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祥來了,他給葉家帶來了十斤大米,他告訴英子說,“這是那個日本女人給的,因爲俺給她做了一件中國旗袍沒收她的錢,她給了一袋大米,給你們拿來十斤!”
英子很感激,她連連給董卓祥鞠躬感謝。
同時,英子猜測董卓祥嘴裡的那個日本女人一定就是棉紗廠廠長的女兒,是那個女人把董卓祥從日本憲兵隊撈出來的,那個女人不簡單,她很維護她日本人的利益,如果董卓祥是抗日地下黨她也不會放過。
那個女人心裡清楚董卓祥只是一個有點手藝又老實的中國男人,李斯文的死只是一個巧合,李斯文死在神槍手的手裡,而董卓祥甚至連一隻雞也不敢殺,否則他也不會窩窩囊囊被杜堾那個又老又醜的女人欺負大半輩子。
“董師傅,這麼金貴的東西,俺不知怎麼感謝您!以後俺給您編釦子不要錢,也不要十斤玉米麪!”英子來到青島快三年了,上次在周家吃過一次白米粥,今兒這是她第二次見到白花花的大米。
“董師傅,俺新菊妹妹好嗎?”新麗迫不及待地問。
“俺快兩個月沒看到英子了,俺今兒來,正好英子在家裡,真好!”董卓祥沒有去回答新麗的問話,他的眼神裡藏着一絲憂鬱,似乎他心裡有好多話要說,只是面對着眼前兩個孩子他又不知從哪兒說起。
英子和新麗互相看看對方。少頃,英子走近桌前她抓起了暖瓶,她倒了一碗水雙手遞給董卓祥,“董師傅,您喝水!”
“新菊惹您生氣了?董師傅!”新麗好奇地盯着董卓祥的眼睛追問。
董卓祥搖搖頭,他故意躲閃着英子和新麗好奇的目光,他嘴裡一邊不斷地重複着幾個字,“真好,葉家清淨,還乾淨,更有生機!”他一邊說着,他一邊環視着葉家,葉家真的很清潔,沒有過多的傢俱,更沒有像樣的茶具,桌上放着一個圓圓的茶盤,茶盤上一把白色瓷茶壺,幾個比吃飯碗小几號的茶碗乾乾淨淨倒扣在茶盤上,茶盤旁邊還有一把竹皮的暖瓶;葉家房子是德式建築,方方正正的小院落,雖然不大,卻不擁擠,更不狹窄,院裡還有一條狗。
宋先生曾告訴董卓祥說這個院子是他爲孩子們租來的,因爲葉家孩子多,房子太小無法正常生活。
看着董卓祥答非所問的表情,英子心裡多了好多疑問,難道新菊出事了?“董師傅,我們新菊妹妹怎麼啦?”英子問。
“好,好,……她挺好的!”董卓祥吞吞吐吐。
英子擡起頭又看看新麗,新麗正看着她,她們知道新菊的脾氣秉性。如果新菊改改倔強又好勝的性格,她住在董家多幸福啊,董家雖然不能天天吃大魚大肉,每天至少還能吃飽飯,有時候還有雪白的大米吃,想想都饞人。
“董師傅,俺新菊妹妹太小,她有不對的地方您就說說她!”英子學着舅母劉纘花的口氣對董卓祥說,“俺妹妹心氣高,新麗總慣着她,白天俺也不在家……董師傅,您多擔待,再過兩年她就懂事了……”
“你舅母也是這麼說的,英子呀,你們都是受苦受累的孩子,懂事!你舅母她什麼時候回來呀?俺有話要與她說說!”董卓祥不知道劉纘花犧牲的事,他的話又勾引起了英子的心酸。
英子急忙背過臉去,擡起衣袖偷偷擦擦臉上的淚,然後又迴轉身看着一臉憂慮的董卓祥,說,“董師傅等俺舅母回來,俺,俺告訴她,董師傅來過葉家,還給俺們送來這麼多白花花的大米!”
“近段時間也不見宋先生,俺也想找他嘮叨嘮叨,畢竟你們還是孩子……”董卓祥一邊嘆息,一邊搖頭。
是呀,宋先生怎麼好久不見呀?英子皺皺眉頭,“也許宋先生很忙吧?!”
“也是,也是,英子呀,休息天去我鋪子坐坐,俺還有點活讓你做!”董卓祥一邊說,他一邊站起身準備離開葉家。
英子點點頭,“好!”
看着董卓祥走出了院門口,新麗跑到英子面前,“英子姐,新菊一定不聽話,董師傅很頭疼!”
英子不知怎麼回答新麗的話,她心裡想,也許新菊再長一歲就好了,“明年就好了!”英子默默唸叨,“她是被葉小姐和葉祖母慣壞了,還有你,你也處處遷就她,所以,在她心裡,別人必須要讓負她,就着她的性子來!只因爲她沒有父母,俺,俺也覺得她可憐,所以,她,你們都很可憐……”英子回頭拉住新麗的手,“以後俺也遷就你和新新,你們都是俺英子的親人!”
新麗幸福地依偎着英子的胳膊,“謝謝英子姐!”
目送着董卓祥遠去的蹉跎的背影英子又想起了宋先生,宋先生怎麼好久沒來葉家了?出了什麼事?也許肖醫生應該知道宋先生去哪兒了吧?
下午,肖醫生來了,英子看着肖醫生沉默又嚴肅的臉,她輕輕咳嗽了一聲,她試探着問,“肖醫生,那個,那個宋先生去哪兒了?”
