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團簇簇的紫花三七擋住了山泉的源頭,細長茂密的葉子被泉水滋養得蒼翠欲滴,細弱的泉水不動聲色地走了大約1000多米,終於在不遠處的亂石叢中匯成一條極清澈的小溪,泰然自若地繼續前行,在五月的豔陽下,溪水閃閃發亮,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希望,讓人忘記了今生前世的煩惱,忘卻了歲月的匆匆。
我拿起幾根草藥,就着溪邊的石頭,輕輕拍去草藥根部的泥土,然後在用手挖出的一處低窪裡,把草藥洗乾淨,淺淺的水窪不經溪水的嬉戲,短短十分鐘後,便被溪水有意無意地摧毀了,與平坦的溪底宛然一體,我只好洗一會兒,挖一會兒,等到筐裡的草藥都洗好,已是驕陽當空。
陽光有點曬人。
其實沿着小溪一直往前走,便是馬普村洗菜的河段,蓄水池的水是流動的,頭頂上還有一座極具江南風格的廊橋,既可以遮擋毒辣的陽光,累了,還可以走上廊橋,在廊屋上歇息乘涼。
所以廊橋附近總有農婦在勞作,我雖然喜歡在廊橋上看風景,卻不喜歡被一羣大嬸圍着問東問西,問長問短,儘管她們是一番好意。
馬普村,山清水秀,民風淳樸,村子裡不但有醫館學堂,還有義舍。義舍專門爲落難至此的流民免費提供食宿,入住的條件很簡單,只需登記姓名籍貫,說明流落的原因,義舍的管理手段很原始,但是很實用,至少,我來到此處,還沒聽說過騙吃騙住的惡霸事件。
因爲馬普村有法力高深的端公。
端公,馬普村裡唯一會巫術的人,他在每個入住的流民身上,據說都施了法術,能牢牢控制人們心中的惡鬼,比如說,一個身強力壯的正常人,在義舍裡光吃飯不找事情做,或者說好吃懶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端公的法術便會生效,驅動那人心中的惡鬼懲罰他,讓他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直到最後乖乖認錯,然後走向自食其力的光榮道路,比如耕田,比如種地。
端公的身材很古怪,絕對是身長腿短,臂長過膝,如果不是五官長得還算端正,表情還算正常,我真懷疑他是大猩猩喬陽現世。他的眉毛,是世人俗稱的壽星眉,很長,一半白,一半灰,耷拉在外眼角處,形同南極仙翁,令人肅然起敬,陡然生出畏懼之心。
那天我報出姓名時,端公擡頭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我的聲音極低,而且我把自己描繪成一個被夫家惡意肆虐的童養媳,因爲生不出兒子,被殘酷的婆婆趕出家門,孃家早已無人,於是一路跟隨流民流落至此,聽說馬普村有義舍,便抱着一線希望,跑了過來。
端公的壽星眉輕輕擡起,嘴邊露出一抹淺淺的嘲笑,明顯在戳穿我的謊言,就差開口說:你個睜眼說瞎話的!
但是他的譏諷表情只是一剎那,在我回過神再看,他又狀如神遊四方。
那個筆錄的青年男子,是個及其心軟的,他見我紅着眼圈,落下珍珠淚,立即停止了盤問,翻開手邊的房間記錄冊,準備安排我住進義舍。
端公在我千恩萬謝,破涕爲笑的時候,突然睜開眼睛,幽幽地問我:願不願意跟隨他做事?
他的眼中,不知何時溢滿了無比的同情,比一旁的心軟君更加悲天憫人,我明知他“不懷好意”,卻不知怎地,衝口就答應了。
於是我成了端公的助理,三等的,負責上山採草藥。
一等助理,自然時時跟隨在端公的身邊,形影不離,和他共同研發新的丹藥,配合他進行各種高難度的法事表演。
二等助理,留在醫館裡煉丹藥什麼的。
三等助理,如我,做最苦最累的體力活,採草藥是其中一件,還有洗洗涮涮等粗重活-----當然包括涮馬桶。
幸虧我曾師從乃跟,認識不少草藥,所以只是負責上山採草藥,回來曬草藥,否則真的成了夜香妹了。
我在這裡,吃得飽穿得暖,住的舒坦,就是文化生活太單調了一點,沒有書可看,沒有筆墨紙硯可供使用,讓我做不了徐霞客第二,心中不免嘟囔:蔡侯祠明明就在附近,周圍附近怎麼就沒有造紙作坊呢?
所以紙張那麼珍貴。
蔡侯自然是發明造紙的蔡倫,相傳當年的他,就是在漢水附近用漁網等廢棄的材料造出了輕便而便宜紙張,並總結出一套比較完整的造紙術,不知道西園中澤雅亭的蔡無忌,掌握的技術是否源於此處?
