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與活

2015年的十月金秋,天陰得看不到西落的太陽,暮雲靉靆。偶爾有幾隻麻雀“喳喳”叫着飛過矮屋與牆頭,少許的生命活力;幾片淡黃色落葉在街道上東奔西藏,就似找不到避風港灣的小船,倔強地與風抗爭;殘喘的幾束野花用力衛護着它身上的敗葉,增加它的賭注,不甘心就這樣墜入塵埃;風,不大,不知是它綁架了灰塵,還是灰塵要挾着它,天灰濛濛,黯淡無色。

村子小巷裡偶爾傳來幾聲狗吠,還有遠處的腳步與車鏈子“咯吱咯吱”的聲音;再遠點是一條繞過半個村子的馬路,馬路上傳來汽車鳴笛與呼嘯而過的車輪摩擦泊油路的刺耳。

村子的村東頭一個院落的門敞開着,門外有一個瘦小的女人在收拾着雜草和一些不知什麼人丟棄在門口的垃圾。

院落裡的臺階上站着一個老人,老人前宆着鬆垮的脖子,滿臉的皺尾就像一道道溝轍,她艱難又無力地擡起她的右胳膊,擡起滿是褶皺的、骨節凸起的手掌遮住她昏花的眼睛,她盡力把頭擡得很高,她嘴裡慢慢叨唸着,“不像是要下雨呀,這個時辰,怎麼這個時辰太陽就要末山而去?”老人一頭白髮稀疏的可憐,被風吹的爛七八糟,遮不住她的頭頂;一條灰白色長褲穿在老人瘦弱的身上顯得像一個很大的船艙裡裝着兩條小魚;一件藏綠色的條絨外套包裹着她短小的上身,開着釦子,漏出老人內襯的一件藍色毛衣;老人的左手不停地抖着,這是典型的中風後留下的後遺症症狀。

老人身子後面是一棵石榴樹,石榴樹緊緊挨着四間瓦房,有幾根枝條就搭在屋檐上;粗壯的石榴樹的枝幹上掛着咧着嘴的石榴果,蜜蜂穿梭在石榴果之間,偶爾落在老人光禿禿的頭頂上,老人好像沒有感覺疼,也有可能,老人已經失去了疼的神經。

“這棵樹也有五十多歲了!這是你栽的,死老頭子,還記得嗎?”老人嘴裡一邊唸叨着,一邊艱難地轉身向她右側的堂房門口走去。

走進屋子,正對着門口、靠着北牆有張桌子,桌子上擺着一個黑色相框,相框裡是一個五官端正的老人,這是一張遺像。遺像下面擺着一個放着三個蘋果的盤子,還有一碗乳白色的湯,湯還是熱的,湯上面飄着翠綠色的香菜葉片,嫋嫋的熱氣裡夾雜着羊肉與香菜混合的香氣,這是一碗純正的羊雜湯,碗裡湯不多,多的是肉,肉香幾乎瀰漫了整個房間。瀰漫房間的還有三根焚燒的香燭,三縷清香苒苒升起,直衝低矮的屋頂,香灰慢慢掉落,落在旁邊的蘋果盤上,落在那碗羊湯的旁邊,香灰裡殘存的一縷縷細煙鑽進羊湯的香氣裡,四處飄散;老人蹣跚的腳步與低低的抽涕給這四間老屋罩上了一層悲哀。

老人顫巍巍走近桌子,她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勺子,她的身體不停地抖着,她艱難地舉起手裡的勺子,勺子藉着老人的一點點力氣滑進盛着羊湯的碗裡。老人的身體在哆嗦,她的嘴角也在哆嗦,還有合着淚的絮叨:“老頭子,你吃吧!可憐的老頭子活着捨不得吃,死了,快吃吧!”老人的絮叨慢慢變成了哭啼,“老頭子,你活着連一棵蔥都不捨的買,炒菜用圓蔥做香料,可是,你卻幫了那麼多人……還有,吳窮和新修他們已經先你而去,只是沒有告訴你呀……都不能來看你了,只剩下了俺……”兩行淚順着老人臉上的溝轍嘩嘩流到了老人乾癟的下巴,然後打溼了老人的前襟。

1931年9月18日日軍找藉口炮轟了瀋陽北大營,這是日本鬼子發起的第二次侵華戰爭,又稱"九一八事變"。次日,日軍侵佔了瀋陽,又陸續侵佔了東北三省,東北全境淪陷。1932年2月日本在中國東北建立了僞滿洲國傀儡政權,開始了對東北人民的奴役和殖民統治,一個獨立的中華民國漸漸變成了被列強侵略和控制的半殖民地的國家。