肖醫生猶豫了一下,他擡起頭看着英子帶着問號的眼神,他從嘴角勉強擠出一點點微笑,“他出城了,也許,也許過幾天就回來了!”
英子多聰明伶俐呀,她從肖醫生臉上的表情看出了宋醫生不是單單出城那麼簡單。
肖醫生給英子留下幾盒藥就匆匆走了,英子看着肖醫生着急慌忙的背影,她心裡又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宋先生一定出事了!
李斯文活着時已經把宋先生稟報給了日本人,日本人多次跟蹤失敗。這一次宋先生從嶗山回來正好落進了鬼子包圍圈,宋先生被俘。宋先生被日本鬼子關進了館陶路的日本憲兵隊。
館陶路2號原來是麥加利銀行,1943年日本鬼子把麥加利銀行據爲己有,當做了他們的憲兵隊,他們經常把一些愛國學生和抗日分子抓進憲兵隊,日本憲兵隊裡面有各種殘酷刑具,青島人都知道那兒就是最大的人間地獄,宋先生在裡面受盡了鬼子的折磨,生死難料。
近段日子,英子沒有心情與靈子說笑,她常常一個人垂着頭走路,垂着頭工作。
在黑洞洞的車間裡她感覺有一股壓力,讓她喘不動氣,雖然還是那種刺鼻的菸草味,還有人身體散發出好久不洗澡的臭味,在以前她已經習慣了這種氣味,但,就近段時間她開始厭惡這種味道,她腦子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不想再留在這暗無天日的捲菸廠做工了,可是,又能去那兒掙錢?哪兒沒有日本鬼子?青島的啤酒廠、棉紗廠、罐頭廠、鋼鐵廠都已經被日本鬼子霸佔……這時,耳邊傳來刑訊室的鬼哭狼嚎聲,一定是打瞌睡的工人又被鬼子摁進了大水缸。
英子把小手慢慢攥成了拳頭,她心裡有一種衝動,她想衝進鬼子的刑訊室救出那一些工友。
“快乾活,不要偷懶!”英子身後傳來了監工的吼叫,還有他手裡長長的皮鞭在頭頂掃過,英子突然什麼也不害怕了,她轉過身,她用仇恨的目光瞪着那個監工。
監工一愣,他向英子揮揮他手裡的皮鞭,“想幹啥?小小年紀,越來越不聽話啦,欠打是嗎?”監工聲音不大,他的眼睛裡閃着兇狠的光。
“你是中國人嗎?”英子突然問,“你爲什麼助紂爲孽?”
監工聽英子這麼說,他嚇得臉上的肉直哆嗦,“你,你不要命啦?”監工狠狠瞪着英子憤怒的小眼睛,他突然緊張地扭臉向門口張望了幾眼,他又轉身走近英子,“你在做夢嗎?還是說糊話?”
“俺是說每個工人都想說的話,打瞌睡的工友都很累,你可以不比喊來日本人!可你爲什麼喊來日本人?爲什麼?你聽聽那邊傳來的聲音,你喜歡聽嗎?你聽了不難受嗎?”英子說的是實話,她有時候也困,困得她擡不起頭,她就偷偷地、狠狠地掐一下自己的腿,有了疼感就暫時不困了,再困再掐,兩條腿已經被她自己掐得紫紫的。
“小兔崽子,你以爲俺願意這樣做嗎?快乾活去!”監工咬着牙,他着急呀,他害怕呀,英子不僅是在挑釁他還是在挑釁日本人,今兒這個小丫頭不想要命了?
正在這時車間門口傳來了大皮鞋聲,監工把身子弓着又靠近英子一步,咬牙切齒,“閉嘴!”
英子也聽到了鬼子的大皮鞋聲,她閉上了嘴巴。
“發生了什麼事?”兩個日本鬼子站在了車間門口,他們的脖子像烏龜似的往前伸着,四隻眼珠子賊溜溜射進了烏煙瘴氣的車間,他們的眼睛就像探照燈似的橫掃着車間裡的每個工人的臉,最後,他們把惡狠狠的眼珠子停在了監工的臉上。
監工急忙哈着腰快步走到門口,“太君,沒事,一個丫頭想去廁所,俺讓她憋回去!嘿嘿”
“不要耍滑頭,我們的眼睛不是瞎子,你剛剛跟那個丫頭說什麼話?”日本兵聲音嚴厲,目光冷漠。
“她說要去廁所!”監工不知道是着急的,還是害怕的,他滿臉冒汗,他一邊擡起衣袖擦擦額頭,他一邊向兩個鬼子又是點頭又是哈腰,一副奴才樣。
英子知道監工還沒有壞的冒油,否則她會被當場抓走,被帶進鬼子刑訊室。
”是嗎?相信你也不敢騙我們,你還沒有那個膽量!”日本兵冷笑着。
“就是,就是,俺還沒有膽量騙太君,俺想要命!”監工繼續垂着他的頭。
英子用餘光看看車間門口,兩個日本兵已經把頭縮了回去,他們的頭和臉被門樑遮住了,只露出他們一身黃皮,還有他們腰裡掛着的長刀。
英子一旁的靈子深深低着頭,嚇得一聲也不敢吭。
下班路上靈子責怪英子今天怎麼那麼衝動?英子想說她的舅母被鬼子殺害了,她搖搖頭沒有說,而是傷心地抽啼起來。
“這幾天沒看到你的侄兒晨陽,還有新菊妹妹去哪兒了?”
“靈子!”靈子的話讓英子再也剋制不住她心裡的痛苦,淚水奪眶而出,“靈子,我已經養不活他們啦,他們被別人收養了,俺對不起妹妹和侄兒!”
