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險地過了流沙地帶,我在昏暗的光線中踱步慢走,走了大約一百米,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間小亭子,亭子頂呈六角狀,亭子四周並無竹簾帷幔裝飾,十分簡樸。
會是另一個陷阱嗎?我心中嘀咕道,亭子不是往前行走的必經之處,想深入地宮的人完全可以無視它的存在,那麼,這個亭子設在這裡,有什麼作用?
我走到亭子的臺階前,迷着眼睛朝裡張望,心如鹿撞,不敢置信,因爲在亭子中間的石桌上,有一個透明的盒子,盒子裡裝的是幾本書籍。在這個年代,打磨水晶的技術還不是很先進,凡間的工匠們想造出如此精美的盒子,是不大可能的。
唯一的解釋,盒子來自異常之處,有特殊的用途。
否則,一向愛書成癡的秦家人,怎麼捨得將書籍,這樣隨隨便便地放在四面透風的亭子裡,不怕被風捲走,被水腐蝕掉?
我繞着亭子走了一圈又一圈,邊看邊揣摩,亭子的機關會設置在哪裡?
亭子只有幾根粗糙的石柱支撐,亭子頂由幾塊石塊緊密接合而成,並無明顯的縫隙,明暗之處,一目瞭然,不像能設置機關的樣子。
爲謹慎起見,我解下短劍,將它系在鞭子的尾梢,然後像京劇演員甩動水袖一樣,用力甩動手中的鞭子,儘量讓短劍擊打在亭子的柱子上還有屋頂上。
這是一個笨而有效的方法,如果亭子裡設有流矢,我這番舉動應該能觸動到某處機關,流矢會散射出來。
但是我試了半個時辰,也沒看見有暗箭從亭中飛出,這才放下心,收回短劍。
轉念一想,不禁失笑。
一路走來,就這裡的光線最好,如果那石桌上擺放的是兵書,歷代秦家掌管人進來閱讀時,應該是坐在亭子裡的,既然秦家人自己都要經常使用這個亭子,那實在沒有必要設置陷阱,萬一哪天看書的人忘記陷阱的存在,怎麼辦?
我心中頓時一片豁然,大步走進亭中,有些激動地打開了石桌上的水晶盒子,拿起最上面的一卷,還沒翻開,腦子就當機鳥。
這哪裡是什麼兵書,分明是植物圖譜!不但書本的封面,封底,扉頁就連裡面的內頁,每一頁每一行每一豎,畫的都是植物圖案!而且是彩色的。
比如我手中的這一本,封面上畫的是一朵大大的應春花,像蝴蝶的翅膀一樣綻開的花瓣,彷彿在無聲嘲笑每一個拿起這本書的人,嘲笑他們的偉大野心是多麼的不堪一擊。
而第二本的封面上,畫的還是一朵應春花,不過是含苞待放時的樣子,最後一本,封面上畫的是一種很古怪的植物,是我今生前世不曾見過,聽說過以及想象過的。
聽說的植物,比如罌粟,我只知道它的花很美,果實可以用於提煉鴉片和毒品;想象過的植物,比如傳說中的黯然銷魂椒,我確信它的樣子一定很性感,比櫻桃和楊梅更令人浮想聯翩,而眼前這個植物圖案,相當陌生,它是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精神世界裡。
它實在是違和到不行,葉子那麼小,莖杆那麼纖細,果實卻那麼沉重碩大,完全不匹配,這個物種,應該在進化過程中被自然法則淘汰。
但是它是第三本書籍的封面主角,比豐乳肥臀的花花女郎更有殺傷力。
難道是秦氏的惡作劇,把幾本植物圖譜放在這裡騙人的?
我不甘心地將三冊書籍上的每一個圖案都細細閱覽,看着想着,我情不自禁地嘴角含笑: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被我找到了!
這三本書籍是數百年前天神贈予的兵書無疑,只不過記錄信息用的不是文字,而是圖案。
換而言之,就是用植物圖案編制的密碼。
在第一冊的第一頁裡,沒開花的飛蓬一連出現了十次,代表的可能是“矛”,也可能是“盾”,當然也可能是“水”或者是“火”,總之是代表某種具體的事物。
在第三冊的最後一頁裡,美麗的扶桑花一共出現了六次,可能是代表“生”也可能是代表了“死”,有誰知道呢!
我將兵書放回到水晶盒子裡,將蓋子輕輕合上,心中一片悵然,天神曾經說過,兵書一共有四冊,這裡只有三冊,還有最關鍵的一冊到哪裡去了?被秦氏藏起來了,還是被高祖當年搶走了?
如果沒有猜錯,最後的第四冊,就是用於解讀兵書的密碼對照圖表,裡面的內容一定會準確地告訴我,沒開花的飛蓬代表的是什麼,開了花的飛蓬又代表什麼,扶桑花代表的寬恕還是復仇。
就像古埃及的羅塞塔石碑,是迄今破譯古埃及文字的唯一線索。
原來遠在古代,密碼學,這門嚴謹的技術科學已經如此完善發達,真是令人歎爲觀止。我忍不住輕輕嘆息。
真是奇怪,四面透風的亭子竟然有迴音效果!我的嘆息聲倏忽之間又鑽回到我耳朵裡,我嚇了一跳,看過恐怖片的人都知道,在靜謐的密室裡,哪怕是一丁點的細微聲響,也足以令人膽戰心驚。
我忍不住回頭張望,這一回眸驚得我魂飛魄散,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後面竟然多了一個人,或者說,多了一個神?