就在1931年11月,一個叫英子的女孩出生在山東掖縣(萊州市)沙河鎮崔家村的崔家大院。

崔家大院坐落在沙河鎮正東的崔家村,崔家大院也算是遠近有名的書香門第的小康人家。

崔家當時已經四十幾口,還有僱傭的短工與長工以及丫鬟。崔家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曾是清朝的進士,年輕時曾在濟南府衙做事,崔家村村民們都喊老人崔老爺子,村子大大小小的事兒幾乎都找老人商量。崔老爺子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崔家老大崔耀宗五十歲左右,是舉人,當時在縣裡做事;崔家老二崔耀聰是一個生意人,在鎮上開了一家糧店和鞋帽店;崔家老三崔耀宏在青島工作,只有逢年過節纔回家一趟,二十幾歲的年齡,英俊帥氣,一直堅持獨身主義,也許還沒有遇到合適的女孩。那年,英子出生時,崔家老大崔耀宗已經有三個兒子,加上英子算兩個女兒;崔家老二崔耀聰也早已經成家立業,也有了三個孩子,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崔家人丁興旺,卻,重男輕女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尤其崔老爺子特別寵愛男丁。但是,英子的出生,崔家老老少少都很歡喜,即使崔老爺子從他大兒子崔耀宗嘴裡知道又是一個“千金”他也沒有皺皺眉頭,也沒有對大兒媳王氏說過一句冷淡或者惋惜的話,王氏與嬰兒安安穩穩坐月子,整個崔家大院都喜氣洋洋。英子百天,崔家大院擺了酒席,還染了幾百個紅雞蛋送給來賀喜的客人。屋裡,王氏看看身邊躺着的俊秀的嬰兒,再附耳聽聽院裡熱鬧的酒席她滿心歡喜。

崔家大院面積不算太大,也不算小,前後三進房子,房子與房子之間都有一個小院子,院子裡都種着一棵石榴樹,可見崔老爺子對石榴樹的偏愛。崔家老太爺和老太太住在前院:一間堂房,左右兩間小房是臥室,右邊一間是兩個老人居住的臥室,左邊是崔家老三崔耀宏的房間。三間房子都有木窗,門朝南,看着就敞亮。中間院子屬於崔家老大崔耀宗一家七口居住,英子出生的那年,她大哥崔英業已經在沙河鎮上教學了,二哥崔英昌和三哥崔英茂在煙臺上學,屋裡只剩下英子母親王氏與英子的大姐崔英芬。後院,是崔家老二居住,崔家老二崔耀聰在沙河鎮裡做買賣,也很少回家,聽說他在鎮上也買了一處院子,他老婆帶着三個年幼的孩子暫時居住在崔家大院裡。後院的院子裡還有一口水井,是崔家自己的吃水井,水井旁邊還有馬房,馬房旁邊是柴火房。每個院子都有廂房與耳房,那是家裡傭人與丫鬟居住的地方。夏天與春天院子兩面的磚牆上爬着綠色的牽牛花的蔓藤,花開花落,吸引着蝴蝶與蜜蜂;緊挨着牆邊上種着一點青菜,有時候崔家老太太還讓丫鬟種上一畦小蔥,崔老太爺喜歡吃小蔥沾黃豆醬;靠着北牆根有幾個雙龍戲珠的罈子,罈子裡就是那一些開蓋能香遍整個村子的黃豆瓣醬。

沙河鎮與崔家村中間還隔着幾個小村莊,還隔着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河。

離着崔家大院不遠,在村子西頭就是那條通着沙河鎮的小河,河裡水清澈見底,太陽照在上面閃閃發光。無論冬天還是夏天,河岸上常有洗衣服的女人,還有淘米洗菜的女人,她們談笑風生,那笑聲裡還蕩着幼童玩水抓魚的開心。兩道長堤把河道緊緊夾在中間,堤上兩排楊柳排列整齊,每逢夏天柳樹上知了長鳴;起風了,那潺潺的、彎彎的小河又像一條綢帶隨風起舞,水面上倒映着藍天白雲和兩岸的綠樹,河底還有一羣羣小魚兒在水中覓食,一幅天然畫卷慢慢隨風鋪展。這條河道的水也是崔家村的飲用水,崔家大院的水井和這條河裡的水一樣清甜,這清甜的河水從哪兒來?無人知道。村子裡比崔老爺子還年長的老人說這條河是從天上來的,連接着東西南北,連接着所有村莊,就像一條長龍,噴水的龍,無論是人,還是牲畜,還是莊稼都離不開它。