“奧,我家裡也是,這幾天我母親到料理店幫工,她說那兒管吃,這樣能省下糧食給我……”靈子聲音淒涼,“對不起,英子,都是我們國家的錯誤!”
英子一邊繼續摸着眼淚,一邊點點頭。
“這是俺母親說的,是我們侵佔了你們的青島。”靈子口氣難過又內疚,“對不起!英子!”
“不只是青島,還有河北,還有河南,還有許許多多的地方,甚至我老家煙臺也被你們日本人佔領,還屠殺了我………我們好多好多老百姓!”英子想起了被鬼子殺害的親人,她又想起了舅母劉纘花和舅舅,她又想起了孔閱先……英子擡起頭,她的目光穿過了黑夜,突然,不遠處的公園裡隨風飄來一陣陣熟悉的二胡聲,好久沒有聽到二胡低沉嘶啞的聲音了,那麼親切、悠揚的二胡聲和着明月、伴着微風在死寂的夜空中好似畫出了一條美麗的彩虹。
英子心裡一顫,孔伯伯?!
“靈子,你先回家吧,俺去一趟啤酒廠那邊,去撿煤渣!”英子的腳步慢了下來。
靈子回頭看看英子,她猶豫了一下,她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她已經習慣了英子下了夜班去撿煤渣,她暗暗自責,她做不到英子的吃苦耐勞,她更幫不了她的母親。
目送着靈子走遠了,英子邁開大步向公園方向跑去。
越走越近,穿過前面的一溜梧桐樹,再爬過陡峭的臺階就到了公園,英子的腳步停在了公園假山後面的松樹旁邊,她把目光送過濃密的樹枝,藉着公園裡高高的燈光她看過去,她愣了一下,那個坐在長廊的人不是孔閱先,而是一個和孔閱先穿戴打扮相似的人。
只見公園長廊下的身影:一身長袍破舊不堪,一頭短髮遮住了他的臉色,他手裡抓着一把二胡,他的動作敏熟,他的神情完全陶醉入他自己的音樂之中。英子想走過去看看是誰坐在孔伯伯曾經坐過的地方?她又猶豫了。二胡聲如泣如訴,又似乎流露着拉二胡的內心的悲哀與對親人的思念;或苦苦掙扎在一團火焰之中的殘喘的生命,隨着一束光,騰飛而起,變成了展翅飛翔的火鳳凰鑽破了黑壓壓的綴幕。
正在這時,對過小路上走來一個身影,非常熟悉的身形,他的腳步直奔正在拉二胡的人。
“朱家老大?!”英子在心裡悄悄喊着。
拉二胡的人擡起頭,他的目光在夜幕下閃閃發光。
“家雲?!”有一個多個月沒見到家雲了,家雲與朱家老大有事?他們有什麼事嗎?
“準備什麼時候動手?”朱家老大聲音有點尖。
“就這幾天!”家雲聲音低沉。
“俺隨時待命!”朱家老大向家雲一抱拳。
“誰?!”家雲突然一擡手,他手裡好像拿着什麼暗器。
“慢,是不是英子那個小不點?”朱家老大拉住家雲的胳膊。
英子沉默,她不敢喘氣,她靜靜躲在松樹的後面。
正在這時,從另一邊衝出兩個黑衣人,他們行動靈敏。
家雲擡起頭,低聲問,“是家興嗎?”
“是,三哥!”家興的聲音飄過來。
“你就是新修?”家雲看着家興身旁的另一個人問。
新修點點頭。
“似乎還有一個人,她躲在哪兒呢?”家雲故意擡起手捋捋他的假鬍鬚,“英子,出來吧!”
“英子?!”家興和新修幾乎異口同聲喊出英子兩個字。
英子無法再躲藏,她低着頭慢慢從假山後面走了出來。
“剛剛朱老大已經看到你往這邊來,你還以爲我們沒看見嗎?”家雲抿了抿嘴巴,瞄了一眼英子,“這個時候你應該回家睡覺,英子,難道是?”家雲皺皺眉頭,“你聽到了二胡聲,這把二胡,這把二胡是孔閱先拜託劉纘花轉交給你的,今兒就給你吧!”家雲嗓音哽咽,他眼睛裡閃着淚花。
英子沒有伸手去抓那把二胡,她的心裡和臉上都是淚。
“給俺吧!”朱家老大從家雲手裡抓起二胡,“俺先保存幾天,過了這幾天俺再把它還給英子!”
“英子,你回家吧!”新修走近英子,他擡起手把英子臉上的淚水抹去,“我們會給舅母報仇的,你放心吧!”
“新修哥,俺,俺也想替他們報仇!”英子的眼淚嘩嘩流。
“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也夠好了!”家雲長長嘆了口氣,“戰爭應該讓孩子走開,可是……”
“俺不是孩子,俺和家興哥同歲,他能做的俺是做不好,但也不會做孬!你們有事不應該瞞俺!”英子理直氣壯。
“我們是去救宋先生,你一個小丫頭不要添亂了……”朱家老大嘟囔着。
“朱老大!”家雲已經無法制止朱老大脫口而出的話。
“宋先生怎麼啦?”英子的心又被什麼東西抓了起來,她的眼睛在黑夜裡閃着疑問與急切的光,她渴望在場的哪個人能對她說實話。
家雲看着新修和家興,“你們先走吧,先去找鳳姑娘,如果有事俺再聯繫你們,希望你們不要到處亂跑……別誤事!”
