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了,英子拖着疲憊的身影站在家門口,從一樓客廳裡傳來了說話聲,高一聲低一聲,不知舅母與誰吆喝着什麼?似乎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
劉纘花手裡抓着她的旱菸袋,坐在椅子上,低着頭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煙,淡淡的菸草味飄到了院子裡,她聲音壓抑又焦慮,她的面前站着一個男人。她幾乎沒有用正眼瞅那個男人一眼,那個男人斜着身子靠着門框,他的背對着院門口,看身形又瘦又高,他嘴裡絮絮不休。
劉纘花突然把她手裡的菸袋鍋在椅子腿上狠狠敲了幾下,同時她擡起眼角白楞着那個男人,“你有完沒完?你可是一個纏人的住,夠磨嘰啦,耽誤俺做事,不是因爲你父親……俺都懶得理你!”
“你,你不要着急……你說吧,需要俺做什麼你纔會相信俺?”男人嘴裡嘟囔着。
“俺能讓你做什麼?俺要感謝您幫俺找了這份工作不是嗎?”
“你哄不了俺,俺看見你在棉紗廠與幾個工友悄悄說話……近段時間俺這心裡有猜測,葉家不簡單,可是,俺也沒有往心上放,直到那天俺父親與俺母親說悄悄話,他說俺家老二煤球還活着,是你們葉家親戚救了他,俺就開始懷疑了……可惜,葉家老太太出殯那天俺不在,咳,聽說那天俺家煤球就在出殯的隊伍裡……”
“朱公子,你可不要胡說八道呀,我們葉家還有這麼多孩子,你亂說話會要了他們的命,你知道不知道?看着你這個人挺精神,你怎麼說話不過腦子呀!”劉纘花語氣之中帶着氣憤。
“放心吧,俺不會胡說八道的!走出你們葉家門,俺啥事兒都忘了!”
“你不要在這兒胡攪蠻纏,你該去哪兒去哪兒,這麼晚了,你我是不是不太方便呀?!”劉纘花嘴裡的話有點戲弄對方的口氣,她主要想快點把眼前磨嘰的男人攆走。
“好吧,俺有時間去找俺家煤球,看看他說什麼,俺也不想在城裡待了,一天都不願意待,喘不動氣……”那個男人一邊說一邊轉身走出了屋子,他與英子幾乎走了一個面對面。英子一擡頭,她一愣,眼前的男人分明是朱家老大,她急忙彎腰施禮,“您好!”
“嗯”朱家老大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他從他嗓子眼裡哼了一聲算是迴應英子的問好,他一邊甩着膀子離開了葉家。
黃丫頭沒有亂叫,英子皺着眉頭,黃丫頭似乎對他也很熟悉。
“英子,回來了,你手裡抓着什麼?”劉纘花大踏步邁到了院子裡,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又去撿煤渣了?瞅瞅,又一袋子,累不累呀?”劉纘花一邊說,一邊從英子手裡接過那袋煤渣,她一邊順手把那袋煤渣扔在了樓梯口的牆角上,“又撿了這麼多,有十多斤……”
英子沒有回答她舅母的話,她好奇地問,“舅母,他來咱們家做什麼?”
“他沒事,可能因爲是他給舅母找了棉紗廠的工作,所以他今兒想來討點好處吧?”劉纘花用輕鬆的口氣搪塞着英子的疑問。
“是這樣呀!”英子不再問了,她準備上樓。
“英子,飯在廚房鍋裡蒸着,還熱,有一塊餅子,還有兩條小乾魚,是俺從咱們老家帶來的,今兒,俺用火烤了烤,新新和新菊每人吃了四條,他倆說真好吃!”
“嗯”烤魚乾是英子最喜歡吃的,楊玉活着時,每天都要給英子吃烤魚乾,想想都很美味,想起三嬸楊玉和三叔崔耀宏英子心裡一哆嗦。
“英子,以後舅母要上夜班,以後俺把每天的飯都做出來放着,到時候讓新麗把飯蒸蒸,你下班回來,如果飯涼了你自己再熱熱……捅開爐子的事兒,很簡單,可不要吃涼的,太涼對腸胃不好!”
“嗯,俺會,舅母放心!”英子輕輕應答,她心裡很滿足,只要家裡家外有舅母這個人的存在,無論舅母何時回家,只要舅母能回家,這就讓英子高興;無論發生什麼?無論走到哪兒?英子都覺得她身後有舅母這個鐵塔支撐着她,讓她膽大。
正月十五這天,天不算冷,地上與屋檐上的雪化了不少,街道上與巷子裡坑坑窪窪的地面上雪水四溢,孩子們在窄窄的柳巷子裡大呼小叫,你追我趕,他們的小腳丫下濺起黑乎乎的雪水;屋檐上滴落的雪水砸在巷子裡的馬桶和煤爐上,發出“滴滴答答”聲。
街口的樹上和街面的井蓋上被貼上了紅紙,紅紙被冷風掀起一角,“呼啦呼啦”抖動,像一隻只紅色的蝴蝶。
柳巷子的街坊鄰居幾乎都出來了,他們都是看着吳蓮長大的老人,他們手裡拿不出什麼東西送給吳蓮,他們只有同情的目光,那一雙雙目光是無神采的,充滿了對這世間的無奈,又無能爲力,無論怎麼樣,在他們心裡還是希望吳蓮離開這個沒有一點人情味的家,他們都認爲吳蓮嫁人才是吳蓮最好的歸宿。
朱家老頭拿出一塊藍布,他遞給了吳蓮,“這是大小子昨天帶回家的,他說這是棉紗廠的布頭,無論多少,還能做一條褲子,你,姑娘,留着以後給自己做條褲子吧!”