在河道上的東頭還有一片草地,草地連着河道,草地裡經常冒出一羣大羊帶着幾隻小羊羔,草地中間還有一個孤零零的房子,那是一間磨坊,磨坊是村民碾糧食的地方,那兒經常傳來碾磙伴着羊倌招呼羊羣的聲音。雪白的羊羣,清澈透明的河水,綠油油的草地,還有不遠處的春華秋實的糧田,高高的藍天白雲,真是一片美景。

崔家一開門就能看到這麼美麗的景色,崔老爺子常常一手拄着柺杖,一手搭涼棚眺望着遠方,他滿眼是喜慶,身旁,高高的、深深的大門洞裡子孫繞膝嬉鬧,老爺子臉上的皺紋都笑彎了。

“不要吵吵了,該去讀書了!”崔老爺子滿臉嚴肅,嘴裡絮絮叨叨,“玩耍嬉鬧也要有始有終!”

崔老爺子的規矩的的確確很多,崔家大院的女孩五歲必須學做針線活,還要纏足,英子的祖母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她用纏腳布象徵性地包住小孫女們的小腳丫,由此崔家裡的女孩幾乎都是大腳丫;男孩五歲一定要進學堂唸書、識字、練字。崔家裡孫輩無論女孩男孩名字都帶“英”字。英子是崔耀宗的第五個孩子,也是崔耀宗的第二個女兒,單名一個英字。

隨着國運一天天走下坡路,隨着英子的一天天長大,崔家大院也開始沒落!在英子五歲時崔老爺子病逝。

英子見過她祖父死的時候的樣子。祖父病了大半年,英子雖然還不能明白生命終止的那個瞬間的傷心,可能,家裡大人們都已經明白了,他們臉色總是陰着,家裡傭人說話都壓低聲音,走路踮着腳尖,就連家裡養的那一隻老黑狗,也不敢在人的腳下走路,它蹲在牆角,把頭趴在它的兩隻前爪上,只有英子走近它,它才擡起頭小心翼翼叫一聲,聲音很小,小的可憐。

崔耀宗從掖縣醫院找來了穿西服的醫生,這個醫生鼻樑上架着一副金絲眼鏡,他的肩上揹着一個小白盒,他邁着輕輕的腳步跟着崔耀宗的背影邁進了崔老太爺的房間,大家看着這個文縐縐的醫生似乎是看到了希望,希望這個正規大醫院來的醫生能把老太爺從死神那兒拽回來。英子趴在門口,她的一雙小眼睛緊緊盯着那個醫生的動作,只見那個醫生走近老太爺的牀前,他彎下腰慢慢打開那個方方正正的白盒子,他從白盒子裡抓出一副聽診器先掛在他的耳朵上,他又把聽診器的另一部分小心翼翼放在老太爺的前胸,他滿臉嚴肅地檢查着老太爺的身體,少頃,他咂咂嘴巴,他慢慢擡直身體,他擡起衣袖擦擦他額頭冒出來的汗珠子,他又扶扶他鼻樑上的眼鏡,他用哀傷的眼神掃了在場的所有人一眼,然後,他又慢慢垂下頭輕輕搖搖他的下巴頦,他沒說一句話。穿西服的醫生沒給大家一點點安慰,無望之中的一點安慰也沒有,老太爺的病已經到了不可扭轉乾坤的地步,在陰曆七月初七的下午,崔老太爺蒼白的臉上滾下兩顆晶瑩的淚珠,他的雙眼半合着,他的嘴脣哆嗦着,似乎他還有話要說,他擡起無力的眼神瞄瞄在場的所有人,然後他艱難地把臉轉向崔耀宗,崔耀宗急忙趴下身子,壓低聲音,“爹,俺,俺會照顧好家裡人,還有俺娘,您放心!”

崔老太爺嘴巴抽搐了幾下,不過,只是一會兒功夫,他的眼睛合上了,神色也安寧了,從此人世間的一切都不能煩擾他。崔家老太爺終於帶着不放心離開了,離開了崔家大院,離開了這個紛爭不斷的國家。