家興和新修又看看英子,然後他們轉身離開了公園,他們的身影像兩隻黑兔子,“嗖嗖嗖”一眨眼就不見了蹤跡。
家雲看着朱老大,“你把英子送回葉家,俺還有事,先走了!”
顧小敏愛上了家雲,在她第一次見到家雲來找孔閱先時,不經意地一瞭眼,她就開始心慌意亂,那年她剛剛十六歲,今年她十八歲了,她知道了暗戀的痛苦,她每天都想看到家雲,與他搭上幾句話她都心花怒放,興奮好幾天,甚至不能入睡,常常在睡夢裡哭醒,因爲她偶爾跟蹤了家雲,她看到家雲身邊有一個漂亮的女人,她心裡暗暗酸溜溜的,她知道她沒有多少長相,雖然有一個苗條的身段,沒有精美絕倫的五官,更沒有像雞蛋青一般的肌膚,她長長暗暗發呆,她的癡情沒有瞞過和她睡在一張牀上的她的姐姐顧大敏。
近段時間,顧小敏也發現了她姐姐的情緒變化。
自從那天晚上姐姐見到那個家雲的哥哥,那個男人聲稱是家雲的哥哥,聲稱在啤酒廠工作,姐姐就變了,她常常一個人發呆,自言自語,就像是她的魂魄被那個男人勾走了。
那天晚上,姐姐還帶着她去扒孔閱先曾住過的屋子窗戶,姐姐說那個男人也在屋裡,家雲喝醉了,那個男人不放心他,而留在了那間屋子裡沒走。
顧小敏不是爲了那個男人而扒人家窗戶,她是爲了她心裡天天念想的家雲,仔細算算家雲從正月初五那天離開到今天已經一百多天了,她每天計算着時間,精確到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第二天早上家雲又“失蹤”了,顧小敏的心又一次被掏空了,食之無味,眠不能安。第三天晚上她從幫傭的主家出來時天已經黑了,她想去蓮花山看看那兒的櫻桃熟了沒有。
顧小敏幫傭的這家有一個老先生,老先生有一個年輕的太太,太太給他生了四個孩子,這四個孩子相差歲數太近,只差一兩歲,最後這個男孩剛剛三歲,主家的女人被四個孩子累得生了病,老先生情不得已才找了幫傭。看着主家生活也不容易,顧小敏也很同情,但,老先生是碼稿子的,有了額外收入他也不虧待顧小敏,顧小敏念恩,也是一個善良的女孩。
這幾天,主家孩子天天嚷嚷着吃櫻桃,老先生手頭拮据,顧小敏想起了蓮花山上有幾棵櫻桃樹,她知道白天她也不敢上蓮花山,那附近有鬼子巡邏,晚上雖然不對眼,只要小心點就沒問題。她想着想着就走到了蓮花巷。
還沒有走進蓮花巷她聽到了槍聲,她開始緊張,她開始害怕,她想逃跑,就在這時,她看到了一個小身影由遠至近,那個瘦弱與慌張的樣子看着可憐,那個小身影身後還有一隊人,聽聲音像是鬼子。
顧小敏沒有面對面見過鬼子,只要鬼子不妨礙她的生活,只要她能與心愛的人結婚,她也不會想起恨鬼子。偶爾那一次她偷聽了家雲與孔閱先的聊天,她知道家雲在做什麼,她誰也沒說,她怕,她怕她說出口給家雲帶來不幸,她默默地關心着家雲,看着家雲來無影去無蹤讓她開始恨鬼子,是鬼子讓她心愛、暗戀的人兒東躲西藏、東跑西跑,讓她與他不能長相廝守。
主家老先生也說過,如果沒有鬼子青島市民的日子不會這麼苦,她記住了,她明白了,日本人就是侵略者,他們霸佔了青島,就像霸佔了別人的家,在人家裡吃着、喝着,還要糟蹋着人家的姑娘,還要搶人家的飯碗。
此時此刻眼前的情況讓顧小敏變成了英雄,她必須救下這個小孩,她必須幫助眼前已經跑不動的孩子……
家雲回到石橋衚衕時,顧小敏正在一樓院裡洗衣服。她一擡頭,一個俊朗的身影邁了進來,剎那間她臉紅心跳,她慌里慌張站了起來,低低地喊了一聲,“家雲哥!”
“唉,二妹,忙呢?”家雲嘴裡一邊應着,他一邊垂着頭邁上了二樓。
“吆,大兄弟,今兒怎麼不高興啊!俺妹妹給你打招呼,你還愛理不理,什麼意思?”顧大敏一隻手裡抓着一把葵花籽,她另一隻手不停地往嘴裡塞着,時不時吐着皮子,她一邊用一雙大眼睛瞄着家雲,一邊走近家雲,“你知道嗎,你出去這一個月,俺妹妹可是天天掛掛着你呀!”
“嗯”家雲嗓子眼裡發不出多餘的聲音,宋先生的事情讓他焦頭爛額。
“俺今兒想向您打聽打聽,您那個哥哥哪去啦?他在哪兒住?”
“俺的哥哥?”家雲皺皺眉頭,他擡頭瞄了一眼顧大敏,“大姐,您嘴裡說什麼啊,俺聽不明白!”
顧大敏又向前一步,“那天晚上和你一起回來的那個男人……”
家雲明白了,顧大敏嘴裡說的是朱家老大,莫非是她喜歡上了朱家老大?朱家老大不可能喜歡她呀。雖然眼前的女孩不是壞人,更不會仗勢欺人,即使這樣,他也明白朱家老大也不會喜歡上她。
“他呀,他準備結婚了!”
