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憂與慮

“唉,謝謝您老太太!”女人嘴裡拖着極不情願的長音,她一邊從新麗手裡抓過那把小蔥,她一邊撇撇她的嘴角,她一邊向葉祖母微微彎彎腰,然後她狠狠轉身扭着她的肥屁股擠出了葉家小院。

看着那個女人離去的背影,葉祖母從椅子上弓着腰慢慢站起身,“哼”葉祖母的眼睛裡有氣,她嘴裡也有氣,準確地說她心裡更有氣。

英子不明白平日裡樂善好施的葉祖母爲什麼忽然對一個落魄的女人不待見?

英子走下樓,她慢慢走到了葉祖母身邊。葉祖母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一擡頭看清是英子,她嘆了口氣說:“剛剛你都看到了?她就是吳家的女人,唉,這個女人不像你看到的這樣,她曾威脅過我!”

“什麼意思?”英子不明白老人話裡的意思,她皺皺眉頭。

“她說,她聽見一個男人和嫚的對話……嫚和那個男人說了什麼?俺也不清楚,她說是抗日的事情,她說她願意保密……從那以後她隔三差五來借東西,說是借,還不如說是要!”

“應該把這事告訴阿姨!”英子驚慌地說。

“俺看她不至於與狼爲伍吧!畢竟大家都是羊!”葉祖母的話很幽默,英子卻笑不出來。葉祖母嘴裡一邊說着,一邊挪挪她屁股下面的矮椅子重新坐下,她一邊吁了口氣,“俺想狼一時半會找不到這兒,即使來了,還有俺呢!”

英子慢慢蹲到老人的身旁,她歪着頭看着老人那雙大大、長長的眼睛,老人年輕的時候一定不醜,就像葉小姐一樣漂亮。

老人扭臉看着蹲在她身邊的英子,語重心長地說,“英子,你在外面記住,看着不順眼、聽着說話不順耳的那一些人,你離着他們遠點,他們不長人心,更沒有德呀!還有,無論他們問什麼?一問三不知,這是最好的保護自己的方法。今兒這個女人,你也瞅見了,她雖然在俺跟前說話唯唯諾諾,那是她裝給俺看的,其實她滿肚子壞水……她還是有點怕俺,俺也因爲那件事兇過她一次,只是她現在沒有更多的證據而已。”

英子使勁點點頭。

“喔,你還別說,有時間呀,這件事還真要與俺嫚唸叨唸叨,俺可不能大意失荊州,不能因爲她這一隻跳蚤壞了嫚他們的事情!”老人突然又緊張起來。

“俺也是這麼覺得,這件事必須讓葉小姐曉得!”英子咂咂嘴角,像個成熟的小大人。

“俺英子就是懂事,像個小大人,更像俺葉家人,顧家又護家,比你們葉小姐強多了,瞅瞅,她心裡哪兒還有一個家?整天見不着個人,有時候一走就是半拉月,唉!”老人嘴裡一邊表揚着英子,一邊責怪着葉小姐,她一邊用大手撫摸着英子的小腦袋。

英子覺得葉家祖母就是自己的家人,很久以前就是自己的家人,那柔和的聲音那麼慈愛,又那麼鎮靜,英子突然想起了她的祖母,一個乾淨利落的老太太,一雙眯眯眼,一張絮絮叨叨的嘴,還有一個溫和的笑容,無論崔家大院裡發生什麼事情,她都遇事不驚,總會用她的方式方法解決問題,只是可惜了,在日本鬼子闖進沙河的頭一年老人突然過世,隨她而去的還有父親,父親是在祖母過世後八個月離世,也許父親擔心在那邊的祖父祖母無人照顧,所以……想着想着,英子情不自禁把她的頭伏在了老人的腿上,老人伸出一隻手輕輕攬着英子的頭,用另一隻手在英子的頭髮上一下一下梳着,老人的手真的好溫暖,好舒服,好踏實,空氣也似乎變得安詳恬靜。

