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英廷次晨醒來, 發現行轅附近的新軍已經散去大半,剩下的六神無主,跑到他這兒來討主意。當地的官商要人比新軍士兵們更不安, 也派人來找他商議。
侯英廷讓他的副將孫立負責篩選新兵, 他自己則去和那些官商要人們交涉。
這些官商要人在端方健在時, 對侯英廷視而不見, 現在才彷彿突然看到了他、和他的軍隊。亂世之中, 一支可靠的軍隊常常比權力和財富更具有吸引力。所以官商要人們開始想方設法,彌補他們的過失,他們提供物質資助, 希望侯英廷能夠代替端方,領軍前去成都, 趕走趙爾豐, 自己奪下四川的掌控權。
侯英廷從來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 但他現在也不再一味地意氣用事了。人家怠慢他,他記住了。但有益的建議, 他也可以接受。
就在端方被刺第二天,又接連傳來幾個新消息。趙爾豐派來歡迎他們、或者堵截他們的軍隊,被革命黨組織的民兵衝散了。這支數量巨大的民兵進攻成都失敗,像一個巨浪打在磐石上,碎成了千萬朵浪花, 浪花又聚集成無數個小浪頭, 向成都周圍的州縣涌去。短短几天內, 小浪頭們就攻克了數個州縣城鎮。拿這附近來說, 已有榮縣、井研、仁壽、威遠四處宣佈獨立。
侯英廷從宜昌出發前, 以爲清廷這次也能像以往一樣,轉危爲安, 繼續苟且偷生;出發後,一路上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心中不斷浮現四個大字——大勢已去。但他對於革命黨能否接下這個支離破碎的大盤,仍存疑惑。革命黨的軍備力量太弱,加上各方勢力虎視眈眈,即便孫中山能成功建立起一個民主共和制國家,怕也不會就此一帆風順。
侯英廷不信任清廷,也不是很相信曾傷過他自尊的革命黨。他早已脫下理想主義的外衣,成爲一個講究現實的戰士,比起未來國家的體制,他更關心他在目下混亂中所能取得的實際利益。
他本有意在廣西稱王,但廣西有賴與鳴,一山難容二虎,經過幾番內鬥,清政府硬把他平級轉調到了湖北。他在湖北部署了一些方案,沒來得及施行,就又被政府下令跟隨端方入川。
他向端方提過的趙爾豐可能採取的上中下三策,也是他爲自己考慮的後路。
端方沒有接受旁人對他的提議,不合時宜地仍要維護清廷利益,導致自己的慘死。侯英廷卻在一番深思熟慮後,決定先接受他人對自己的善意。
老實說,侯英廷並不缺錢。端方欠了他的好兄弟們幾個月的軍餉,但廷字營的將士們奇蹟般地過着每天吃飽喝足、按時領餉、不時還能拿到補貼的日子。侯英廷之所以接受當地官商要人們的資助,更多是向他們展現一種姿態,讓他們相信自己與他們權益相連。但實際上,他並未向他們做出任何允諾。到底是否要實行上策,並將上策貫徹到底,他還須再觀望一下。
侯英廷忙着擴軍納貢、安撫人心,白天倏忽而過。
入夜後,侯英廷讓人打水洗澡,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又將頭髮梳得服服帖帖。然後,他打發走身邊所有人,獨自一人在昨天看《三國志》的屋中喝茶、看書,和等人。
自鳴鐘響了九下後沒多久,有人敲門。
“請……”侯英廷清了兩下嗓子,有點詫異於自己的緊張,他說,“請進。”
門本來沒關嚴,外面人輕輕一推,便開了。
侯英廷本來料想會見到個衣着飄飄的絕色佳人,但見進來的人一身戎裝,人長大了點,表情和相貌卻還和以前一樣。侯英廷確認般地問了聲:“景煊?”
韋春齡走到他面前,衝他鞠了一躬,笑說:“英廷哥哥,你還記得我嗎?”
