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兒子
向嘉天扶着母親坐到沙發上,又端水果又拿毛巾:“媽擦把臉不?媽吃個蘋果吧……”向母輕聲道:“你過來,讓媽好好看看。”
向嘉天坐到母親對面,看着媽媽臉上深刻的皺紋和花白的頭髮,忍不住一陣心酸,低聲喚道:“媽……”向母輕嘆一聲,“你在國外,一切都好吧?”
“我,我……”向嘉天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吞吞吐吐地道,“媽,當年,當年我對不住你和爸爸。是我沒用,膽子小,沒擔當,不敢回來……”他一擡頭,睜着淚眼,“可是媽我那時真害怕,晚上做夢都會驚醒,就怕有警察找上門。我做生意也不是很……媽你懂的,我怕他們查,真怕……”
他說得語無倫次,向母安撫地摸着大兒子的手背,平靜地道:“傻孩子,我怎麼會怪你呢?那時我也告訴嘉丞,用不着替我們奔波,沒用的。沒人查當然沒事,一查誰都跑不了。只要你們平平安安,我和你爸爸,怎麼着都行……”想起被執行死刑的丈夫,說到後來已是泣不成聲。
“媽媽……”向嘉天忙掏出手帕來給母親拭淚,“都過去了,媽,以後咱們一家好好的。”
向母含着眼淚,重重地點點頭:“好。”
“媽,不如咱們去國外吧,加拿大,房子我都買好了。S城是個傷心地,咱不留在這裡,國外各方面生活條件都好,適宜養老,咱們永遠不回國了。”
向母沉吟片刻:“這事以後再說吧,我現在亂得很,想多安靜兩天。”
晚上,兄弟兩個安頓母親住在南面臥室,他倆睡在北面。向嘉天有心想出去住,但一見弟弟淡然的神色,這句話就說不出口。他心裡對弟弟還是有愧疚的,只想着等到了加拿大,給弟弟各方面最好的,也就算補償了。
等哥哥進浴室去洗澡,向嘉丞到陽臺上給袁一諾打電話:“怎麼樣,回家沒?”
“不回了,在我媽這兒住,跟你就隔一堵牆。”袁一諾一邊吸菸一邊夾着電話跟向嘉丞打PI,“你要是半夜睡不着寂寞難耐就撓牆啊,我聽得見。”
向嘉丞噴笑:“我寂寞難耐你還能怎麼着?從窗戶上爬過來?”
“你當我不敢爬呀?這是一樓,你家老公我練過,爬這玩意跟玩似的。”
“行,那你過來吧,我哥也在,讓他見識見識。”向嘉丞脣邊含笑,調侃他。
“靠。”袁一諾吐出個菸圈,笑罵一句,“得了吧,就那個癟獨子,看見他我都硬不起來。”
“好好睡覺吧,晚安。”向嘉丞輕輕地說,像貼在袁一諾耳邊呢喃。
“晚安。”袁一諾合上手機,掐滅香菸,一把扯掉圍着的大浴巾,光着身子鑽進被子裡。小核桃在另一屋跟袁父袁母一起睡,這邊臥室就剩下他一個。
把毛巾被搭在腰間,左側躺,不得勁;右側躺,不得勁;趴着,不得勁;仰着,不得勁。反正就是不得勁,總覺得懷裡少點什麼似的。拽過另一個枕頭按在身下,腦袋在被褥裡磨蹭好久,大獅子望着窗外的夜色哀聲長嘆,沒媳婦的日子真難過,孤枕難眠啊孤枕難眠啊!