老人生命終止的一瞬間如同飛落的殘葉被鍋竈的火焰吞噬。雖然,崔家老太爺過世是一個燃熱的夏天,院子裡的石榴樹枝繁葉茂,就在那瞬間,石榴樹葉“唰唰”落下。崔家大院的石榴樹已經有百年曆史,伴着老太爺一生,它是用落葉來哭涕兒時的玩伴吧!躲在角落的那條老黑狗情緒煩躁,嘴吐白沫,突然,它站起身晃悠悠竄出了院門。英子也急忙追出了院子,她看到那隻老黑狗的身子晃了兩晃擦着院牆根倒下去,英子把她窄窄的肩膀靠在門洞子裡的門框上,她默默地端詳着躺在地上閉着眼睛的老狗,她以爲老狗累了睡着了。忽然,英子聽到她身後的屋裡傳來了大人的哭聲,那哭聲讓英子感覺心裡平添了一股悲哀與淒涼,雖然她還不懂的生離死別,但,聽着屋裡大人哭,她心裡也想哭,淚水瞬間模糊了她的小臉。

第三年的冬天,比英子祖父年少幾歲的祖母突然磕倒,第七天也撒手人寰。隨着兩個老人的過世,崔家大院開始分家,崔家老三崔耀宏當時沒有成家立業就繼續跟着崔耀宗一家留在崔家大院生活。崔家老二崔耀聰帶着他一家大小搬去了沙河鎮居住。漸漸地崔家的丫鬟與傭人也相繼離開,崔家大院慢慢冷清了下來,少了陳年舊事的紛爭,大人開始沉悶無語。

年幼的英子無憂無慮,她的頑皮與笑聲給崔家大院增添了少許的喜慶。

英子雖然年齡不大,聰明過人,不僅拿的起針線,還能寫字描畫,尤其對數字非常感興趣,她跟着偶爾回家來的三叔崔耀宏認識了好多字。

1938年,英子七歲時,沙河鎮闖進了日本鬼子。就在那一年崔耀宏從青島回來,他順路帶回了在煙臺上學的兩個侄子崔英昌和崔英茂。那天,崔耀聰媳婦也帶着她的兩個女兒從沙河鎮坐着馬車回到了崔家大院,已經出嫁好多年的三個姑姑也回到了崔家大院,英子大哥崔英業和大嫂邱氏忙裡忙外,崔家大院一下熱鬧起來。可是,就在第二天英子的三叔崔耀宏和英子的三個哥哥突然“不翼而飛”,好像一下子就憑空消失了,崔家別院裡傳來幾個女人和孩子的哭啼聲,還有英子母親王氏小心翼翼地抽涕聲,還有英子父親崔耀宗呵斥聲,許久幾個女人才停止了哭啼。開始,英子以爲她三叔和三個哥哥出事了,後來她慢慢從大人嘴裡知道,三個哥哥跟着三叔崔耀宏去找抗日隊伍了。

就在那年比英子大五歲的姐姐英芬出嫁了,英芬爲什麼那麼小就找了婆家?大人說沙河的日本鬼子糟蹋婦女,甚至不放過幼女,英子母親王氏迫不及待給英芬找了婆家。英子姐姐英芬出嫁那天英子父親崔耀宗沒有回來,英芬就被她婆家的一頭毛驢接走了,沒有鑼鼓聲,更沒有看到接親的隊伍,只有一個比英芬大一歲的男人牽着一頭瘦弱的毛驢,“噠噠噠”毛驢在前面走,英子哭着在後面追,她嘴裡喊着:“姐姐,姐姐,你回來呀!”“英子,有時間去找姐姐玩!”英芬也在哭,“回家吧,好好照顧咱娘!”

英芬嫁了人,三個哥哥跟着三叔崔耀宏走了,崔家大院裡只剩下了英子母親王氏,還有挺着大肚子的崔英業媳婦邱氏,還有英子,還有住在耳房的趕車的張伯,崔家大院又一下寂靜了下來。

趕馬車的張伯是一個無父無母無家的五十多歲的老頭,在三十多年前他就來到了崔家,他與崔耀宗歲數差不多大,他親眼見證了崔家大院的富興與落敗,他原本可以在崔家落敗後選擇離開,然而他選擇了繼續留在崔家,第一,是因爲他無家可歸,走出崔家大院他還是要去別家趕馬車;第二,這麼多年,他與崔家已經不是僱主的關係了,已經形成了割捨不了的親情。崔耀宗多次給張伯說,讓他去找個有錢人家……張伯倔強地搖着頭,憨厚地搓着他一雙粗糙的大手,低着眼睛喃喃地說:“老爺,您,求您不要攆俺走,俺,俺不想走,俺十幾歲來到這兒……俺不需要錢,只要有口吃的,有口喝的,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就行!”