侯英廷心中鬆了口氣,又隱約失落,他說:“這是什麼話?你是我拜過把子的兄弟,我這輩子,可沒和第二個人拜過把子。”
韋春齡頓了頓,說:“英廷哥哥,你接到信,說我姐姐要來,來的卻是我,你覺得奇怪吧?”
“是有些奇怪。”
“來的的確是韋景煊的姐姐韋春齡。”
“啊?”侯英廷向後仰了仰身體,又細看了她一番,笑說,“我不覺得我會認錯人,景煊。”
韋春齡笑了,便將自己和她弟弟互扮對方的事說了出來。侯英廷越聽越心驚。他撿了幾件鎮南關和上海時候的事問她,她答得一點不錯。侯英廷心頭一片茫然,他想:“怪不得我會對她想入非非。我真傻,那個‘韋景煊’,當然是女人!”
韋春齡柔聲說:“英廷哥哥,我小時候不懂事,以爲只有男孩子才能出來闖蕩,所以常常扮作景煊行事,並非有意捉弄人。後來我見到俞挽師,又見識了不少其她同盟會女會員,我想明白了,男孩能做的事,女孩一樣能。自己是怎樣的人,就該怎樣行事,無須藏頭縮尾,遮遮掩掩,最起碼,不用對自己和自己親近的人隱瞞。你那次在船上對我態度突變,我大概也明白是怎麼回事,所以更不想騙你了。英廷哥哥,你現在知道我那時爲什麼說,不要跟你拜把子了吧?”
侯英廷的臉一點點漲紅,又一點點失去血色。他搖了搖頭,輕輕說了句:“真是胡鬧。”韋春齡吐了吐舌頭,以爲他這下總該對自己吐露真情了,不想侯英廷突然轉換了話題,“不說這個了。這次端方被他自己部下行刺,也是你們同盟會策劃的吧。”
韋春齡一愣,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她點點頭:“是我們策劃的。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
“我什麼也沒幹,不過隔岸觀火。”
“就是謝謝你‘隔岸觀火’。不過你現下打算怎麼辦?”
“朝廷派我和端方來援助趙爾豐,端方雖然死了,趙爾豐還活着,我總得往成都一趟。”
韋春齡一雙清澈的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英廷哥哥,這次保路運動爆發後,各地革命如火如荼,清廷已幾乎失去控制。就是趙爾豐,現在也不過垂死掙扎,隨時可能倒戈。你是要助他,還是乾脆助我們,也該有個定論了。”
侯英廷說:“我明白。”
“那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成都?”
“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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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齡騎在馬上,深秋的風打在臉上,已凜冽生寒,她心裡卻像燒着盆火爐,燥熱難忍。
侯英廷就在她斜前方,他也騎着馬,不時和身邊孫立交換隻言片語。她等着他回頭,和她說一兩句體己話,至少給一個親密的眼神,讓她知道他確實已經瞭解真相,但他一次也沒回頭。大概是關心則亂,韋春齡因不明白侯英廷的想法,難得煩躁。
時間在猜疑和迷惑中忽閃而過,一陣槍聲和喊殺聲拉回了韋春齡的思緒。
侯英廷也聽到了前方的異響,他偏了下頭,韋春齡以爲他終於要回頭了,哪知他和孫立講了幾句話,又偏回去了。
這時,先行官回來報說,前面自流井處,清兵和民兵正在交戰。
孫立讓人拿來張地圖,攤開給侯英廷看。韋春齡縱馬上前,也湊過腦袋去看。
侯英廷頭也不擡地說:“是你們的人?”