我自嘲地搖了搖頭,好好的,想西園做什麼,一個人不是挺自在的嗎?沒有書籍怕什麼,自己寫就是,義舍裡,不是有筆墨紙硯嗎?厚着臉皮向心軟君討來用用就是了。
拿定了主意,我的腳步格外輕鬆,沒過一會,便走到廊橋跟前。
在這個時代,廊橋叫樓閣,多爲木質結構,遠不如後世的石拱廊橋壯觀堅固,精雕細作,但是因地制宜,巧奪天工。
據說眼前這道廊橋是中原遷徙過來的工匠所造,至今已有百餘年,橋架下的楸木如同老樹盤根一樣,穩穩地絞在兩岸的岩石之中。
:“端妹子,進來歇歇吧?”廊屋裡捻麻的阿婆好心地招呼我。
是籍阿婆,她此刻正坐在石墩上,露出一條幹瘦的大腿,時而不時地把手中的細麻放在腿上,用右手輕輕一搓,將兩股細細的苧麻絲連接在一起,然後繞在左手手掌上,接着連接下一股,就這樣不停地把一段段細麻,繞成一個道士髮髻一樣的線團。
這種接線技術,讓我想起瀛洲島上的女人們,她們也是在腿上,進行的紡線工作,只不過籍阿婆“紡”的是麻,而瀛洲島的女人們,紡的是棉線。
一脈相承的紡線技術!我的腦海中驀然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腳下不由自主地邁向臺階。
:“阿婆,打算織什麼啊?”我解下籮筐,坐到籍阿婆的身邊。
:“織褂子,好在死去的時候穿上。”籍阿婆說得十分平淡,根本不忌諱“死”這等字眼。
我沒有說話,眺望遠方。
:“端妹子,怎麼不說話?被阿婆的話嚇着了吧?”籍阿婆停下手中活計,慈祥地笑笑:“到了阿婆這個年紀,死已經不是可怕的事情,該去的總是要去的。”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贊同。
:“端妹子今年多大了?”籍阿婆擡眼望着我。
我凝神想了想:“好像快二十二了。”童養媳嘛,應該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年齡的,畢竟很小就被送進婆家了,演戲也得敬業一點。
籍阿婆低頭繼續捻麻,有些黯然地說道:“花一樣的年紀啊,阿婆這麼大的時候,剛剛嫁到夫家一年多,還沒有懷孕呢。”
我又嗯了一聲。
:“一眨眼,阿婆今年已經七十五,黃土都埋到脖子了,唉,日子過得快啊!端妹子,你還年輕,千萬別學那些大戶人家,終身守節什麼的,該嫁人,就嫁人。”
真是條條大路通羅馬,萬宗不離其本,說來說去,都是這個話題,我站起身,打算再次落荒而逃。
生怕她們又拾掇我向心軟君拋媚眼。
據說心軟君因爲識得幾個字,所以眼界有些高,導致二十六歲都沒有娶妻,馬普村雖然有學堂,但是和別的地方沒什麼兩樣,依然重男輕女,女孩子上學堂的機會微乎其微。
心軟君有個不錯的名字,蘭臺,起名的用意不言而喻。
籍阿婆見我要走,忙制止道:“別走啊,陪阿婆聊聊,可能阿婆明天就見不到別個了。”籍阿婆打出了死別牌,我無奈地再次坐下。
:“跟阿婆說說,你中意什麼樣的郎君?”籍阿婆用心良苦。
我苦澀地笑笑:“不知道。”
:“哎呀!怎麼會不知道呢?你喜歡俊俏的還是忠厚一點的?”原來籍阿婆也知道,俊俏和忠厚是不可能集於個人一身的,看來她很拎得清啊。
我的臉微微一紅:“自然是喜歡俊俏的。”這樣說,無非是打消村裡大嬸們繼續推銷蘭臺君的念頭,省得我沒有安寧之日。
籍阿婆哈的一聲笑了起來,似乎我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渾濁的眼睛裡閃出一種奇異的光芒,如同懷春的少女,被人說中了心事:“阿婆就知道,你看不上蘭臺那後生,他長得不夠俏。阿婆年輕的時候,也喜歡俊秀的郎君。”
我問道:“那,籍阿公他,年輕的時候,好看嗎?”籍阿公去世已經多年了、
:“自然俏得很。”籍阿婆驕傲地說道:“他是百裡挑一的俏郎君。”
我惡作劇地問道:“那,阿公他,忠誠嗎?”有沒有給你老戴綠帽啊?
籍阿婆黯然道:“他去世得早,還來不及招惹別個。”
面對如此豁達的籍阿婆,我無言以對。一陣清風吹過,傳來陣陣樟木的香氣,令人神清氣爽。
:“妹子如果喜歡俏郎君倒也不難,只要能翻過那邊的大山,再走三百里路,便能找到。聽說那裡的年輕郎君都很好看,並且一輩子,只有一個老婆。”
籍阿婆居然面露嚮往之色:“如果不是阿籍長得好看,我年輕的時候早就翻過大山那邊去了。”
我遠眺南方的山脈,怎一個連綿險峻了得!手無寸鐵的柔弱女子如何能翻得過去?我不禁失笑:自古以來只聽說,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自者容,從來沒聽說女爲男色而甘願冒粉身碎骨之險,果然色字頭上一把刀,想不到眼前的耄耋老嫗,年輕之時這般豪邁,由不得我另眼相看。
:“幾十年前,那邊出了個天人一般的郎君,村子裡許多大姑娘小媳婦紛紛翻過大山那邊去觀看,到了如今,一個都不肯回來,村裡的端公還因此發了大火呢?差點就把大山給燒光了。”
我不禁咂舌,多瘋狂的女粉絲啊!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
:“後來呢?”我問道。
:“後來?聽說那個俏郎君是神仙下凡,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端公的法術,鬥不過人家,輸了。”
我的心突然怦怦跳:“就是現在的端公嗎?”這老頭子,難道見過那位俏郎君?所以一見到我就表情怪異?還別有用心地把我留在身邊,他有什麼意圖?
心中不由一寒。
只聽見籍阿婆惋惜地說道:“嗯,是啊,唉,端公現在也老囉。”
作者有話要說: 復工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