一連幾天,向嘉丞兄弟一直陪伴在母親身邊,出去吃飯、回請袁一諾一家,再到附近的景點旅遊散心。
向母總是在說:“不用管我了,你們還有自己的工作,用不着陪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但大家心知肚明,向母舉止言談明顯比九年前木訥刻板了許多,剛剛從監獄中走出來,她還不能完全適應飛速變化的生活。幸好還有袁父袁母,他們住得近,一起出去遛彎逛市場,外加那個可愛的小核桃。
向母不怕別的,就怕坐過牢犯過罪,在人前擡不起頭。可他們現在居住的已經不是以前的公務員小區了,離得很遠,這麼長時間過去,當年的案子即使曾經轟動全國,如今也不再有人提起。說實話,儘管向父經常出現在電視新聞媒體報道中,但普通老百姓誰還記得他長什麼樣,又不是國家領導人,至於向母,不過某局局長而已,就更沒人知道了。
向嘉丞爲母親做了幾身新衣服,又帶她去理髮店做了頭髮,整個人煥然一新,年輕了不少。向母臉上笑容見多,人也開朗起來。
向嘉天平心靜氣地在母親身邊待幾天,就又坐不住了,一會一個電話一會一個電話。向母看出他鬧心,說:“你們哥倆忙你們的去吧,我還有袁大姐陪着,沒事的。”
向嘉天像得了赦令,又有些不好意思,問道:“媽,其實我也沒啥事,就是公司裡……”
“我明白。”向母微笑,“你們事業有成,我該高興纔對。”
“呵呵,媽你太理解我了。晚上我請你和弟弟吃飯,水上漁港。”向嘉天到浴室裡往頭髮上噴摩斯,灑香水,衣冠楚楚地走出門去。
“你也去吧。”向母扭頭瞅着二兒子。
“不用,店裡還有別的裁縫。”向嘉丞拖完地板,拿出抹布來擦灰。
向母目不轉睛地望着小兒子,這孩子小時候什麼都不會幹,現在弄起來竟還像模像樣的,也不知在外面吃了多少苦:“當年要是把你和嘉天都送到國外去就好了,免得讓你跟着我們受罪。”
“我挺好的,製衣店也開起來了,袁姨和袁叔叔對我都很好,一諾……也一直在幫我。”
“再好也是外人,不是自家兄弟。”向母嘆息着說。
向嘉丞手上一頓,半晌說道:“一諾不是外人,他們都不是。”
向母沒聽出兒子話中的另一層意思,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嘉丞,袁家的恩情咱們這輩子也報答不了。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一定要記着,你就是他們的半個兒子,以後給他們養老送終,像孝敬我一樣孝敬他們。”
她這話說得認真而鄭重,向嘉丞懇切地說:“放心吧媽媽。”
“唉,你哥哥不中用,你也別怨他。他從小就嬌氣,二十來歲發個高燒還能害怕得直掉眼淚。”向母想起往事,臉上泛起一絲笑意,“他只要能把自己弄明白就不錯了。可他畢竟是你哥哥,你多照顧着點吧。”
向嘉丞點點頭,他望着母親水波一般慈愛的目光,忽然有一種衝動,想把自己和一諾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訴她。母親心胸寬闊,一定會原諒他們。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還是再等等吧。
向母看出兒子有話要說,問道:“怎麼了?”
“沒……沒什麼。”向嘉丞一笑,“媽,我得去店裡瞧一眼,有些客戶還得我自己答對,他們弄不明白。”
“哦。”向母瞭然地笑了,“去吧。”
“嗯,那…那我晚上就不回來了,可能得忙一陣。”
“行,行。”向母連聲說,“正好,我去找袁大姐,瞧瞧她家小核桃,那孩子真討人疼。沒想到一諾瞧上去五大三粗的,生個女兒這麼可愛。”說着站起來,“走吧,咱們一起出去。”
向嘉丞到店裡打個唿哨,看看沒什麼事便又轉出來,給袁一諾打電話:“喂,在哪呢?”
“市場賣滷味唄,還能在哪裡。”袁一諾回答得有氣無力。
“賣的怎麼樣?賣了沒?”