韋春齡說:“我昨天收到消息,榮縣、井研、仁壽、威遠這四處已獨立,但端方將重兵佈置在這幾處附近,猶其嘉定、敘府、犍爲、自流井這四處,正好對我們的四個據點形成了包圍之勢。若我所料不錯,我們的人是想拿下自流井,以此爲突破口,打破清兵包圍。”
她話音剛落,大批民兵便朝他們所在退了過來。
侯英廷已經有過幾次類似經歷,他迅速列陣,讓自己的軍隊牢守己地,避免被這些敗兵衝散。
民兵像洪水一樣經過,韋春齡一直盯着他們看,忽然,她看到了曹篤。韋春齡對侯英廷說:“英廷哥哥,我去瞧瞧怎麼回事。”不等侯英廷答應,她已經催馬進入這股洪流。
曹篤正帶領衆人一起撤退,聽到有人在身後叫他,一回頭,便看到馬上的韋春齡。曹篤一愣,隨後喜說:“是春齡吧?你在這裡,那端方他……”
韋春齡從馬上跳下來,和他一起走到邊上,她說:“端方前天晚上被他自己部下砍了頭,現已被裝在桶裡運去武漢了,怎麼你還不知道?”
“太好了!”曹篤一握拳,緊接着卻又嘆氣,“別提了,這兩天都在打自流井,昨天被清兵突襲,死傷了一衆人。今天我們凌晨攻城,眼看要贏,又被徐甫辰那廝親自率兵出城,仗着火炮優勢,壓制住了我們。你怎麼還和清兵混在一塊兒?”
“那是侯英廷的軍隊,我正想法爭取過來呢。”
曹篤眼睛一亮,看了看侯英廷的方向,卻發現侯英廷隔着奔跑的隊伍,正冷冷地盯着他,他不由得心裡奇怪。
韋春齡在想一件事情,沒注意這二人間的古怪。她忽說:“自流井是徐甫辰在守?”
“是的。”
“聽說他的隊伍裡,很多人來自雲南。”
正說着,徐甫辰帶着隊伍追了過來。徐甫辰遠遠地看到侯英廷的軍隊旗號,不禁緩下了追逐的步伐。
韋春齡心裡已經有了主意,她快速對曹篤說:“篤哥,你穩住咱們的隊伍,待會兒我喊什麼,讓他們跟着我喊。”
曹篤對她已頗爲信任,忙點頭說“好”。
韋春齡氣聚丹田,聲傳百里,她說:“雲南的兄弟們,雲南已經獨立啦!蔡將軍讓我們傳話:滇人在外殺傷民兵者,一律不許還鄉,並沒收財產,殺其家屬抵罪!”
她一喊完,曹篤和十幾個民兵也喊了起來。逃跑的民兵被命令停下,雖不明怎麼回事,但也隨着同伴喊叫。
蔡鍔軍佔領雲南的消息,本已傳開,韋春齡這一招,大大動搖了徐甫辰的軍心。
曹篤見敵方軍隊大譁,士兵們一個個舉止驚慌,他馬上重新組織民兵,向他們殺回去。
韋春齡騎馬來到廷字營中一號手身旁,侯英廷一直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心裡正叫“不好”,韋春齡已經一把奪過號手手中的進軍號,吹了幾下。一些不明就裡的廷字營兵便和民兵一起,向徐甫辰的軍隊衝去。
徐甫辰見民兵兜頭反撲,那支原地不動的清兵隊伍也和他們一起過來,他自己的軍隊則人心渙散,無法組織有力攻擊,便嘆了口氣,轉身帶隊伍返回自流井。
曹篤追了陣,見自流井已在眼前,便勒定隊伍,返回陳家場。
侯英廷這時已重新約束住隊伍。民兵再次與廷字營軍交錯而過,一方歡欣鼓舞;一方好奇不已。
韋春齡打馬經過侯英廷面前,被他瞪了一眼,她心裡反而爽快,笑說:“英廷哥哥,我要留下幫篤哥他們打自流井,過兩天再去成都找你。”說完,她也不等侯英廷回話,就拍馬離去。
侯英廷心中五味雜陳。他想了想,吩咐部下:“去自流井。”
侯英廷的軍隊在城外駐紮,他獲得同意,和甘熊兩個人入城去見徐甫辰。
侯英廷心裡盤算好了,既然他中了韋春齡的招,已然引起徐甫辰的懷疑,那說不得,只好拖他一起下水了。
他沒料到的是,他在自流井除了徐甫辰,還碰到了另一位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