吳蓮一邊伸出雙手從朱老頭手裡接過那塊布頭,她一邊流着淚,她滿心都是感激與激動,她使勁向朱老頭鞠了一躬,“謝謝您,朱老伯!”吳蓮大哭。
“孩子不哭,今兒是你的好日子!聽說那個周家人不錯,這是你的福氣呀!”朱老頭一邊安慰吳蓮,他一邊唉聲嘆息,“唉,這世道,像你們女娃娃能找個好人家嫁了不容易呀!至少比在……”朱老頭搖搖頭,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今兒雖然是吳蓮的喜日子,吳蓮身上卻沒有新衣服,她還是穿着她祖母活着時給她縫的紅褂子,紅褂子已經小了,袖窩的地方是用灰色布打的補丁;吳蓮的褲子兩種顏色,從膝蓋以上是咖啡色,膝蓋一下是補丁摞補丁的綠色,雖說沒露着肌膚,卻讓街坊鄰居不忍心多看,這身衣服是吳蓮的嫁妝,更是吳蓮的嫁衣。
吳蓮手裡緊緊攥着朱家老頭遞給她的這塊布頭,這塊布頭是吳蓮長這麼大收到的最好的禮物,她哽咽着說不出一句多餘的話,只有滿臉的淚。
朱家老頭垂下頭,他心裡埋怨着自己,“早知道你沒有嫁衣,早點給你,早點給你做條完整的褲子,聽說那個英子就會做……咳,俺怎麼沒想到呢?”
“俺知道,她還給俺送了禮物……”吳蓮擡起頭看看小路對過,她多想看到英子站在葉家的院門口呀,眼前只有風颳着葉家的柵欄門,冷冷清清。也是,葉祖母剛剛過世,英子還要上班,這個時候只有新麗他們在家裡,他們又怕自己的後母,他們哪敢在這個時候出門?
半天,朱老頭擡起頭,他剛要再囑咐吳蓮幾句,他的眼角往上一瞭,他看到了吳蓮身後的劉香娥,他的嘴角哆嗦了幾下,那是他的氣憤。劉香娥今兒一身新旗袍,雖然不是什麼上等的布料,也算做工精細,紫紅相間的花紋,穿在劉香娥身上多了幾分姿色,她一頭黑髮梳的順溜又油澤,她臉上擦着厚厚的胭脂水粉,她的一泯一笑透着嫵媚妖冶,香氣襲人,不知道的還以爲今天出嫁的是她劉香娥。
朱老頭想埋怨劉香娥,他張張嘴巴沒有吐出半個字,他不停地砸着他的嘴巴,他不停地搖頭,他真想絮叨劉香娥幾句,他又一想今兒正月十五,是元宵節,又是吳蓮的喜日子,算了吧!
新郎家迎娶吳蓮的馬車停在了柳巷子的路口。劉香娥故作殷勤地扶着吳蓮的胳膊,遠遠看着似乎是她攙扶着吳蓮往前走,她嘴裡一邊絮絮叨叨,她一邊哭哭啼啼,她臉上卻沒有一滴淚,“吳蓮呀,以後混好了,回來看看你娘我,不要忘了你娘我呀!”
吳蓮點點頭,她的腳步很沉,好像有誰拽着她的兩條腿,她停下了腳步,她慢慢回頭,她想再看看她曾長大的柳巷子。
這個時候柳巷子裡也只有老人和孩子,幾個老人身子往街口挪了幾步,他們默默目送着吳蓮,他們就是這樣送走了吳蓮的祖母,他們今天也是這樣目送着吳蓮出嫁。
吳蓮向柳巷子裡的老人和孩子們點點頭,恍惚之間,她似乎看到她祖母就坐在家門前的臺階上,祖母在向吳蓮微笑,笑得那樣慈愛……吳蓮想起了她與祖母相依爲命的生活,祖母爲了他們兄妹不受他們後母的氣,忍氣吞聲,每天在生與死之間掙扎,每天在刁鑽刻薄的劉香娥面前拖着殘疾身體賣力做事……祖母真的不容易啊,祖母真的好可憐呀!想到這兒,吳蓮心裡升起一層悲哀,她情不自禁地嚶嚶哭起來,“祖母,俺走了!”