“啥?!”家雲嘴裡的這句話讓顧大敏張大了嘴巴,她手裡的葵花籽也散落一地。家雲的這句話如晴天霹雷,把她的好心情、癡情,劈得五馬分屍,她竟然張大嘴巴“嗚嗚嗚嗚嗚”哭起來,她一扭身子躥下了樓。
顧大敏一邊哭着,一邊跑回了家。
顧小敏急急忙忙擡起頭,家雲的身形已經邁進了他住的屋子。
顧小敏扔下手裡的衣服跑回了自己家,她母親慌里慌張從鍋臺上擡起身子,“快勸勸你姐姐,好端端怎麼就哭了?問問怎麼回事兒?是不是有人欺負她?”
“沒人敢欺負她!”顧小敏一邊說一邊衝進了臥室,她看到她姐姐身子趴在被窩上,傷心欲絕。
“姐,咋了?”
“那個,那個他哥哥準備結婚了!”顧大敏痛苦失聲。
顧小敏搖搖頭,她也清楚她姐姐的長相,以前姐姐還能收住她的那份心,有自知之明,可,自從見到那個男人姐姐以爲自己的緣分到了,唉,自作多情,沒想到我們姐妹都生活在自己編織的一個夢裡,越編越厚實,慢慢把自己套了進去,無法掙脫。即使這樣,顧小敏也不想放棄她的這個夢。
“姐姐,俺去給您問問家雲哥,他剛剛是不是拿話糊弄你呀!”顧小敏一邊說着,一邊走出了屋子,她直奔二樓家雲住的那間屋子。
“去哪?小敏,衣服晾上再走!”母親在身後喊她,她沒有聽到,她的腳步慌亂又忐忑,激動又羞澀。
“家雲哥!俺可以進去嗎?”顧小敏擡起手輕輕敲敲眼前的門。
“二妹嗎?有事嗎?俺門開着呢!你進來吧!”在家雲心裡顧小敏就是妹妹。
顧小敏遲遲翼翼邁進了家雲的屋子,她眼前一亮。
這間屋子比孔閱先在這兒住時乾淨多了。一張大牀挨着窗戶南北放着,上面鋪的蓋的雖然有補丁也疊得整整齊齊;大牀北面用一塊厚厚的、補丁摞補丁的布簾隔出一個廚房;靠北牆根一個煤爐子,煤爐子沒火;房間裡沒有多餘的傢俱,一把破椅子靠牆放着,還有一個四方的茶几,茶几上有幾個扣着的茶碗;再往裡有兩個很大的樟木箱,上面也有一牀被褥,似乎有人曾在這兒落腳。
“家雲哥!”顧小敏緊緊張張又喊了一聲。
“二妹,有話你就說!”家雲擡了一下眼角,聲音親切,“坐吧!”
“俺不坐了,俺,一個月前,晚上,俺看到一個小女孩……”顧小敏不知爲什麼要說這一些話,她有點口吃。
“小女孩?!”家雲站直了身體,他看着眼前顧小敏害羞的樣子,“二妹,你想說什麼,你儘管說就是,怎麼還扭扭捏捏的?”
“她被日本人追趕進了蓮花巷,俺幫助了她,後來她走了,俺不放心,俺就遠遠地跟着她,俺看到她走進了柳巷子北面的一個小樓裡,俺知道她安全了……”
“英子?!”家雲在心裡默默喊着英子的名字,怎麼沒聽英子說起過呀,那天?哪天?一個多月前劉纘花還活着,英子爲什麼被鬼子追?難道她去發傳單被鬼子發現了?她沒有直接回柳巷子而竄進了蓮花巷……
“二妹,你是一個好姑娘!那天你無論看到什麼?做了什麼都不要說出去,好嗎?”家雲比較冷靜,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以後你也要注意安全!”
“嗯、俺沒說,俺會注意的……”聽了家雲的囑咐,顧小敏心裡樂了,家雲還是挺關心她的。”
“二妹,給大姐說一聲,房租,下個月俺給她補上!”
“不用了,俺替您交了,您不要跟外人說呀!”
“你?!”家雲大吃一驚,他心裡真的很感激好心的顧小敏。
“那天,俺幫傭的主家老先生給了俺一點小費,俺就交給了俺姐,俺說這是您那天離開時留下的……家雲哥,無論您走到哪兒,無論您什麼時候回來,這間房子俺一定給您留着,這兒永遠是您回青島的落腳地!”