雖然英子與眼前老人生活在一起還不到一年,在她心裡那種親情似乎上輩子就存在,偶爾的相遇,已經無法割捨。

“祖母,俺想去街上看看!”英子突然說。

“不行,你們葉小姐不讓你們出去不是嗎?”葉祖母聲音一下嚴厲起來。

“俺不走遠,咱們搬來登州路居住這麼久了,俺還不知周圍的情況,俺只站在門口往外瞭一眼,好嗎?”英子舔着笑臉看着老人嚴肅的表情。

“……去吧,不要走遠了,注意安全!”老人想了想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英子走出了葉家小院,她準備去認識一下柳巷子裡住着的鄰居,她第一個想認識的就是吳窮的媽媽和吳家的其他人,她不是去討好她們,她只想遠遠地觀察一下,她想知道她們是不是羊?此刻她心裡的重壓無人知道,她要保護葉小姐,保護她的二哥,她更不想一次一次搬家,這個家很好,很安靜,更好的還有書可以讀。英子慢慢走着,她突然一下長大了,從她第一次踏進捲菸廠那天開始,她心裡就決心長大,必須長大,歲月讓她失去了天真爛漫,有時候雖然覺得惋惜,可是,想起葉小姐和三嬸她們,她又覺得沒有什麼可以惋惜的,她已經看清了日本鬼子的囂張跋扈和橫蠻無理,日本鬼子霸佔着整個青島,不,是整個中國,讓中國人民吃不飽飯,喘不動氣,每天提心吊膽地在生與死之間掙扎。

英子擡起頭,遠處啤酒廠上空的煙囪裡依然冒着濃濃的煤煙,像一個魔鬼在半空中張牙舞爪;突然前面松山路旁的公園裡傳來二胡聲,那悲哀的曲子讓人聽了流淚,英子急忙低下頭,她往前疾走了幾步,她實在不敢停下腳步,每逢聽到那種音律她心裡就酸酸的,都想大哭一場。

英子繼續往前走,張開眼神,她認真打量着眼前的小路四周與對過的柳巷子。葉家小院與柳巷子之間隔着腳下這條小路,路兩旁還栽着幾棵高大的梧桐樹;小路右側是一條東西路,東西路旁邊有一條臭水溝,溝裡還有不少的積水,幾棵柳樹在溝沿上矗立,黃色的葉片落了一地,有幾片葉子落在水裡隨着流水漸漸遠去;葉家左側的院落裡住着日本人家,矮矮的牆頭上搭着櫻花樹的枝條,殘枝敗葉,零零亂亂;對過的柳巷子雖然細窄,卻看不到頭,不知是被巷子裡堆積如山的雜物遮擋住了它短短的盡頭,還是它原來就那麼暗不可測?柳巷子頭上有一家開水鋪子,開水鋪子門口兩邊堆積着一些劈柴和煤塊,開水鋪子屋檐上還有一個高高的、細細的、短短的煙筒,煙筒裡冒着濃濃的、黑黑的煙,滴落着一溜溜黑色的水蒸氣,水蒸氣下籠罩着“朱家開水鋪子”幾個字;開水鋪子對過住着吳家。

就在這時,英子背後傳來“噗嗒”“噗嗒”聲,那聲音似乎是從地面上傳來的,英子好奇地回頭看過去,聲音來自小路的對面,只見一個老人,她盤坐在一個蒲團上,老人另一隻手裡還抓着一個蒲團,英子急忙扭轉身走近老人,彎下腰,低聲問,“您好,您,您去哪?俺可以幫您嗎?”

老人擡起頭,她滿臉的褶皺,每個褶皺裡都黑黝黝的,那是煤灰;老人臉上還流着汗水,天不熱,老人是有點累;老人的眼睛裡沒有多少光,好像蒙着一層霧。老人順着英子的聲音往上尋覓,她看到了英子的臉,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是?”