“你嘴裡胡說什麼呢,那個老不死的早死了不是嗎?”劉香娥滿臉氣惱,她悄悄地狠狠地擰了吳蓮一下,疼的吳蓮咧咧嘴。
馬車旁邊走出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他一身黑色綢緞衣服,還有一頂大禮帽扣在他的臉上,遮住了他的眉眼與大鼻子,他嘴角抿着,看着喜慶又憨厚。他看到劉香娥攙扶着吳蓮走過來,他急忙往前快走了幾步,他一邊從劉香娥手裡攙扶過吳蓮的胳膊,他一邊把一包糖遞給劉香娥,“娘,您拿去分給鄰里鄰居吧!”
“好,好!”劉香娥喜樂樂地從那個男人手裡接過那包糖,她先抓起一把塞進她自己的懷裡,她又拿出幾塊分給站在前面的朱老頭和其他幾個鄰居,“呼啦”一羣孩子圍住了她,她急忙一邊退着,一邊吆喝,“沒有了沒有了!”突然劉香娥“撲通”摔在地上,她手裡的那包糖散了一地,孩子們你爭我搶,很快把那包糖搶的一塊也沒剩。劉香娥蹲坐在一個水坑裡大呼小叫,沒有一個人理睬她。
“妹妹!”突然,吳窮的聲音從前面小路上飛來,吳窮大踏步地奔向吳蓮。
吳蓮在馬車前猶豫了一下,她擡起頭看到了吳窮,“哥哥——”吳蓮激動地大哭。
“妹妹,今兒俺回來送送你!”吳窮一邊說着一邊跑向吳蓮。
“哥哥,你去哪兒了?哥哥你去哪兒了?”吳蓮看着消失好幾天又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哥哥,她心裡一酸,她嚎啕大哭,吳蓮悲哀的哭聲讓在場的所有柳巷子的人流淚滿面。
“妹妹,你,你嫁過去後,好好照顧自己!”吳窮抱着吳蓮的頭,低低說,“俺很好,俺和朋友在一起,你不要擔心,有時間俺再回來看你!”
“哥哥——”吳蓮嘴裡不斷地喊着她的哥哥。
吳窮擡起頭,他看着那個穿着新郎服飾的男人問,“您是妹夫吧!”
“嗯,你就是吳蓮的哥哥!是俺大舅哥?”那個男人聲音爽快。
“俺去了解過你,你不是壞人,以後,俺今兒把妹妹交給你,你一定好好對俺妹妹,她是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如果你對她不好,讓俺知道了——俺不可能輕饒你!”吳窮一邊對那個男人說着,他一邊攥攥他的黑拳頭,他又把拳頭舉起來在那個男人眼前晃了晃。
“不會的!放心吧大舅子!”那個男人沒有慌張,說話口氣誠實。
吳蓮走了,被一輛馬車拉走了,吳窮一直目送着那輛馬車在柳巷子前面路口拐角消失,他回頭又看了看他曾住過的柳巷子,他咬咬牙,他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一下鑽進了旁邊的一條小路,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天終於不再那麼冷,暖和了一些,枯樹枝漸漸發出了新芽,似乎在一夜之間,它悄悄地冒出了一層層的嫩綠。
柳巷子旁邊的草地上,乾枯了一個季節的桃花樹吐出了幾朵嫩嫩的、小小的花蕊,粉粉的、油膩膩的可愛,像一個個新出生的嬰兒,仰着細糯的小臉,幾片綠色的芽兒擎着張慌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呵護着,生怕弄碎了那點點歡喜、那點點新鮮。偶爾一陣風輕輕吹來、悄悄停下來,帶來一片細細的霧,霧似雨,滴滴落下,晶瑩剔透的水滴又像一滴淚,二滴淚……陽光出來了,花迎着風、迎着雨、迎着霧、迎着光,真美!在這個悲慼戚的、匆忙忙的、失魂落魄的世界裡,沒有人停下腳步欣賞這樣一抹春的氣息,可它還是靜靜地來了。
二月春歸風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
殘紅尚有三千樹,不及初開一朵鮮。
空蕩蕩的肚囊裡哼不出袁枚的詩句,多少文人墨客藏起了那份雅緻,自得的悠閒被困境消受。
新麗這幾天很忙碌,她不知跟誰學會了織手套,四根竹子針在她手裡飛舞,讓新菊新新看得眼花繚亂。
“俺拿不起繡花針,拿這個竹子針還很順手。”新麗看着滿眼奇怪的新菊,“這是朱家老太太教俺的,一副手套能換一兩黃豆,以後咱們家可以有黃豆吃了,黃豆可以生豆芽。朱家老太太說,織好了就送她那兒,她讓她兒子拿去賣掉。”
“俺什麼時候能掙錢呢?掙了錢吃肉,吃餃子!”新菊撅着小嘴嘟囔着。
劉纘花每天都很忙,她忙碌的身影裡滲析着她臉上的喜氣。宋先生很少來,不知他在忙碌什麼?偶爾那個拉二胡的老頭偷偷站在葉家院門口外,他向院裡喊一聲新新的名字,他給孩子們留下一包瓜子,或者一包江米條,他也不多說話,更不進屋,匆匆來,匆匆去,他似乎也很忙碌,他的二胡曲也很少傳到柳巷子裡來,這說明他不是天天在公園附近溜達。
英子依舊每天早上天不亮起牀,她在院門口等着靈子去上班, 早上的風不再那麼冷,街上的積雪已經開始慢慢融化,有的地方露出了光滑的地面。
走在路上,靈子的話越來越少,她哥哥的死讓她突然嚴肅了許多,嚴肅的臉上多了凝重與仇恨。
正在這時,從拐角的路口突然竄出一個高大的身影,他和靈子撞了一個滿懷。
走在靈子旁邊的英子一愣,她急忙剎住了她剛剛要邁出去的腳步。
靈子擡起眼神,她心裡情不自禁地“突突”跳着,眼前是一個俊美的男孩,看着就讓人喜愛,看模樣歲數也不大,有十五六歲的年齡。
就在這時,巷子那頭傳來了皮鞋砸着地面的聲音,還有日本人的吼叫。
“他們在抓你?”靈子問男孩。
英子一擡頭,她的眼睛裡出現了家興的面孔,家興和靈子幾乎抱在一起。英子想說什麼,她什麼也沒敢說,她直溜溜地看着家興,家興滿臉驚恐,他一邊慌忙把靈子的小身體扶正,他一邊向靈子彎腰,“對不起,撞到你啦!”