顧小敏的這一些話感動了家雲,家雲沉默不語。
“俺走了,您有事就喊一聲,也可以把鑰匙放到窗臺外面,俺會給您洗洗牀單被罩,打掃打掃衛生……”顧小敏一邊說着,一邊轉身離開了。
家雲默默站在原地,這是葉靜犧牲後第二個如此關心他的女孩,他激動、他感動。
五月的天氣有了許多的熱,街上多了穿裙子的女孩,也有了更多穿旗袍長衫的年輕人,那都是有錢人;窮人還是補丁摞補丁的小衫,加一條免襠褲,再加一雙露着前腳指的鞋子。英子的衣服雖然縫補得很精細,短小的褲子變成了七寸褲,磨損的褲腳一圈喇叭花,繡的精美。英子有三個春秋沒有添加新衣服了,冬天的棉襖是舅母年後從老家帶來的,她一直放着,每當她想家,想娘,想舅母,她就把棉襖拿出來看看,她不捨得穿。英子的包裹裡還有一件漂亮的裙子,那是葉小姐活着時給她買的,她不敢看它,更不敢穿它,她怕想起葉小姐,她怕她做夢夢到葉小姐責怪她沒有照顧好葉家。
英子的腳步出現在公園的長廊裡,她像落隊的一隻小羊羔,公園裡的路燈撕扯着她瘦小的身影,那個身影孤獨又瘦弱,她垂着頭,豎着耳朵,她警惕着四周的風吹草動,她耳邊似乎永遠有二胡聲,那種聲音沒有磨滅,還有三哥家雲的聲音醇厚又熱忱,還有家興與新修的足跡,來無影去無蹤。
正在這時,不遠處小路上飄來一個細長的身形,這個身形苗條又扭捏,是一個女人。恍惚之間,英子把來人當成了她舅母劉纘花,舅母和兩個月前沒有什麼兩樣,只是更瘦了,頭髮還是矮矮地梳在腦後,豎着的鼓鼓的髮髻像一個大大橢圓的茶壺蓋;耳旁還有兩縷碎髮,長長地掃在她的前襟上;黑底白色花紋的偏襟夾襖緊緊包裹着她瘦弱的身體,下身是一條青色免襠褲,肥大的褲子穿在她身上好像是穿着裙子。
“舅母!”英子擡起腳步向那個身影撲過去。
當英子的目光落在那個女人臉上時,她看清了,這是一張二十幾歲的臉,那麼俊,俊秀的媚眼輕挑,細長的眉毛,還有一個櫻桃小嘴,這個人英子沒有見過,英子愣愣地站在那兒,她爲自己的魯莽而羞怯。
“你是英子嗎?”女人輕輕一聲問嚇了英子一跳。
“您是?!”英子擡起張皇失措的眼神看着對方的小嘴。
“俺叫清鳳,是三哥的妹妹!”女人語氣輕柔,卻帶着一點傷感。
“三哥?!他去哪兒了?”英子心裡的話脫口而出。
“他們離開了青島,跟着宋先生一起走了!”清鳳嘆了口氣,“俺來找朱家老大,看看他是否安全回了家?”
“他怎麼了?”英子有點緊張。
“沒什麼,俺今天來找他,有點事兒問問他。”清鳳的話語裡似乎沒有隱瞞,她一邊說,她一邊慢慢走進長廊裡,她一邊慢慢坐下,她向英子招招手,“英子,過來咱們姐倆聊聊!”清鳳似乎與英子早就認識。
“您認識俺?”英子盯着清鳳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問。
清鳳點點頭,“從三哥嘴裡認識你的!”清鳳嘴裡帶着傷感。
“宋先生好嗎?”英子又問。
“他很好!”清鳳的眼睛在黑夜裡閃着明亮的光。
“他們都好?”
清鳳點點頭,“都好!英子,以後,以後俺來照顧新新!”
清鳳的話讓英子大吃一驚,她慌亂地搖頭。
“這是三哥的託付!只是,現在俺還有事情要去做……”
英子一激靈,她滿腦子問號,難道三哥家雲出事了嗎?
“爲了掩護青保的人帶着宋先生撤離,我們好多姐妹犧牲了!”清鳳用她的雙手抱着臉,她埋下頭去,她哭了。
“姐妹?!”英子不明白清鳳嘴裡話的意思,她更不知怎麼安慰眼前痛哭流涕的清鳳,她沉默。
“還有三哥家雲!他不應該死,他已經跟着青保的人上了車……朱家老大看到那個場面就癱了……爲了救朱家老大,三哥他再次跳下了車,他就那樣淹沒在鬼子的機槍下……俺親眼目睹他倒下去,是家興又把三哥拖上了車……只有朱家老大知道他的具體情況,畢竟他離着三哥最近,俺只想聽朱老大給俺說實話……”清鳳在哭。
風帶起了悲傷掩蓋了黑夜。
清鳳痛苦的訴說讓英子滿臉淚。
“三哥不會死!”英子擡起頭斬釘截鐵地說,“俺,俺要去找宋先生他們,俺要打鬼子,俺要替三哥報仇!”
“英子,你不要衝動,俺,俺不對,俺不該跟你說這一些,俺心裡透不過氣,沒人訴說,俺三哥,俺的那一些姐妹……”清鳳的聲音更加傷悲。
英子看着清鳳痛苦的臉,這張臉被淚水覆蓋,被風扯亂了一頭秀髮,被黑暗摧殘的悲悲切切、凌亂不堪。
“三哥不會死,俺也是這麼想的,他頭一天從俺那兒離開時囑咐俺要活着,拜託俺把新新養大成人!……那個,三哥知道葉小姐犧牲後,他本來想把新新留在俺的身邊,英子,你也許不知道俺們是做什麼的,俺住在妓院裡,那個地方無法讓一個孩子健康成長。”
朱老大的腳步在長廊下停了下來,他看到了清鳳和英子坐在一起,兩個女孩在哭泣,他默默垂下了頭。
“俺相信家雲不會死!”朱家老大語氣裡帶着自責,“過幾天,俺去一趟嶗山打聽一下,清鳳姑娘您不要傷心!”