“俺是葉家的大女兒!”英子蹲下身看着眼前沒有下肢的殘疾老人,她又問,“俺可以幫您嗎?”

老人搖搖頭,她突然瞪大了驚奇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你是那個在日本捲菸廠上班的孩子吧?”

英子使勁點點頭,“是!”

“俺知道你,聽說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嗯,嗯,不錯,不錯!”老人一邊說着,她一邊再次打量着英子,她一邊連連點頭稱讚英子,“街坊鄰居每每談起你,都豎大拇指!”

聽了老人嘴裡的話,英子有點不好意思,她羞澀地咬咬嘴脣。

少頃,英子小心翼翼抓過老人手裡的蒲團,她把那個蒲團放在老人第一個蒲團的前面。

老人握緊雙手,用拳頭使勁支撐着地面,她的上半身瞬間懸空,然後她的半截身子輕輕落到了前面的蒲團上,英子急忙抓起老人身後的那個蒲團放在老人身子的前面……老人滿眼是感動,“你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不嫌棄俺這個髒兮兮的老太婆?”

英子搖搖頭,“不嫌棄,您需要幫助,俺只能做這一點……”

“俺想找你祖母聊聊天!”老人看着英子的眼睛,“葉家這麼多孩子,不容易啊!”

“您去俺葉家?好,俺幫您!”英子繼續幫助老人向前挪着蒲團。

這時,鄰居日本人家門口,一個女孩拉着她母親的手靜靜站在那兒,她們看到了老人和英子,她們就這樣一直盯着英子和老人。英子只顧着幫助老人挪動蒲團,她沒有在意旁邊的院門口有兩雙眼睛的存在。

葉家祖母聽到了院門外的聲音,她早早打開了院門,她向坐在院門口蒲團上的老人招手,“快來,快來,吳家妹子!”

“這個孩子就是英子,是嗎?真懂事!”吳家老人又擡起頭看了英子一眼,然後她把她朦朧的目光投在葉家祖母的臉上,“老姐,俺真羨慕您,您把孩子教育的這麼優秀!”

“哪裡?”葉家祖母想解釋什麼,她猶豫了,她擡頭看着英子,又看看吳家老人,“英子,這是,咳,你們應該稱呼吳大娘!是不是吳妹子?你比俺小十幾歲呢……”葉家祖母溫和地笑着,她一邊向吳家老人點點頭,她一邊向吳家老人伸出手,她的手與吳家老人的手剛剛要握在一起,吳家老人急忙收回了她的手,“髒,髒,俺的手髒……”吳家老人嘴裡連聲說着,她一邊慌亂地把她的手藏到了她的背後。

“不髒,不髒。”葉祖母擡頭瞄了一眼英子,她又低頭看了看吳家老人一眼,“大妹子,來,咱們進屋說話!”

“不了,咱們就在院裡聊聊天,俺這個人喜歡說話,不過,俺喜歡找願意聽俺說話的人說話!”吳家老人口氣裡似乎有難言之隱。

英子幫吳家老人一點一點挪進了葉家院子,她把她手裡抓着的蒲團放在一樓客廳屋檐下的走廊裡,她看着吳家老人穩穩地坐上去。

葉家祖母和吳家老人開始拉家常。

英子一轉身跑進屋裡,一會兒,她手裡拿着一塊溼毛巾從屋裡走了出來,她把她手裡的毛巾遞給了葉祖母,葉祖母把毛巾遞給了吳家老人,“大妹子,來,擦擦汗,擦擦手!”

“麻煩了!”吳家老人沒有去接葉家祖母手裡的毛巾,她嘴裡不好意思地絮叨着,“不用了,俺手太髒,用俺衣服擦擦就可以了。”吳家老人一邊說着,一邊抓起她衣服一角迅速地擦了擦她的手。

“英子,去燒點熱水給你吳家大娘喝!”葉祖母又看了一眼在一旁呆呆站着的英子,“順便看看那三個小傢伙在做什麼?好半天沒有動靜啦!”