“俺幫你!你拿着這個,你跟着英子姐往華陽路走,不要回頭!”靈子口氣很鎮靜,她一邊說着,她一邊擡手把家興脖子上的圍巾抓在了她的手裡,飛快地纏在她的脖子上。
“英子?!”家興聽靈子嘴裡喊英子,他一扭臉看到了旁邊的英子,他張張嘴巴,他想喊英子,他卻沒有喊出口。
“快去吧!”靈子着急地對家興說着,同時她把目光迅速轉向英子,“英子姐,幫幫他,拜託!”
英子不知所措。
靈子說完就向另一條路慢悠悠走去。
“這是什麼?”家興抓着靈子遞給他的那張紙片,舉在眼前看了看。
“來不及了,拿好了,快走!”英子伸手拉起家興,“靈子是去引開鬼子,你快跟俺走!”
英子拽着家興很快穿過了前面的路口,他們快步跑過馬路,他們的腳步沿着華陽路走下去。
這個時候天矇矇亮,電軌車已經奔跑在城市的馬路上了,馬路上的行人也慢慢多了起來,三五成羣,有走着的,有騎着自行車的,還有的坐着人力車,來來往往的人力車在人流裡穿梭,華陽路一下熱鬧了起來。
家興跟着英子夾雜在擁擠的人羣裡。
英子擡起頭瞄了一眼家興,低聲問,“你們進城有事嗎?”
家興點點頭。
英子也不問什麼事,他們繼續往前走,突然身後傳來了日本兵腳上的馬靴砸在堅硬的地面上的聲音。“鬼子追來了!”英子擡頭看看家興,“你不要說話!無論他們問什麼有俺……”
幾個鬼子兵在人羣裡穿梭,他們大呼小叫,他們還攔住行人檢察通行證和良民證或者工作證。
有兩個鬼子攔住了英子和家興,英子不慌不忙地從布包裡掏出她的工作證遞到鬼子面前,一旁的家興雙手揣在衣服口袋裡,一副悠閒自得的樣子。
英子急忙向兩個日本兵鞠躬行禮,她嘴裡用簡單的日語說:“我們是捲菸廠的工人,我們去上班!”
聽到英子嘴裡說日語家興一愣,很快他滿臉鎮靜。
兩個鬼子面面相覷,他們沒有去看家興手裡工作證,也許他們聽到英子在說日語,也許他們在家興臉上沒看出什麼破綻,他們放過了英子和家興,他們又去檢查其他路人。
往前又走了一段路,靈子出現在路口,她遠遠地向英子和家興招手。
“你準備去哪?”英子低聲問家興,“我可以幫你們嗎?”
家興搖搖頭,他把他手裡的紙片放到英子手裡,“還給那個女孩,謝謝她!”
英子剛要說什麼,家興像陣風似的鑽進了路旁的一條巷子裡,一眨眼就不見了。
靈子從英子手裡接過她的工作證,她輕輕問英子,“剛剛那個人說了什麼?”
英子搖搖頭,“他說謝謝你!”
“那個男孩真俊!”一路上,這是靈子嘴裡說的最多的一句話。靈子手裡緊緊抓着家興的那塊圍巾,她臉上掛着喜歡的笑。
家興爲什麼進城?因爲崔英昌負了傷,傷勢很重,需要做手術,急需一個外科手術醫生。家興自作主張跑進了青島市,他偷偷潛進了市立醫院,他想帶走一個醫生,那個醫生表面答應了他,半路上,那個醫生看到巡邏的鬼子兵,他就大聲呼救,他準備出賣家興,家興一着急抓起地上的磚頭狠狠拍在那個醫生的後腦勺上,那個醫生倒了下去,鬼子也順着聲音追來了,家興一扭身鑽進了一條衚衕……家興也沒想到能遇到了英子和靈子,靈子和英子幫助了他。
當英子問家興爲什麼進城?家興知道崔英昌是英子的二哥,他不敢說,他怕英子知道她二哥負傷做出什麼傻事。
下了班英子沒有去撿煤渣,她總覺得心裡有事堵着她的心口窩,有點憋氣,還有點忐忑。
在家門口她與靈子分手,她豎起耳朵聽了聽院裡的聲音,院裡沒有她舅母劉纘花的聲音。通過柵欄門縫隙看進去,英子看到一樓客廳的燈亮着。
新麗聽到院裡黃丫頭低低的歡叫聲,她一擡頭看到英子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外面,她急急忙忙扔下手裡的針線奔到了院門前,她一邊打開院門,她一邊對英子說,“舅母出去了!”