清鳳擡起淚眼瞄了一眼朱家老大,她慢慢站起身,她聲音嚴厲又低沉,“你,爲什麼你平日裡說話還有鋼鐵味,怎麼那個時候軟蛋了?爲什麼?你沒看到俺的姐妹們嗎,她們爲了讓青保的車順利離開,她們做了什麼?她們用她們的身體阻擋了鬼子的機槍,而你,你嚇得在地上爬,在爬……”
“俺看到了,看到了,俺錯了!”朱家老大在清鳳面前垂着頭像一個犯錯誤的孩子。
“我們已經把死看淡,不是我們死就是鬼子死,大不了同歸於盡,我們已經看透了,只有死才能換來生,就像三哥爲了你的生而去犧牲他自己!”清鳳一邊痛苦流淚,一邊嚴厲地指責朱老大。
英子擡頭看看情緒激動的清鳳,她再看看垂着頭的朱家老大,她從清鳳嘴裡明白了一切,她似乎看到了那個激烈的場面,她看到了那一些女人一個個倒在鬼子的機槍下,她看到了三哥家云爲了掩護朱家老大而倒在了血泊裡。她想,清鳳嘴裡話是正確的,只有犧牲生命才能換來生,不是鬼子死就是自己死,用一個人的死換取更多人的生,值得!大不了與鬼子同歸於盡。
“希望你不要做叛徒!”清鳳嘴裡喃喃着。
清鳳最後一句話讓朱家老大擡起了頭,“俺,俺那天也做好了與鬼子同歸於盡的準備,俺不想被鬼子抓進憲兵隊,可是俺第一次看到那種場面,當時,俺的確軟蛋了,但,俺絕不會出賣你們的任何同志,相信俺今天的話,以後無論怎麼樣,不會像昨天那樣,俺一定替大家報仇!”
“以後,以後,沒有以後,最好你不要再接觸我們所有的同志,今天這是俺來提醒您,朱家大少爺,以後不要再添亂了!”清鳳一邊說着,她一邊又低頭看看英子,“英子,再見,好好照顧自己!”她扔下這句話,她一扭身向前面的小路走下去,一會兒她的身影就不見了。
朱家老大半張着嘴巴,他還想解釋什麼,他看着清鳳消失的背影,他結結巴巴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英子默默走開了,她爲家雲難過。
“英子,你不相信俺?”朱家老大追着英子的背影,“你聽俺解釋一下!”
英子心裡沒有恨朱老大,朱老大與日本鬼子比,英子更狠日本鬼子,是日本鬼子把她身邊的一個個親人殺害了。英子心裡的仇恨如熊熊燃燒的火焰,她想變成火鳳凰拖着火焰燒盡遮住星月的厚厚的黑霧。
第二天休息日,英子找到了朱家老大。
“那天,你說你手裡有什麼?”英子一句沒有頭緒的話問愣了朱老大。
英子又問,“那天你說要自殺,用什麼自殺?用什麼與鬼子同歸於盡?”
“是手榴彈!”朱老大搖搖頭,“他們不相信俺的話!”
“手榴彈還有嗎?”英子低聲問。
朱老大一愣,他馬上搖搖頭。
“你撒謊!”英子狠狠瞪着朱老大那張比女人還白的臉,她想起了她舅母劉纘花的話,嘴上不長毛的男人不要相信。
朱家老大又搖搖頭,“真的沒有!”
“那天的呢?”英子繼續追問。
“這?!”朱老大遲疑了一下,“那天俺扔出去了,沒有打開蓋子就扔出去了,所以鬼子向俺瘋狂掃射,家雲救了俺……”
英子皺着眉頭,她想,朱老大嘴裡的話也許是真的,那個情況下,他也許很害怕,那種害怕她經歷過。
看着英子離開的背影,朱老大嘆息着,“俺朱老大還不如一個小丫頭!”
“你在叨咕什麼呢?”身後傳來了朱老頭的問話,“聽說宋先生和那一些愛國學生被青保的人救走了,那天死了好多人?那天還有好多女人死了,她們是好樣的,這一些日子,青島好多人都在議論這件事,她們的犧牲驚醒了好多人!聽說那家妓院的女人都被市民藏了起來?有這事嗎?如果她們到咱們這兒尋求幫助,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呀!”
朱老頭的話音還沒落,朱老大已經推起自行車走了,他火急火燎地走了,他想起了清鳳,那天,他怎麼能稀裡糊塗把清鳳放走了呢?日本鬼子到處在抓妓院的女人,她一定很危險。
朱老大騎着他的自行車在臺東路上轉悠,他希望能碰到清鳳,可是他轉了幾圈也沒有見清鳳的影子,太陽已經接近了中午,朱老大騎着自行車來到了棧橋附近,他推着自行車沿着海邊慢悠悠走着,他的目光在海面上搜尋,他知道清鳳喜歡家雲,他怕清鳳因爲家雲死了而做出什麼傻事。
他慢悠悠走到了江蘇路的基督教堂旁邊,他有意無意擡起頭,他眼前突然一亮,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陽光下一閃,一個身穿黑袍的修女邁上了通往教堂的臺階,陽光下那個修女的臉色那麼俊秀又凝重,她神情小心翼翼,她一步一回頭,她胳膊上掛着一個小小竹籃。
清鳳!朱老大心裡一驚一喜,他急忙用腳支撐着自行車,他擡起頭,張開嘴,他想喊,他又搖搖頭,他急忙把自行車停放在臺階下,他剛剛放下自行車,從不遠處傳來了摩托車聲音,那聲音劃破了街道上的寧靜,朱老大一激靈,很顯然,那一些鬼子已經尋找到了教堂。
朱老大扔下自行車,他擡起腳丫往通往教堂的臺階上躥,很快,他氣喘吁吁追上了清鳳,他伸出大手拉起清鳳的胳膊,“跟俺走!”
清鳳一愣,她一轉身,朱家老大出現在她的眼前。
“你聽聽,鬼子來了!快脫掉這身黑袍子!”