“好吧,他張伯,如果,您願意留下來,就留下來吧,家裡,家裡我也顧不上,男孩們也去了外地,上學的上學,做買賣做買賣,以後回來時間不多,這個家,我想以後就託付給您……”崔耀宗聲音裡夾雜着無奈與難過。

張伯聽崔耀宗一席沒頭沒尾的話,他張皇失措地擡起眼睛,“老爺,您說什麼呀,俺只是一個趕馬車的,粗活俺還可以……”

“知道,可……您去忙吧!”崔耀宗垂下頭,他擡起手向張伯擺了擺,“去吧!”崔耀宗滿臉滿心的心事,日本人讓他繼續留在縣裡做事,他心裡那個彆扭呀,這是中國的土地,爲什麼要聽日本人的?如果繼續留在縣裡給日本人做事不就成了漢奸了嗎?看看自己的三個兒子和三弟崔耀宏,他們參加了抗日隊伍,自己如果再繼續留在縣裡,這不是給崔家老祖宗丟臉嗎!

就在1938年的初冬崔耀宗在掖縣的一條河溝旁的樹林裡上吊自殺。崔家大院接到消息後已經是崔耀宗死的半個多月了。英子的母親王氏哭暈過好幾次,家裡三個兒子跟着他三叔不知去向,他們爹死了他們也不知道……王氏一邊哭,一邊艱難地從炕上爬起來,她想獨自去掖縣找回丈夫的屍首入土爲安,可是,她一個小腳女人,一個從沒有走出崔家大院的女人,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寸步難行。

“大奶奶,俺去找二老爺,讓他想辦法吧!”張伯滿眼含着淚站在堂房門口臺階下面,他一邊擡起衣袖擦擦流到嘴角的淚水,他一邊對屋裡的王氏小聲說,“讓二老爺想想辦法……”

王氏艱難地從炕上坐起身子,她擡起頭看着門口外面站着的張伯,是呀,怎麼把孩子的二叔忘了?許久,她才點了點頭。她又扭臉囑咐坐在她旁邊的大兒媳婦邱氏,“你告訴他張伯,讓他路上注意安全!讓他陪着他二大爺去掖縣!”

“嗯,娘,俺這就給張伯準備點吃的!”崔英業的媳婦邱氏已經懷孕七個多月了,行動笨拙,她低頭看了她婆婆一眼,婆婆滿臉的淚,她心裡也有說不出口的難過,眼看她自己肚子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笨,她真希望崔英業在她身邊,可是,自己丈夫去哪兒了?她也不知道。這個節骨眼上她也不能給婆婆添堵,她只能假裝堅強,她一邊安慰着她婆婆,“娘,您彆着急!有俺呢!”邱氏一邊站起身偷偷抹抹滾到她脣角的淚水,她一邊挺着大肚子慢慢邁向門口。

“讓英子去她姐姐家說一聲,還有,去王莊找來她的舅舅!順便也告訴三個姑奶奶一聲!”

“嗯,娘,您彆着急,聽醫生說,您也懷着孩子,已經四個月多了……”邱氏停下腳步,她一邊轉身看着她的婆婆王氏,她一邊小聲囑咐。

躲在屋外窗子下面的英子把屋裡娘和她大嫂的對話聽得一清二白,大嫂最後一句話讓她大吃一驚,孃的肚子裡也有了弟弟妹妹,怎麼沒有看出來呀?也許因爲母親瘦弱,也許因爲母親穿着厚厚的夾襖。

英芬的婆家離着崔家不遠,所以王氏不擔心英子路上的安全。

英子穿着她娘縫製的小棉襖,手裡拿着一個小包袱,包袱是她離開家門時大嫂遞給她的,大嫂說這裡面有一些她平日裡縫製的孩子玩具,還有幾個面桃,讓英子帶給英芬,因爲英芬在她婆家不被待見,也許是因爲英芬出嫁時崔家給的嫁妝太少,英芬的妯娌們都欺負她,希望這一些小孩子玩具能讓英芬的日子好過一些。英子佩服她大嫂的細心與周到,大嫂十幾歲來到崔家,在十六歲時與大哥崔英業圓房。今年,大嫂雖然剛剛只有十八歲,她不僅會處事,還會打理崔家大大小小的事兒,雖然有時候她也找王氏商量,但,王氏從沒有去反駁她的建議。大嫂如母,這四個字在英子心裡得到了認可。