英子上了樓,書房的門敞開着,她看到新麗新菊在書房看書,新新在畫畫,黃丫頭靜靜地臥在桌子下面眯着眼,似乎睡着了。他們各忙各的,好像很用功,有模有樣,其實新麗新菊認識的字總共還不到二十個。新新畫畫有一定的天分,他畫的鳥永遠是圓圓的頭。英子歪着頭看了一眼書房,她沒有打擾新麗他們,她的腳步直奔她的臥室,她臥室裡有水杯和暖瓶。

“俺今天有事,找大姐聊聊!”院裡,吳家老人和葉祖母喋喋不休。

英子端着茶缸走下樓,她雙手把茶缸遞給吳家老人,“吳大娘,您喝水!”

“不喝,不喝!”吳家老人推脫着,“不用麻煩,俺來不是來給你們葉家添麻煩的,俺只想找你們祖母聊聊天,俺這心裡有話不說憋得慌!唉!”

“您喝吧!大妹子!”葉祖母笑迎迎地看着吳家老人,“大妹子,您不要客氣,更不要見外,您見外,俺心裡不好意思啊,咱們是鄰居,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呀!”

“姐,您的話讓俺慚愧,俺那個兒媳總給你們葉家添麻煩!不要去理睬她!”吳家老人長長嘆了口氣,“她就那個愛佔便宜的人,俺家裡什麼也不缺,雖然沒有大魚大肉,雖然每頓不能吃六成飽,俺吳家至少還有兩個大男人,餓不死……”

“哈哈哈,知道,知道,沒事,沒事!”葉祖母哈哈笑着,“鄰居嗎?都是一家人!再說,出門在外,都不容易,互相照應是必須的……上次聽說您老家是吳橋的?”

“是,是呀!唉,俺這兩條腿是那年日本鬼子扔炸彈炸飛的,不是俺兒子揹着俺跑出四十里路……俺今兒就坐不到這兒了,唉,俺活着也沒意思了,這仇也許就帶到墳地裡了。”吳家老人眼裡的淚水瞬間滾落了下來。

英子對眼前這個老人有一定的好感,眼前的老人雖然是一個殘疾,她儘量不麻煩人,甚至都不喝他人一口水,寧可用衣襟擦手,也不用別人的毛巾,雖然事兒不大,從細節看人品,起碼比老人的那個兒媳強百倍。英子低下頭認真端詳着眼前的吳家老人,老人喜歡整潔,鬢角像刀切得那樣整齊,只是老人臉上的皺紋很多,層層疊疊,每一層裡都藏着厚厚的煤油,她家裡做飯時一定是她升煤爐;老人的手骨節很粗,每個手指之間都有洗不淨的煤灰,更多是因爲老人用雙手走路。

“老姐,您不用費心她的嘴巴,還有俺呢,不是嗎?”吳家老人嘴裡的她一定是她的兒媳。

葉祖母慢慢站起身來,她走到吳家老人眼前彎下腰,她伸出大手輕輕拍拍吳家老人的肩膀,“老妹,咱們這個歲數了,不去跟孩子們歐氣,咱們活着就很不容易啦!”

“她不記仇的傢伙,您可能不知道,她沒上過學,大字不認一個,心眼窄,怎麼也不如上過學的人呀?她在您面前看着面潤,其實,她尖刻冷酷,沒有長人心,看看俺那個大孫子,每天去大街上給人擦皮鞋,她也不給留飯,不是俺悄悄給藏起一口吃的,孩子就會餓一天,她配做一個母親嗎?”吳家老人嚥了一下口水,壓低聲音,“她沒有孩子,吳窮和那個傻丫頭是俺上面兒媳婦留下來的……那個丫頭親眼看見了她的母親被日本鬼子刺刀刺死了,所以她,本來很乖巧機靈的孩子……想起俺那個兒媳,俺心裡就疼,爲了保護俺孫子,她被日本人的刺刀活活刨了肚子,她肚子裡還有一個嬰兒呀……!”吳家老人流着淚重複着她家人的遭遇,她的淚讓英子想起了她舅舅的死,眼淚瞬間在英子臉上變成了兩條小河。