他仙風道骨,峨冠博帶,寬衣廣袖,雪白的長髮束起一半,披散一半,雪白的美髯飄垂胸前,雪白的眉毛形狀優美,他的一隻手自然下垂,另一隻手緊握一鞭,那鞭子竟然也潔白如雪,逶迤拖地,和我手中的烏鞭可謂涇渭分明。
一般人如果作這般打扮,只會讓人想起陰間的白無常,可是眼前這個,只會讓人想起神仙下凡。
:“夫人以爲這兵書的真僞如何?”神仙竟然毫無客套話,直奔主題,他的聲音醇厚低沉,甚是動聽。
我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一句:“閣下何人?”既然他知道我是誰,我問一句你是誰也不爲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麼。
老者微微一笑,並不氣惱:“老朽自然是秦家人。”語氣平和,卻飽含着滿當當的自豪感。
他不穿紫色衣裳,自然是秦家人!我暗暗責罵自己豬腦袋,驀然想起,秦桓之不是很喜歡易容和扮演別人的嗎,眼前這個老者會不會是他扮演的呢?
他會不會是貓捉老鼠,逗我玩?
我不露聲色地打量他的雙手,可惜他的衣袖很寬很長,將雙手完全藏住了。
我心中警惕,面上卻笑:“原來是長者,晚輩失禮了。”虛虛朝他拱拱手。
老者安然受我一禮,依然問剛纔的問題:“夫人認爲這兵書是真的嗎?”
我望着他手中的白色鞭子,神情微黯:“我本以爲入得這地宮來,能看到神仙的寶物,卻不曾想,只看到碌碌之輩的信手塗鴉之作。”
言下之意,已是告訴他,這是贗品。
自我回頭轉身,那老者的視線就不曾離開我的臉上分毫,聽了我的回答,他雪白的鬍子輕輕抖動,輕聲笑着拆穿我的謊言:“夫人方纔閱覽之際,時而沉吟,時而思索,形狀恭敬,分明是心中有所感悟,絕非看待平庸之作該有的神態,夫人爲何不敢對老朽說實話?”
他雖面帶笑容,後面一句反問卻氣勢十足,而且一針見血。
原來道骨仙風的“風清揚”是笑面虎啊,真讓人頭疼。
我臉一沉,冷然道:“閣下自稱是秦家人,卻不知該如何稱呼?”丫的,都不知道你是誰,幹嘛要跟你說實話,我腦子有病啊!
見我慍怒,老者微微一怔,隨即恢復如常,溫顏笑道:“夫人該稱我一聲三叔公。”
三叔公?聽上去就是旁支偏房,我低低地哼了一聲,心道,既然不是手握實權者,我怕你何來?一念如斯,索性連禮都不行了。
老者沒有計較我的無禮,他施施然走進亭子,打開盒子,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書籍,輕輕翻動,藉此機會,我把他的雙手看了個夠,他的手,皮膚如同老雞皮,還有星星點點的老人斑,不似是作僞,難道他真的是什麼“三叔公”?
:“夫人可知這紙張是用何種植物製成?”老者突然輕聲問道,星眸炯炯。
我回過神,搖了搖頭:“不知。”
老者星眸微黯,微微頷首道:“當年秦氏族人拿到這三冊書籍之時,也曾懷疑其真僞,只是楚王已逝,年代久遠,過去的事情難以追查。”
我默默地聽着,不知該怎麼把書從他手裡搶過來。
老者忽然笑道:“夫人是否知道,二公子爲何選你做妾?”
他的話如同鍼芒,刺痛我的心臟,讓我無法平靜:爲何選我做妾?我也不知道。
老者見我茫然,竟然目露憐憫,溫言道:“秦氏歷代看管兵書的人,必須精通古今文字,熟悉百草的形容屬性,窮其一生的精力去辨別兵書的真僞,尋求解讀兵書密碼的方法。到了武平侯這一代,秦氏更是重金網羅天下精通各種要術的異人,匯聚於西園,爲的就是讓楚王的兵書重見天日。”
兵書重見天日,意味着秦氏要廢除獨孤氏皇室,取而代之。
秦氏的宏圖野心,儘管我聽別人議論過,天神推斷過,秦桓之隱晦地承認過,心裡早有準備,可聽到眼前的耄耋老者如此坦率地說出來,我還是一時難以置信:皇位,吸引力真的那麼大,大到連一條腿邁進棺材的“古來稀”老先生也熱血沸騰?火花四射?
:“夫人工於書畫,擅猜字謎,且博聞強記,正是二公子的最佳伴侶,爲何今日要避開二公子,夤夜至此?”老者一改前面的慈祥,正色問道。
我心中苦笑:“三叔公”,你明明知道我是來偷書的,又何必明知故問呢?於是我只是嘴脣囁嚅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老者似乎很理解我的難以啓齒,他細聲說道:“夫人心中爲難,恐怕也是割捨不下夫婿吧?”
我微微吃驚,他怎麼知道我的心事?說到底,我來地宮裡來取走兵書,不管出於何種目的,總是名不正言不順,哪有送給別人的東西,又偷偷地拿回來的道理?豈非君子失德失義?讓人貽笑大方?
如果我真的恨秦桓之入骨,想棄之而去,又怎麼會介意他怎麼看我?看我的家人。
見我蹙眉不快,老者卻舒心地笑了起來:“夫人何不與二公子相依相伴,圖謀大業,將來攜手君臨天下,直至百年之後共眠陵寢?”
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如同夜空中劃過的一道閃電,照得我心頭雪亮一片,我顫聲說道:“原來是你!是你給我設下的圈套,讓我跳進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