殼中,等發射消停了,他想想不甘心,又冒出頭來,衝斜後方射了兩槍。
剛纔朝他們射槍的地方毫無動靜。
奕劻讓幾名清兵過去搜查。清兵們畏畏縮縮,你推我擠着向前。
還沒等他們走出十步,這次是離他們近的衚衕封鎖點外,又傳來一聲槍響。
這時候,蘇菲和阿鶯婆婆帶領的三十名法國兵,也已經來到這一衚衕封鎖點附近。槍聲先驚動了馬,繼而驚嚇了人。
法國人比中國人更珍惜生命,所以一發子彈,就讓他們集體成了驚弓之鳥。
不過他們畢竟不是鳥。鳥沒有武器,他們有。
騎馬開路的法國兵在勒轉馬頭逃出去兩米遠後,忽然轉身發令。五十名法國人齊刷刷下馬,列成了一個方陣,邊開槍邊朝衚衕口走去。
清兵受到密集攻擊,以爲敵人從外攻來,也忙躲到建築物後還擊。
奕劻沒料到敵人早有準備,且火力兇猛。他躲在一頭看門的石獅子後,大聲指揮:“開槍!開槍!別讓他們攻進來!”
衚衕另一邊負責封鎖的聽到這邊動靜,派過來一人探聽情況。
奕劻大怒:“敵人公開造反,你們還守在那老遠做什麼?過來,全過來支援我們!哎喲……”
法國兵見槍陣不能馬上見效,乾脆將帶來的線膛炮推到前面,發了一炮。炮打歪了,沒直接傷到人,但轟掉了誰家的牆角,碎石亂飛,有幾粒擦破了奕劻的皮。
奕劻忽想,身後韋春齡的四合院裡若還埋伏有賊黨,那該怎麼辦?
他暗悔不該意氣用事,親自領兵過來抓匪。
一個清兵這時跑來說:“王爺,好像是外國人在打我們。”
“外國人也加入革命黨了?”
“這個不知……”
說話間,又是一炮發來,打在奕劻躲的石獅子前方一米。奕劻大叫:“開槍!開槍攻過去!”
在這兩方激烈交火的時候,喻培倫已帶領弟兄們從另一邊解封的衚衕口出去,並將第三批箱子一一裝上一輛小卡車。
喻培倫看着大夥兒都上了車,自己也要上車,卻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說:“站住!”
喻培倫一驚,未及轉身,旁邊又掠來一陣勁風,一隻手抓着他的腰帶,將他甩上了卡車,他聽到重圓的聲音在背後說:“快開車!”
喻培倫知道他沒事,心裡一喜,馬上吩咐司機:“開車!”
他蹲在雙門大開的卡車後車廂邊緣,一回身,看到重圓並未上車,而是和一個白髮老婆婆打在了一塊兒。月色朦朧,他看不清他們的動作,只覺得兩團影子你來我往,迅若閃電。
重圓只交手幾招,就知道自己和人家相差太遠,他連拔槍的機會都找不到。三招之內,他必敗無疑。他一咬牙,背對卡車離去的方向,硬接了阿鶯婆婆一掌,身體借力,往卡車處摔去。
喻培倫見他飛過來,忙伸手抓住他後領,將他安全拉進車廂。
車子越開越快,阿鶯婆婆知道追不上了,她像一隻孤零零站在山巔的蒼鷲,陰沉地看着他們離去。
喻培倫拍拍胸口,笑說:“哪兒來的怪老太婆?嚇死……”重圓忽然張嘴,吐出一口血。喻培倫大驚失色。
重圓搖搖頭,說:“是淤血,吐出來就鬆快了。厲害,厲害!”
清兵和法國兵交火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弱,不久,就只剩下幾絲微弱的響聲,好像火星擦空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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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景煊看着車窗外黑漆漆的田野,想像了一下韋春齡的四合院衚衕中會發生的事情,心思很快又轉到身邊沉睡的人上面。
那木微嘟着小嘴,睡得似乎無憂無慮。
韋景煊將王府的兩個家丁打發回去了,又讓小鉤子和祝嬤嬤去上海找韋守中,告知家裡人他和韋春齡的音信。現在只剩他和那木兩個人。
他明白,他現在離開了王府,身邊沒有韋春齡,也沒有小鉤子和祝嬤嬤,再要扮女人,會很麻煩。他也沒打算扮多久了。只是重新恢復男子身份,對他,好像是赤手空拳,走入一個陌生的競技場。他一想到,就怔仲不安,愁緒萬千。
他嘆了口氣,喃喃自語:“走一步,算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