英子在沉默中流淚,葉祖母也沉默了。隔牆有耳,那個日本女人和她的女兒默默站在她家院子裡,她們心裡說不上的難受,尤其聽了兩個老人的對話,她們既心疼又無奈,更多的是可憐,她們默默彎着腰,臉上滾着晶瑩的淚水。

夜很深了,葉小姐沒有回來,葉祖母開始坐立不安。英子讓新麗新菊帶着弟弟新新去睡覺,她帶着黃丫頭站在院子裡等葉小姐。風,一點不安靜,在冷清裡捶打着院門、院牆、和院牆上的小草。英子突然感覺今夜的不安寧,空氣濃厚,讓人喘不動氣;月光變得膽小,藏在烏雲裡時隱時現。擡起頭看看坐在樓梯口的葉祖母,燈光照在老人的臉上,老人的臉色似乎鍍了一層灰白色,多了凝重與牽掛。

街上的人突然多起來,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喊叫:“日本憲兵隊殺人了!”

樓上傳來葉祖母屁股下面的椅子被什麼東西碰倒的聲音,英子一驚,她擡起頭,葉祖母的身子趴在欄杆上,她全身抖着,她的腰突然挺直了,她的脖子高高昂起,她滿眼閃着緊張和擔心。英子把目光從葉祖母身上收回來,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挪向院門口,她準備走出院子,她要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兒?

“英子,——”葉祖母突然喊了一嗓子。

英子急忙收回剛剛邁出去的前腳,她扭臉擡起頭再次看向葉祖母,“祖母,您有事嗎?”

“嗯,去吧,不要多事,問問怎麼回事,馬上回來!對了,開着院門……”

“俺,俺知道了!”英子輕輕答應着,她的聲音裡有藏不住的緊張。

“不要緊張!”葉祖母的囑咐飛到了英子耳邊。

“俺不緊張!”英子嘴裡這麼說,她心裡卻慌得很,說緊張還不如說是害怕。

對過的柳巷子的拐角處有人在說話,那是周邊的住戶,他們滿嘴的惶恐與害怕,路燈拖着他們的身影,一忽兒飄到了牆上,一會兒藏進了角落,他們的身體哆哆嗦嗦、探頭探腦。

前面登州路上人影綽綽,有幾個人一邊奔跑,一邊交頭接耳,風把他們焦慮的聲音送過來,風不大,他們的聲音更小,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他們把頭頂的帽子拉到了嘴巴,只露出嘴角,他們躡手躡腳鑽進了巷子,然後匆匆消失在黑暗裡。

英子的一雙小眼睛不夠用,她在尋找她熟悉的影子,突然她看到兩個身影出現在梧桐樹的陰影裡,其中一個像是葉小姐,她的身體軟綿綿地斜靠在一個男人的身上,似乎是喝醉了;她一頭捲髮在風裡搖曳,似乎要拖到地面上了;瞅着,瞅着,兩個人影漸漸走近,那個男人是書店的宋先生,宋先生瘦高的身影被風拽着,被影子拖着,看到宋先生讓英子想起了邱先生,只是宋先生沒有邱先生個子高,他們都一樣清瘦,兩個人怎麼那麼像呢?

“葉小姐怎麼啦?”英子邁開着急的腳丫,她大口喘着粗氣跑近宋先生,她擡起頭看着宋先生的眼鏡,因爲天黑,宋先生眼鏡還能反射出兩曙光。

“沒,沒什麼?葉小姐喝醉了!”宋先生在撒謊,他的聲音明顯地在顫抖。

“喝醉了?快,快進去,俺去燒點水——”英子急忙閃開自己瘦弱的身體,她讓宋先生和葉小姐擠進葉家院子。

“英子,關上門!”宋先生扭臉低聲囑咐英子,“快!”