大嫂邱氏本是遠村鄭村人氏,崔家長輩都喊她“秋霞”。秋霞生在一個多女家庭,在她剛出生時,她父母就把她送給了本村一個教書先生。那個教書先生英子也見過,高高瘦瘦的個子,五十多歲的模樣,參半的齊耳白髮矮矮地梳在他的腦後,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他頭上都扣着一頂瓜皮帽,鼻樑上架着一副眼鏡,七裡八鄉的人幾乎都認識他,都喊他邱先生。秋霞的養母是一個種地的婦女,沒有多少文化,但,爲人不僅老實還實誠,她嫁給邱先生沒有生下一兒半女,邱先生也不怪她,所以,她變得更加勤勞。秋霞的養父母對秋霞很好,每逢過年過節秋霞都要回邱家給養父母送點東西,或在邱家小住幾天,秋霞爲人不僅善良,還細緻,性格又溫順。也許她經歷過被送人,經歷過生活的磨難,她很滿足崔家的生活,無論富裕與困苦她都能夠泰然處之。

英芬婆家在小河沿上的林家村。英子一路小跑趕到了林家村,她在村口打聽了幾個路人,村子西頭三間茅草屋就是英芬的婆家。

英芬看到妹妹英子突然到來很是吃驚,更多的是歡喜。英芬急忙抱柴燒火,她想燒點熱水給英子喝,暖暖身子。

英芬的公婆不在家,丈夫也不在家,英芬對英子說:“你姐夫跟着他叔伯去鄰村賣木料去了,叔伯是做小買賣的,他看着我與你姐夫日子過得緊巴,他做生意就帶上了你姐夫!”英芬滿臉幸福。雖然她在崔家大院時不擔心吃穿,今兒自己過上了苦日子也沒有埋怨,可見英芬的丈夫對她不錯。

“姐姐,娘讓我來……”英子想起了她父親的死突然“哇哇”大哭起來。英芬看着嚎啕大哭的英子嚇了一跳,她急忙扔下手裡的碗,她一邊蹲下身,她一邊雙手抱着英子的小肩膀,“妹妹,咱們家發生了什麼事?你快說!”

“爹死了!”

英子嘴裡的三個字讓英芬一驚,“你瞎說!是嗎?”英芬使勁晃着腦袋,她心裡也知道英子不可能胡說八道呀!“爹呀!“撲通”英芬一下蹲坐在地上,英芬真的不敢相信,健壯的父親怎麼會一下死了?崔家還需要他呀,不僅娘需要他,俺也需要他平日裡的接濟呀!“爹!”英芬傷心欲絕,她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爹呀!”

英子一邊抽涕着一邊彎下瘦弱的小身板,她伸出纖細的小手使勁攙扶英芬,“姐姐,姐姐,娘說讓咱們去找舅舅!”

姐倆哭了一會兒,英芬慢慢坐了起來,是呀,此時崔家主事的只有舅舅了。

“嗯,咱們馬上去王莊!”英芬一邊擦着眼淚,一邊把竈裡的火撲滅,她一邊抓起妹妹英子的胳膊衝出了茅草屋。

兩個孩子一路小跑到了王莊,到了王莊已經接近中午了,舅舅沒在家,舅媽劉氏說舅舅去了沙河鎮趕集還沒有回來,這個時候應該在往家趕的路上了,“找你們舅舅有事嗎?”劉氏低頭溫和地看着跑得滿頭大汗的英芬姐倆,“俺的姑娘呀,俺做飯,你們去歇會兒,咱們慢慢等你們舅舅!”她一邊說着,一邊抱來玉米秸稈準備給英芬姐倆做飯。

“俺不吃飯,俺爹死了,俺娘讓俺舅舅快去崔家!”英子擡起淚眼汪汪看着劉氏。

“啊!”劉氏手裡的玉米秸灑落一地。

劉氏從英芬姐倆嘴裡知道崔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她一個勁兒地跺腳丫,她不僅着急,更多的是爲崔家接二連三的遭遇傷心。她想安排人去沙河鎮喊人。

“我和妹妹去吧,不要讓別人去了!”英芬很懂事,她也知道舅舅平日裡趕集走哪條路,她拉起英子的手準備和舅媽劉氏告別,“我們走了,如果我們和舅舅走岔路,麻煩舅媽告訴舅舅,讓他快點去崔家!”