“賣不了了,沒人買。”袁一諾鼻子裡哼哼,“沒心情,他們都說我媳婦跟人跑了,一臉鬱卒的樣兒。”
向嘉丞忍不住,嗤地笑出聲,“反正我現在要回家了,你看着辦吧。”
“啊?!”那邊聲音提高八度,緊接着嚷嚷着攆人,“行了行了不賣貨了,今天有事提早關門!”
向嘉丞莞爾,放下電話往兩個人共同的小家開過去。
入秋了,夜裡風涼,透過敞開的紗窗吹到屋子裡,散去一身燥熱。似乎下起小雨,淅淅瀝瀝的,打在窗上,顯得夜晚更是靜謐。
袁一諾睡得很沉,打着輕微的鼾聲。他睡眠一向好,沾枕頭就能着,按他的話說,能吃能睡才叫好福氣。
向嘉丞沒有這麼好的福氣,睜着眼睛睡不着,瞧着亮白的月光銀輝一般灑在地板上。
也許是母親的話勾起在心中沉寂許久的思緒,往事一幕幕在向嘉丞眼前流水一樣劃過。一晃原來那麼久了,久得好像是上輩子。
父親在外人眼裡觸犯刑律罪該萬死,可在向嘉丞眼裡,他是最好的父親。喜歡爽朗地大笑,小時候常把向嘉丞拋得高高地,再穩穩接住。向嘉丞酷愛洋娃娃,酷愛做衣服,考大學時就想念服裝設計,母親說什麼也不同意,只好去讀當時十分熱門的工商管理。大二時父親見他念書念得鬱鬱寡歡,便拿錢把向嘉丞送到法國去學做衣服,騙妻子說兒子去國外學管理,更正宗。這件事直到父親獲罪,母親才得知真相,但那時已經不重要了。
父親愛母親愛得刻骨銘心,別的官員包二奶養小秘,常常出去花天酒地,父親跟着逢場作戲是有的,但在男女之事方面卻十分嚴謹,絕不做出對不起母親的事。直到入獄,父親把母親剪下來的頭髮緊緊貼在心口,陪伴他走完最後一段人生路程。
臨刑前父子見面,向嘉丞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父親面容很平靜。他說:“我都給你們安排好了,放心吧嘉丞,不會有人難爲你們的。只是別告訴你媽媽,她剛被判刑,心情不好,受這麼大的打擊,我怕她……”父親的眼圈紅了,平靜了好一會才繼續說道,“以後慢慢告訴她吧……”
制度不夠健全,法律不夠完善,監督機制形同虛設,卻要求憑藉官員個人的人格和品德,來抵禦從古至今的潛規則,來壓制人性T婪的一面,來防範方方面面的壓力和誘惑,這纔是一種真正的悲哀。
父親出事那段時間,向嘉丞天天失眠,幾乎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種種不幸,慢慢地也就習慣了。似乎每一天都是生命的盡頭,活不下去,也看不到希望,每時每刻都是痛苦。
那時,他以爲自己真挺不下去,要是沒有袁一諾,要是沒有他……向嘉丞輕輕籲出口氣。最困難的時候,能有一個人陪在身邊,鼓勵你支持你,那是一輩子最珍貴的感情。
袁一諾最不希望向嘉丞走不出來,父母是父母,你是你,你是爲你自己活的。他說。
袁一諾性子堅定剛毅,不善言辭。他從來沒說過什麼甜言蜜語,他只是陪在向嘉丞身邊,度過最黑暗的日日夜夜……
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向嘉丞悄悄轉過身,在被子裡伸出手,握住袁一諾的。袁一諾被他弄醒了,迷迷糊糊回握一下,翻個身繼續睡。
向嘉丞微笑,將額頭抵在袁一諾寬闊的後背上,呼吸着愛人再熟悉不過的體息,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平安祥和,慢慢進入了夢鄉。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各位親的支持和鼓勵,留言我都看啦都看啦,但是今天好忙,沒時間一一回復,大家更希望看到的是新章節對吧對吧?嘻嘻。不過大家還要繼續留言哦,你們的留言就是對我最大的鼓勵啦,人家好開心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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