“嗯,你們快進屋,俺看着呢!”英子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她都沒想到她會如此鎮靜。

這個時候葉祖母不知去哪兒了,樓上那麼沉默。

“不用,英子,你馬上上樓來!”宋先生扶着葉小姐在前面走。

英子看着宋先生擁着葉小姐艱難的上樓,樓道里傳來了葉祖母的驚呼,聲音很小,很小,小的像蚊子在哭啼。

“沒事的,您不要擔心!”宋先生的話是在安慰葉祖母,“她睡一覺就好了!”

英子準備上樓,她突然看到了院子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串東西,黃丫頭垂着頭用鼻子不停地嗅嗅那一串東西,“血?!”英子嘴脣在哆嗦,她回想起了那年邱先生被張伯揹回崔家大院的情景……葉小姐流血啦……英子急忙退到了院門口,她抓起地上的落葉和煤灰,她的臉趴在地面上,她的一雙眼睛認認真真盯着路面,她小心地尋找那一滴滴血跡,她用手裡的樹葉和煤灰仔細地擦拭。

“英子……”宋先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英子的背後,看着英子小心翼翼的樣子,宋先生臉上露出絲絲笑模樣,他一邊暗暗點點頭,他一邊對英子說,“英子,俺回去了,你也回家吧!”宋先生擡起大手在英子頭上摸了一下,“謝謝你!英子。”

英子搖搖頭,她心裡發冷,冷得她張不開嘴巴回答宋先生的話。

“俺回去了,你,幫忙照顧一下葉小姐,她醉得很,不讓她喝酒,她不聽勸,這不,喝醉了!”宋先生微笑着再次向英子點點頭,然後他轉身匆匆離開了。英子傻傻站在院門外的臺階上,她盯着宋先生細長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拐角處。

英子回到樓上。葉祖母站在英子的臥室門口唉聲嘆息,她滿臉愁容,更多的是淚水。

英子慢慢靠近老人。

老人踮着腳尖,儘量拉直身軀,她的頭不停地搖着,張着嘴巴,老人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嘴裡還絮絮叨叨,她一回頭正好看見英子,“英子,這,這怎麼好呢?”老人慌里慌張地一把抓住英子的細胳膊,她嘴脣哆嗦着,“我的嫚,她,她不會有事吧?”

“祖母,您,您不要害怕!”英子不知怎麼安慰滿臉傷心的老人。

“對,不要害怕!”老人使勁閉了一下眼睛,“只是,只是,嫚,她,她怎麼不醒啊,俺害怕的是這個呀!宋先生說嫚喝醉了,她身上一點酒味都沒有……卻,卻有血……”

葉祖母額頭冒着汗珠子,她的臉上流着淚,她的嘴裡不停地念叨,她滿臉滿心的擔心,她擔心她的嫚就這樣直挺挺地躺着,不再醒來,不能啊,這是她的嫚,她唯一的血脈。

“不會的,葉小姐會醒來,宋先生這樣說的!”英子輕聲安慰老人,她一邊扶住老人哆嗦的身子,她害怕老人一下倒下去,她真擔心老人的一雙小腳承重不了她左右搖晃的身軀,“祖母,您,您不要着急,您坐會……宋先生說葉小姐沒事,俺相信一定會沒事的!”