“舅母出去了?嗯!”英子想,舅母經常神出鬼沒已經不是什麼大事,更不奇怪,舅母經常不說一聲就消失一天,甚至幾整天,很正常。英子沒有把新麗嘴裡的話當回事。
“舅母說,讓你不要去睡覺,必須等她回來!”新麗嘴脣哆嗦。
英子一愣,“舅母這麼說的?”
“是,她說如果肖醫生來,讓俺去找朱大伯來,給肖醫生沏一壺好茶!”新麗嘴裡嘟囔着,“英子姐,這麼晚肖醫生來咱們葉家做什麼?俺心裡好害怕!”
英子一激靈,她在心裡也問着與新麗同樣的問題,“肖醫生來做什麼?”英子知道,肖醫生每次來葉家,葉家都要有事發生,還都是大事。
新麗看着英子嚴肅的表情,她呦呦着嘴角。
就在這個時候,院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英子急忙轉身奔到了院門口,眼前出現了肖醫生的面孔。肖醫生今兒沒有穿白色的工作服,一身灰色長袍,他肩上也沒背什麼包,英子心裡的緊張慢慢放鬆了。
肖醫生一臉溫和地邁進了葉家,“英子,你下班了?今兒沒去撿煤渣?”
英子咧咧嘴角,“嗯!肖醫生,您好!俺,俺沒去,俺今兒……”
英子想說她心裡堵着,讓她心煩意亂,英子沒說。
肖醫生點點頭,他靜靜地沿着院子裡的石基路邁着沉重的腳步踏進了一樓客廳。英子認真盯着肖醫生臉上的表情。
“今天工作累嗎?吃飯了嗎?”肖醫生的問話讓英子再次緊張。肖醫生嘴裡話雖然都是家常話,他說這一些話時似乎沒有過心,可以說心不在焉。
“肖醫生……”英子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肖醫生回頭看着英子,“想說什麼?英子。”
英子一時不知說什麼,她猶豫了一下,“肖醫生,俺舅母呢?”
“英子!”肖醫生又喊了一聲英子。
英子心裡“咯噔”一下。
“英子,你認識那家日本人嗎?俺說認識就是你瞭解她們嗎?”肖醫生皺着眉頭,“那家母女怎麼樣?”
英子點點頭,她也不知道自己點頭的意思。
“值得信任嗎?”肖醫生緊接着追問。
英子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她看着肖醫生着急的眼神,“今天,今天那個靈子幫助了家興!”
英子嘴裡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肖醫生瞪大了吃驚的眼睛看着英子問,“家興?你們見過家興?”
英子使勁點點頭。
“好!好!好!”肖醫生雙手拍在一起,他嘴裡連着說了幾個“好!”
朱老頭來到了葉家,是新麗喊來的。朱老頭手裡抓着一把暖瓶,還有一盒茶葉。
肖醫生一看到朱老頭,他急忙走上前,他一邊從朱老頭手裡接過暖瓶,他一邊着急地說,“聽孩子舅母說你對那個日本鄰居很瞭解,她們也對您很信任?是嗎?俺想拜託您帶着英子去他們家一趟,然後說服那個女人去市立醫院找一個會做大手術的日本醫生……”
朱老頭擡直脖子看着肖醫生的眼睛,點點頭,“好!”
聽着肖醫生與朱老頭的對話,英子心裡一直在哆嗦,她不知到發生了什麼?舅母出去了,肖醫生來了,他們在忙什麼?誰負了傷?
“英子,時間緊迫,我們不能給你詳說!你不要問,不要說,朱老伯讓你做什麼,你就去做什麼?好嗎?”肖醫生突然臉色嚴肅地注視着英子的眼睛。
“嗯!”英子使勁點點頭。
英子跟着朱老頭敲開了靈子家的院門。
一會兒,靈子母親出現在院門裡,她弓着腰打開了她家的院門,她向朱老伯鞠躬行禮,“老人家,您有事嗎?”
朱老頭向靈子母親點點頭,“打擾了您啦,我們,我們可以進去嗎?俺有話說……”
靈子母親回頭看了看她家二樓,這個時候,她家二樓的燈還亮着,靈子還沒有休息。少頃,靈子母親轉過臉看着朱老頭點點頭。
“她二哥中了槍,很危險,希望您能幫她!”朱老頭的話不僅讓靈子母親吃驚,更讓英子全身打哆嗦,剎那間英子說不出一個字,她滿腦袋瓜的疑問,二哥在哪兒?二哥還好嗎?