“嗯,你們姐妹倆一定注意安全啊!”舅媽劉氏站在門口不停地囑咐姐妹倆。

“嗯!”英芬點點頭。

英子跟着姐姐英芬順着直通沙河鎮的一條小路急急忙忙往前走。

路上看到不少散集回家的鄉親,有的人推着獨輪車,有的人趕着馬車,有的人徒步往回走。英芬仔細端詳着路人,她希望舅舅就在這堆人羣裡。可是,她們姐倆走了一個多小時,腳步已經快接近了沙河鎮的城門樓,她們也沒有看到舅舅的身影。擡起頭,看看陰沉沉的天色,冷風吹來,英子把身子往她姐姐身上靠了靠。英芬緊緊拉着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心冒着汗珠子,可,妹妹身上在打顫。再擡起頭時,太陽已經偏西了,天上的雲把太陽的光遮住,四周灰濛濛的,英芬猜測這個時候大概是下午三點多鐘。

“姐姐,那個城樓下有拿刺刀的……”英子小眼睛驚慌地藏在英芬的胳膊下面。

英芬也看到了,她也害怕,她急忙拉起妹妹躲到了一座斷牆的後面,她更緊地抱着妹妹,“不要出聲,那一些拿着刺刀的可能就是日本鬼子!”

一聽是日本鬼子英子更害怕了,她全身哆嗦。

“別害怕,舅舅可能、馬上就會從這條路上走過來了!”英芬是這麼說的,她也是這麼想的,她真心希望舅舅會從城門裡平平安安走出來。

“他們還要搜身?!”英芬的眼珠子緊緊盯着城門樓下面,她看到幾個日本鬼子在搜查出城門的趕集的人。

“舅舅!”英芬看到了她們舅舅肩上搭着一個褡褳小心翼翼向城門口走來。

一聽姐姐英芬嘴裡喊舅舅,英子心裡有點高興,她急忙伸長脖子,踮起腳丫,她把一雙小眼睛穿過斷牆直視着城門樓,她看見舅舅被兩個拿着刺刀的日本鬼子攔住了去路,英子全身又開始哆嗦。英芬使勁抱着妹妹,“別怕,別怕!有姐姐在……”英芬也是在安慰她自己,她全身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她心裡主要擔心舅舅的安危。

兩個日本鬼子嘴裡不知在向她們的舅舅喊着什麼,他們手裡的刺刀把舅舅肩上的褡褳挑到了地上,一個鬼子蹲下身在地上的褡褳裡翻了翻,只翻出一捆油果子,其他什麼也沒有。突然那個站着的鬼子舉起刺刀,舅舅嚇得雙手抱着腦袋,鬼子舉起刺刀挑開了舅舅身上的夾襖,舅舅急忙放下雙手抱住夾襖的衣襟。兩個鬼子互相看看,突然又咧開嘴巴大笑起來,他們同時撲向舅舅……英芬和英子不敢喘氣,她們緊張地攥着拳頭,她們在心裡默默祈禱着,希望舅舅沒事。可是,城門下的兩個鬼子在哇哇大叫,他們從舅舅身上摸到了兩塊大洋,他們把大洋高高舉在頭頂,舅舅急忙伸出雙手撲向那兩個鬼子,他要搶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就在這時,一個鬼子舉起了他手裡的刺刀狠狠刺向舅舅的肚子,舅舅的身子在哆嗦,鬼子的刺刀帶着血,那個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染紅了一片地面。舅舅嘴巴張得比拳頭大,他在大口大口地吐氣,他臉色越來越青,只見從舅舅肚子上滑出一團又紅又白的東西,一團血糊糊的東西落在地面上,舅舅艱難地蹲下身,他又艱難地抓起那團東西硬生生塞進他肚子上的刀口裡,他抱着他的肚子又往前蹣跚了幾步,“撲通”倒在了地上,一團血水很快蔓延四周。

“舅舅!”英芬顧不得嚇成一團的英子了,她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準備跳出斷牆去看看城門樓下躺着的舅舅,看看舅舅是否還能去崔家幫着娘處理爹的事情,舅舅不能死,娘現在只有舅舅了!

突然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從旁邊的地溝裡躥到了英芬和英子身邊,他伸出雙手攔住了姐妹倆的去路,他狠狠瞪着大眼睛看着英芬,“你不能去,你不知道日本鬼子殺人不眨眼嗎?”

“不行呀,我娘,我爹……”英芬哆嗦着嘴巴說不上一句完整的話。

“你們不許去,我去,我是男人!”男孩看着歲數不大,他嘴裡的話讓人聽了那麼結實,“我會找人把你舅舅送回家,你們告訴我,你舅舅在哪兒住?”