“是嗎?那個宋先生也是這樣對俺說的,發生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事?俺這心呀總是覺得這幾天要出事,這不,到底出事了,俺這個老不死的,怎麼會這樣?天天想壞事。想,想……”葉祖母連聲埋怨着她自己,她着急的樣子讓人看了心疼。

英子走進房間,她慢慢靠近葉小姐,藉着桌子上的燈光,她看到葉小姐臉色蒼白,嘴脣也蒼白,眼睛閉着,好似睡着了。英子輕輕彎下腰小心翼翼掀開葉小姐身上的被子,葉小姐身上的衣服很乾淨,突然,英子看到葉小姐的胸口有血跡滲出來。

“那個,那個宋先生說,是,是子彈穿過了嫚的身體,他去找大夫去了!”葉祖母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英子身後,“他說,他說子彈穿過了嫚的肩胛骨,他說,他說嫚沒有生命危險!俺,俺這心呀,怎麼遇到事兒就跳個不停!”

英子沒有說話,她不知應該說什麼?她就這樣直勾勾盯着葉小姐的臉,她希望葉小姐快點醒來。

院門口又傳來了腳步聲,英子一激靈,她急忙給葉小姐蓋上被子,她又回頭看了一眼葉祖母,老人的額頭冒着大顆大顆汗珠子,老人的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嘴裡也不知嘟囔着什麼。

“祖母,好像來人了!俺去看看!您不要擔心,葉小姐沒事的!”英子知道,此時此刻她必須替葉家承擔一些義務。

院門口外站着宋先生和一個陌生人,那個陌生人肩膀上揹着一個包裹。

英子急忙打開院門,她讓宋先生他們邁進了院子。

乖巧懂事的黃丫頭一聲也不吭,它搖着尾巴跟在英子身後。英子目送着宋先生帶着那個人匆匆上了二樓,她默默站在院子裡,她蹲下身子抱緊黃丫頭的脖子,黃丫頭把頭緊緊靠在英子懷裡,似乎兩個人互相給對方力量。

時間一點點走着,走得很慢,黑夜的垂幕一下籠罩了葉家院落,秋蟬在夜色裡喘着最後的氣息,一聲長一聲短,讓聽着的人替它們着急;院門外一下空落下來,沒有了吆喝聲,沒有了腳步聲,沒有了悄悄說話聲;柳巷子裡,煤爐殘留的星星之火還在使勁搖晃着,想掀開壓在它身上的厚厚的煤灰,砰燃困境的束縛;突然一隻死去的嬋兒落下,它黑色的身體已經沒有了生息,它囂張了一個夏季與一個秋的開頭,秋天的中旬還沒有到來,它的魂魄已經出竅,沒有留下最後的色彩,一敗塗地的草草收場;擡起頭看着天空,梧桐樹的枝條遮擋着遙遠、又觸手可碰的天際,月亮在雲層裡穿梭,投下梧桐樹的影子。

葉小姐在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發現英子坐在她牀前睡着了。英子在葉小姐牀前坐了一宿,她的小腦袋耷拉在胸前,她實在太困,太累。

“英子,渴,水!”葉小姐擡起她腫脹的眼皮,她看着英子,有氣無力地招呼。

英子一激靈,她循着聲音看到葉小姐睜開了眼睛,她心裡一陣驚喜,她“騰”站了起來,“葉小姐!”

“英子,麻煩了,想喝水!”葉小姐聲音沙啞。

“不可以!”英子搖搖頭,“宋先生說您暫時不能喝水!”看着葉小姐乾裂的嘴脣,英子不忍心。可是宋先生的話依然在她耳邊,“英子,葉小姐身上有傷口,傷口在流血,雖然止住了,但,傷口太深,暫時不能喝水,你記住呀,必須在十個小時後才能喝點米湯之類!”

英子抓起桌上的茶缸,她手裡攥着一根竹筷子,她用竹筷子沾了一點點水珠,她小心翼翼把竹筷子上的水珠放到了葉小姐的嘴脣上,那滴水珠剛剛靠近葉小姐的嘴脣,葉小姐就迫不及待地伸出舌頭,“多點!多點!”葉小姐擡起欣喜又渴望的眼神看着英子。

英子搖搖頭,她必須要剋制自己對葉小姐的可憐,“溼潤一下嘴脣可以,待會,到了下午就可以喝點米湯,您一定要忍住,千萬不要生俺的氣,對不起,葉小姐,俺要聽宋先生的話!”