“我們能做什麼?”靈子母親嚥了一下口水,“您說吧!”
“麻煩您,您帶着英子去一趟市立醫院找個醫生,找一個會做手術的醫生,然後,俺想,不好意思,俺們想讓她二哥到您家裡來,您看是否方便?”朱老頭聲音憂慮又猶豫,可是,人命攸關,沒有什麼猶豫的啦,他挺挺他羅鍋的身體,他用信任的眼神看着靈子的母親,“他們做生意來青島的路上遇到了麻煩……我們不會虧了您……”
靈子媽媽很鎮靜,她使勁點頭,“都是鄰居,沒關係,我先去與我女兒說一聲,讓英子換上我女兒的衣服可以嗎?”
朱老頭點點頭。
看着靈子母親慢慢上樓,朱老頭轉臉看着英子的淚眼,輕輕說:“你二哥沒大事,你舅母在照顧他,你不用擔心,讓你跟着去是有原因的……也怕靈子危險,畢竟咱們求人家,至少給人家留下一個根,還有,還有你也聽得懂日語,你也能說幾句……到醫院見機行事!”
英子流着淚使勁點頭,只要二哥沒事她心裡就寬敞。
靈子母親手裡拿着靈子的衣服下樓,她讓英子洗洗臉,洗洗手,然後她給英子穿上了一套出門的禮服,一套日本和服,“正合適,正合適!”靈子母親看着一身日本和服打扮的英子滿意地點點頭。
靈子站在她家二樓看着院門口,她看到英子被她媽媽拉着坐上了一輛人力車,直到那輛人力車看不到了蹤跡,靈子才走下樓來。
站在一樓客廳的朱老頭急忙和靈子打招呼,“這麼晚了不應該打擾你和你媽媽!不好意思!”
“我媽媽已經告訴了我所有事情,您彆着急,您現在就可以把英子哥哥帶到這兒來,俺馬上收拾房間!”靈子向朱老頭彎着腰。
朱老頭沒想到這家日本人如此善良,他雖然在宋先生面前保證過說他會請日本鄰居幫忙,當時他心裡也沒有多大譜,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
靈子母親帶着英子順利進了市立醫院,她找到了外科手術觀察室,他們見到了一個鬍子拉碴的醫生,靈子母親拉着英子給那個日本醫生鞠躬,靈子母親哭哭啼啼,“我兒子負了傷,在家裡,是否可以請您給他看看!”
“把他帶到這兒來!”日本醫生滿臉嚴肅。
“他說他活不久了,如果死了,他說要死在家裡,死在母親身邊!”靈子母親聲淚俱下,她想起了她兒子瑧直的死。
英子想起她二哥崔英昌生死難料,她眼淚嘩嘩流,“撲通”英子給那個日本醫生跪了下去,“拜託您了,俺哥哥負了傷,很危險,需要您幫忙救他,拜託了,拜託了!”英子一口流利的日語。
那個日本醫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然後他皺皺眉頭想了想,少頃,他點點頭,他吩咐護士準備藥箱。
日本醫生來了,他走進了靈子家的院子。
靈子守在一張牀邊上,她嘴裡喊着:“哥哥,哥哥,你醒醒,醒醒!”靈子滿臉淚水,她把躺在牀上的崔英昌當成了她自己的哥哥。
葉家小院裡沒有張燈,非常寂靜,似乎院裡沒有人,可是葉家不單單一個人,至少有五個人緊緊盯着靈子家的風吹草動。
劉纘花和朱老頭站在院子裡,肖醫生和孔閱先躲在靈子家的後院牆外面,家興在葉家院門口外面的一輛馬車旁邊徘徊,趕馬車的是徐豪辰。
崔英昌的手術很成功,靈子母親從懷裡掏出一沓錢遞給了那個日本醫生,她拉着英子給醫生鞠躬感謝。日本醫生收起靈子母親遞過來的錢揣進了他的懷裡,他一邊向靈子母親點點頭,“可以啦,讓他好好休息,不要亂動,恢復了就可以歸隊啦!”日本醫生把崔英昌當做了日本士兵,靈子母親也不辯解,她不停地彎腰鞠躬感謝。
靈子母親把日本醫生送到了院門口,她再次深深鞠躬感謝。
那個日本醫生扭臉看着靈子母親囑咐,“您不要擔心,過幾天我回來給他換藥,然後去市立醫院休養一個星期,就可以下地……”
靈子母親弓着身體把日本醫生送走了。
英子呆呆地看着躺在靈子家牀上的她的二哥。
崔英昌臉色沒有一點血絲,嘴脣青紫,眼睛緊緊閉着,聽不到呼吸聲,只有他的胸脯微弱地起伏着。
“二哥,您醒醒!”英子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嘩嘩而落。
目送着那個日本醫生走遠了,家興迫不及待地衝進了靈子家。
靈子一擡頭,她的眼前出現了家興俊秀的模樣,她一愣,她的臉蛋迅速飛過一層紅雲,她萬萬沒想到,她牽掛了一天的男孩竟然突然出現在她的家裡。
家興的眼裡只有崔英昌,他沒有發現靈子對他脈脈含情的眼神。
靈子手指着家興給她母親悄悄說着什麼,靈子母親一邊上上下下打量着家興,她一邊連連點頭。
第三天,崔英昌醒了,他一睜開眼,他嘴裡就喊渴,門口傳來了腳步聲,還有小米粥的香氣,崔英昌艱難地擡擡腫脹的眼角,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手裡端着一個瓷碗,瓷碗裡是小米湯。崔英昌嘴脣哆嗦了一下,一時無語,他皺着眉頭,他想坐起來,他渾身疼,他咬咬牙又躺下了。
就在這時,家興從院裡急急忙忙跑進來,見到醒來的崔英昌,他滿心歡喜,“您不要動,傷口離着心臟太近,不能有大動作!”家興一邊說着,他一邊彎下腰,“大家都好,這家人也很好!”