“他是王莊的!”英芬眼裡的淚水滑進了嘴裡,她嘴裡含着淚水,聲音哆嗦。

“好,我知道了!你們快點回家,這幾天鬼子在抓人修炮樓,還抓女人!想活命趕緊回家!”男孩一邊向英芬姐倆扔下一串話,他一邊頭也不回地跳出了斷牆,他徑直向城門樓下跑去。

那個男孩真的說話算話,只見他攔下一輛過路的馬車,他和車伕把英子舅舅的屍體搬上了馬車……

英芬拽着英子回到了崔家大院,她哭哭啼啼把她舅舅的事情告訴了她們的母親王氏,王氏一聽孩子舅舅出事,她再次暈了過去。暈過去的還有年幼的英子,英子病倒了。英子病倒的前幾天還能聽到她嘴裡胡言亂語,她身上還發着高燒,高燒不退,漸漸地從英子嘴裡再也傳不出一點聲音了。

英子病了半個月,崔家大院又發生了什麼,她一點也不知道。朦朦朧朧她聽到有幾個人在她頭頂哭啼,還有小心翼翼的說話聲,“這個孩子活不久了,你們快快給她找塊墳地吧……就讓她埋在她父親的身旁吧!”

“這,這怎麼可以呀!”王氏在哭啼,“不可以呀,不可以呀!我的孩子不能死呀,她太小了!”

“娘,您不要太傷心,也許妹妹還能活,不要放棄呀!”秋霞的話裡拖着淚水,“不要相信他們……娘,俺覺得妹子與崔家的緣分很長,很長!俺也喜歡這個妹子……”

過了一會屋子裡安靜了下去,好像崔家人都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們心裡似乎承認英子活不過今晚。

天矇矇亮時,有人拿來了一張草蓆子,他們還把英子擡到了席子一邊,他們準備把英子用席子捲起來擡走葬在崔家村的後山上。

“原諒娘,孩子,娘拿不出給你買棺材板的錢了,剛剛給你爹和你舅舅每人買了一副棺材……可憐的娃呀,活着的還要繼續……娘,娘對不住你,來世你一定託生一戶好人家……”王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英芬和秋霞抱在一起哭,車伕張伯跪在英子身旁,他伸手摸摸英子單薄的小臉,他嘴裡拖着淚音,嘰裡咕嚕,“這個孩子不讓我空虛,她還給我納了兩雙鞋墊……平日裡,我衣服釦子掉了都是她給我縫的……我有時候想,英子是我的家人,是上天讓她來找我的……”張伯泣不成聲,“二小姐,活過來吧,快活過來吧!伯伯有句話不敢說,伯伯,其實伯伯一直想認你做俺的姑娘……可,是不是伯伯癡心妄想,還是伯伯不應該高攀……”這是張伯第一次說這麼多的話,每句話都那麼悲傷,讓在場的所有人流淚滿面。

英子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小的可憐,只有跪在她身邊的張伯聽到了,他一驚,他急忙把英子抓起來抱在他的懷裡。

“張伯,您要做什麼?”秋霞看到了張伯的舉止,她以爲張伯傷心過度出現了幻覺,“快放下英子!快放下俺妹妹!”

“不,二小姐還活着,活着,俺聽到了她的聲音……”

“她張伯,您,您放下英子吧,您不要傷心難過,人死了,郎中說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王氏也一邊哭,一邊顫抖着聲音安慰張伯。

“不,小姐活着,快,俺要給她喂口水!”張伯慌里慌張抱着英子跑進了廚房,他顫抖着手從鍋臺上抓起水瓢,他又奔到水缸旁邊,他抓起水瓢盛了一瓢水,他把水瓢傾斜,他讓水珠一滴一滴滴落進英子嘴裡……

英子活了。

就在這年,秋霞給崔英業生下一個男孩,單名一個順字,這個字是邱先生給起的,他希望崔家以後依順百順,依靠這個“順”字萬事如意。這是崔家這一年最高興的事情。

王氏的肚子也一天大起一天,她常常自己躲在角落裡暗自落淚,她想,如果老太爺子活着該多好呀,如果順的爺爺活着多好呀,看到崔家子子孫孫開花結果他們該多麼高興啊?再有,他們父子倆滿腹才華一定會給孩子起個更好聽的名字。

過了元旦,天氣更冷了。尤其天黑夜靜的時候,冷風颳着街上乾枯的樹幹,敲打着牆頭上的瓦片,推搡着街上家家戶戶單薄的木門,發出瘮人的“嘰嘰嘰咋咋咋”聲;崔家的大院門還算是結實的,風兒鑽進深深的門洞裡,穿過門的縫隙,兩扇大門在黑夜裡時不時傳來幾聲“咖嚓咖嚓”,突然,風裡多了匆匆忙忙的腳步,由遠至近,最後停在了崔家大院門前,“鐺鐺鐺”,崔家的門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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