清鳳也聽到了不遠處的摩托車聲音,還有大皮鞋砸在馬路牙子上的清脆又激烈的聲音,她顧不得多想,她急忙脫掉身上的黑袍放進竹籃裡,她一擡手把竹籃輕輕放進了她身後的濃密的樹叢裡,她似乎沒有多想,她跟着朱老大直奔山下。
朱老大騎着自行車載着清鳳穿小巷,走小路,他們很快來到了威海路,他們又穿過威海路直奔登州路,他們到了柳巷子。
“你帶俺去哪兒?”清鳳低聲問。
“去我家不方便,你去葉家當英子舅母吧!”朱老大使勁蹬着他腳下的自行車。
“朱老大,你這是帶的哪家女孩呀?”馬來福看到了朱家老大自行車後座上坐着的清鳳。
“這是英子舅母!”朱老大一邊回答馬來福,他一邊壓低聲音悄悄囑咐清鳳,“把你的臉藏起來!”
“奧,是俺眼花吆,看着誰都是大姑娘!哈哈”馬來福嘻嘻笑着,他的腳步站在原地沒有動。
“您是想媳婦了!”朱老大故意與馬來福開玩笑。
“朱老大,上次俺給你說的事兒你考慮的怎麼樣啦?”
馬來福與朱家老大有什麼事兒?清鳳皺皺眉頭。
“到了葉家你自己進去吧!”朱老大把自行車停在了葉家院門口外面,他向院裡喊,“英子,你舅母回來了!”
英子正在樓上編鳳凰釦子,樓下院門外傳來了朱家老大的呼喊聲,英子皺皺眉頭,舅母已經犧牲快兩個月了,這件事朱老大也知道呀,今兒朱老大嘴裡話什麼意思?英子一邊皺着眉頭猜測着,她一邊喊來了新麗新新,“你們不要亂說話!俺出去看看!”
“舅母回來了!俺去看看!”新新不知道劉纘花犧牲的事兒,他滿臉興奮,他準備跟着英子下樓。
“不許看,不許說,不許到院門口!”英子向新麗遞了一個眼神,新麗急忙抓住新新的細胳膊又把他拽回了書房。
英子扔下手裡的針線下樓,黃丫頭竄到她腳邊又跳又蹦。英子急忙奔到院門口,她一擡頭,院門口外面站着一個漂亮女人,這個女人不是清鳳姑娘嗎?
朱老大看着英子的眼睛,壓低聲音說,“還不快開門?”
“奧,舅母回來了!”英子急忙向清鳳打着招呼,“新新天天唸叨舅母呢!”
朱老大放下清鳳急忙轉身迎着馬來福走去。
“您想當俺老丈人,嘿嘿,俺老爹說,您姑娘挺好的,可惜是啞巴!”朱老大一邊推着自行車走近馬來福,他一邊笑着說。
“如果不是啞巴,俺也不會找你呀!”馬來福也不客氣,“哪家願意把姑娘嫁給你?你這個花花公子也不照照鏡子?”
“嘻嘻嘻您把姑娘給俺,不怕您姑娘受委屈?”朱老大嘿嘿一笑。
“唉,俺也知道你爲人不壞,花點就花點吧,哪個男人不花呀,是不是?有合適的,有看上俺這個麻子臉的,俺也願意再找個老來伴呀!”馬來福一邊不好意思地偷瞄着朱老大,他一邊嘿嘿一笑,“那個葉家舅母很能幹,俺每次看到她就很喜歡,又是俺掖縣老鄉,有時間你給撮合撮合!”
朱老大心裡說,劉纘花已經死了快兩個月了,你這個老色鬼去陰間找她吧,朱老大心裡這麼想,他沒有說出口,他知道馬來福長得的確不咋地,但心眼不壞,沒必要咒人家,他只哈哈一笑,“有機會俺幫您照一眼!俺回家了,晚上還要上夜班呢!再會!老丈人!”
朱老大最後一句稱呼把馬來福喊高興了,他心裡很喜歡朱家老大,朱老大雖然油頭粉面,卻非常孝順,如果有一天姑娘嫁給他,自己老了還有個照顧的,他自然心滿意足。
英子把清鳳拉進了一樓客廳,她想問,發生了什麼?清鳳搖搖頭沒有說話,英子也沒敢問。
英子給清鳳倒了一碗水,她一邊遞給清鳳,她一邊看着清鳳的眼睛,“俺先去給新麗新新說說,以後您住在這兒,讓他們暫時喊您舅母,好不好?”
清鳳點點頭。
“俺舅母在青島有居住證,良民證她帶出了城,您最好不要出去!”英子嘴裡的話很成熟,成熟的讓清鳳反而像一個孩子。清鳳又點點頭。
英子上了樓,她把新麗和新新拉到眼前,她認真看着新麗新新的眼睛說,“樓下的人不是舅母!但,你們和我必須喊她舅母,是鬼子要抓她,只有咱們把她當舅母,她就不會死,明白嗎?”
新麗新新嚴肅地點點頭。
“俺找舅母曾穿過的衣服給她換上,以後她就住在葉家,你們記住無論誰問她,都說她是咱們舅母!”英子有點不放心新新,她嚴肅地看着新新懵懂無知的眼睛,“鬼子到處抓人、殺人,知道嗎?”
新新使勁點點頭,“記住了,英子姐,你說什麼話俺都記住了,以後樓下女人就是咱們舅母,舅母名字叫劉氏!”
英子笑了,其實新麗和新新不知道舅母劉纘花的真名,他們也問過劉纘花,劉纘花告訴他們她沒有名字,在老家時老家人都喊她劉氏。
清鳳暫時住在了葉家,她很快與葉家三個孩子融爲一體,她也沒想到她怎麼會這麼喜歡孩子?英子對她照顧得周到細微,讓她感動的同時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