家興又把前後經過給崔英昌說了一遍。
聽了家興的一席話,崔英昌急忙向日本女人點點下巴頦表示謝意。
第五天,崔英昌決定離開靈子家。
晚上,家興和徐豪辰來了。劉纘花也來了,她給靈子家送來二十斤小米。
靈子母親不捨得崔英昌離開,這幾天,她把崔英昌當成了她自己的兒子。她的兒子死了,她的心裡有一個無可彌補的傷疤,此時此刻崔英昌把她心裡的傷疤修復了,雖不完美,卻有着另一種寬慰。
靈子希望家興留在她家。家興搖搖頭。
“你們去哪兒?”靈子問。
家興又搖搖頭。
“你們是八路軍游擊隊嗎?”靈子看着家興漂亮的眼睛,越看她心裡越喜歡。
家興第一次被女孩子這樣盯着看,他有點不好意思。
“離開青島你們去哪兒?”靈子繼續追問。
家興還是搖頭,在他心裡永遠不可能完全信任日本人。
“我阿爸在你們部隊!”靈子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大吃一驚。
崔英昌顯然也聽懂了靈子嘴裡的話,他皺皺眉頭,他沉默無語。
“我阿爸是反戰同盟會的成員!我哥哥也是反戰同盟會的人,上個月,正月初八,對,就是正月初八死在了我們日本軍人的槍下,我哥哥沒有英子哥哥幸運,他被一槍爆頭……”
“靈子……”靈子母親顫抖着嘴脣喊了一聲靈子,此時她已經涕不成聲。
“有時間你幫忙打聽一下我阿爸,拜託你啦!”靈子擡起漂亮的眼睛盯着家興的臉,家興這張臉不僅英俊還帥氣,還真誠又坦蕩,更讓人喜歡。
家興搖搖頭,“俺不是你嘴裡的八路軍游擊隊,俺是跟着俺師傅出來做買賣遇到了鬼子……”
靈子撇了撇嘴角,“你不信任我?”
家興無話可辯解。
英子和靈子目送着徐豪辰趕着馬車帶着崔英昌和家興走了。兩個女孩各有各的心事,她們就那麼靜靜地看着、站着,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靈子心裡住進了家興,她滿眼都是家興英俊帥氣的身影;英子心裡惦記着她二哥身上槍傷癒合情況。
英子無精打采地走回了葉家。
劉纘花站在院門口,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真的很像一個鐵塔。
“沒給他們帶口吃的!”劉纘花嘴裡不知道是埋怨她自己還是埋怨英子,“不知他們從哪兒省下二十斤小米?不知靈子母親高興不高興?”
“看樣子有點高興!”英子低低的聲音。
剛剛在靈子家,英子的確看到靈子母親掂量着那袋小米唸叨着:“前幾天不是送來十斤嗎?”
家興說,“那是給俺師傅喝的,這是給你們的!”……
“但願這事就這樣過去了……”劉纘花嘴裡一邊絮絮叨叨,她一邊把院門關上,她一邊伸手拉着英子往裡走,“英子,如果靈子不提這幾天的事情,你也不要說,就當這事沒有發生!”
英子點點頭。
“英子,俺去廚房刷刷碗,你去歇着吧!”
“新麗她們呢?”葉家樓上樓下靜悄悄的。
“他們已經睡下,這幾天家裡人多,怕他們吵吵,還行,新麗很懂事,她帶着新菊新新早早就上了牀。”
“舅母,那個朱家老伯他……”
“他是自己人,英子,以後你也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知道了麻煩事兒多!”
“嗯!”這幾天英子真的很累。
英子慢慢走進了她自己的臥室,她慢慢坐到了牀上,這個星期她都沒有時間坐下來,今兒還不到九點,也許還能編一對兒鳳凰扣。
不一會兒,劉纘花洗完碗提着她的旱菸袋走進了英子的臥室。
“英子呀,咱們娘倆說說知心話?”
英子擡起頭看着舅母微笑着的眼角,“舅母說吧,舅母說,俺聽着。”
“英子,你今年十四周歲了是嗎?”
“嗯”英子沒有擡頭,她嘴裡應着她舅母的問話,“到十月份纔算是嗎?”
“唉,一年一歲,生日不生日都一樣,咱們鄉下人沒有那麼較真,算算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找婆家了,今兒,不,近段時間俺認識一個耐看的小夥子,他不僅模樣英俊,還個子高,還非常爺們,俺看着都心升喜愛!”
英子偷偷樂樂,她猜到了她舅母嘴裡說的是誰,一定是家興。家興的的確確英俊帥氣,只是靈子喜歡上了他,自己心裡還沒有對哪個男孩有心思,她不在乎靈子喜歡家興,再說家興和靈子看着也很般配。
劉纘花把她手裡的菸袋嘴放進嘴裡“吧嗒吧嗒”,今天她的煙鍋裡有火、有煙,火苗很小,她滿臉喜樂,“好讓人喜歡的一個男孩呀,他也是咱們掖縣人……”
英子聽她舅母這麼說,她臉不紅心不跳,她慢慢搖搖頭,她早已經知道家興是掖縣人。
“俺還沒說誰,你就搖頭,搖的哪門頭,呵呵呵,你瞅瞅你這小身板,像沒有長大的孩子,唉,英子呀,你一定好好照顧自己,多吃飯,養的白白胖胖的,將來多生孩子!”
劉纘花的最後一句話把英子說害羞了,半天,她都沒支吾出一句完整的話回答她舅母。她低着頭繼續編織着鳳凰扣。
“你看看吳蓮,她比你小兩個月,她已經嫁了人,聽說那個男人對她不錯!”
英子從她舅母嘴裡聽到吳蓮的名字,她突然停下手裡的動作,她愣愣地擡起頭,她的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劉纘花的嘴巴。
劉纘花語氣平穩,“那個男人家有藥鋪,雖然不大,也餓不着,只因爲那個男人結過婚,前面媳婦難產死了,也沒留下孩子,他們周家把吳蓮接回家準備養幾年,養胖了再圓房,然後再要幾個孩子……”
“舅母您認識吳蓮?”英子瞪着猜疑的小眼神,她心裡想舅母知道的真多呀。
“你們旁邊的那個柳巷子就這幾十多戶,還有你舅母俺打聽不到的?”劉纘花很得意,她又吧嗒吧嗒嘴脣吸了口煙。
“吳蓮過得好嗎?”
“好,很好!”劉纘花使勁點點下巴。
聽了舅母劉纘花一席話,英子惦記吳蓮的那顆皺着的心啊,像被熨斗熨過似的,被她舅母的話熨平了,她暗暗爲吳蓮祝福,祝福吳蓮終於脫離了苦海,能有一個安心又舒心的好日子。
“唉,你二哥英昌的婚事也不着急,不知你們兄妹怎麼想的!人家你英芬姐姐都有孩子了,都會滿地跑了!”劉纘花長長嘆了口氣。
“是呀,俺二哥已經二十五歲了,舅母,您給俺二哥找個媳婦吧!”
“這不是着急的事情!”劉纘花把她手裡的菸袋鍋在牀腿上磕了磕,“咳,人都是緣分,就拿你舅舅和俺來說吧,俺和你舅舅相逢相遇是憑的緣分,他老實木暱,說話低聲下氣……”
聽着舅母嘴裡的嘮叨,英子心裡知道舅母一定是想舅舅了,“舅母,你每天拿着俺舅舅的菸袋杆是爲了紀念俺舅舅嗎?”
“是,他是俺的主心骨,雖然他不善言辭,可是,家裡家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還是他出主意,俺只要看見它,俺這心裡就踏實!”
英子沉默了,她剛剛知道舅舅是舅母心裡的那座塔,舅母把舅舅的菸袋杆當成了舅舅,她偶爾拿出它抽幾口,偶爾拿着它看看、掂掂,寄託她心裡的想念與哀思。
英子看着她舅母一臉憂傷,她急忙咧咧嘴角故意說,“俺母親說,俺舅舅對您說話才低聲下氣,不是嗎?”英子一邊說着,她一邊低下頭繼續編織着手裡的扣子,她一邊擡起眼角偷瞄一眼舅母。只見舅母滿臉紅撲撲的,一副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沉浸在她和舅舅曾幸福安逸的小日子裡。
“是呀,他腦子轉得快,比算盤珠子都好使,做買賣是一把好手。對俺娘幾個慣的很,有好吃的都給我們留着……俺說話嗓門大,他怕街坊鄰居聽到,他就用蚊子般的聲音在嗓子眼裡嘀咕俺幾句,俺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人,不是嗎?俺又可憐他小心謹慎的樣子。”劉纘花一邊說着,一邊擡起襖袖抹眼淚。
這一晚英子和她舅母劉纘花說了好多話,還談了把倭寇打跑了、抗日勝利以後去哪兒?英子說回老家幫着她娘照顧弟弟,劉纘花說她要回家種地,多打糧食,年年有餘糧,頓頓吃飽飯。
英子說讓她舅母跟着她過,舅母老了她養老,舅母笑了,笑得很開心。
不一會兒,英子靠着劉纘花的胸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