葉小姐笑了,她點了點頭,英子又用竹筷子沾點水送到葉小姐的脣邊上。

葉小姐能下地了,葉祖母高興得臉上的皺尾都開了,新麗新菊新新高興地在樓道里跳着。英子站在葉小姐的身邊,她想問問葉小姐前天發生了什麼,葉小姐搖搖頭,意思是不讓英子問,英子閉上了嘴巴。

葉小姐很感激英子的照顧,她垂頭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謝謝你!這是俺的真心話,這兩天真辛苦你了!有你的照顧俺纔好的這麼快!”

英子搖搖頭,“我們是一家人,這是俺應該做的,不是嗎?”

葉子小姐笑了,“我們英子真懂事!”突然葉小姐想起了什麼,她垂下頭問英子,“英子你有兩天沒有上班了,是嗎?不知單師傅那邊的情況!”

“您不是說有罷工的嗎?您不是不讓俺去上班嗎?……”英子皺皺眉頭,她心裡有很多問號,“那天發生了什麼事?單師傅也參加了罷工嗎?”

葉小姐突然嚴肅地搖搖頭,“他不能參加!他不能暴露!這件事不要跟他說起……”

“是您負傷的事情嗎?不能給他說是嗎?”英子搖搖頭,“俺不會說的,您放心吧!在菸廠裡一般也沒時間聊天,除非吃飯的時候,就十幾分鍾,一晃就過去了,有時候飯還沒吃完,監工就吹哨子啦!”

“不容易,菸廠的工人真的不容易!”葉小姐長長嘆息着。

英子不懂葉小姐爲什麼在罷工那天不讓她上班?爲什麼單師傅也沒有參與罷工?

“如果可以,你們以後能有一個星期天,這樣,你可以在星期天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兒!”葉小姐說。

聽了葉小姐的話英子心裡說不上的高興,“真的嗎?太好了!”英子盼着不再像陀螺一樣每天不停地旋轉,能有一個空餘的時間,她可以在家裡幫着葉祖母縫縫衣服,她還可以在書房裡看看書,如果真的像葉小姐嘴裡說的有一個休息日那就太美了!英子不知道這個休息日是多少工人用鮮血換來的?她沒有看到工人罷工的場面,她更沒看到有多少工人被鬼子殺害,那天頤中捲菸廠門前血流成河。

英子開始新的一天的工作,新的一天總是帶着美好的渴望,可是,當她剛剛踏進捲菸廠就看到了站在刑訊室門口的鬼子兵,他們手裡端着刺刀,他們的眼睛裡閃着兇殘的光。

日本鬼子開始盤問一個個工人,問是不是參與了罷工?參與罷工的工人被抓進了刑訊室,刑訊室裡傳來鬼哭狼嚎。當日本人問英子那天爲什麼沒來上班?英子說,那天剛走到廠子門口就聽到了吆喝聲,就嚇得跑回了家。日本人看着膽怯的、夾着瘦弱雙肩的英子,他們搖搖頭,他們看到英子的眼睛裡閃着害怕又誠實的光。

監工頭彎着腰走近一個手裡抓着警棍的日本人,他低聲嘀咕着,也不知道他與日本人說了什麼?

“喊單過來!”日本人擡起頭瞄着不遠處的車間,“快點!”

單師傅來了,他遠遠就看到了英子站在日本人的面前,他先向日本人哈哈腰,他又向監工一笑,他又把眼睛投向日本人,“長官,您辛苦!”

日本人斜了一眼監工,監工慢慢走近單師傅,“這個小丫頭是你的什麼人?”監工一邊用他手裡的皮鞭指着一旁的英子不懷好意地問單師傅。

“您是知道的,俺那天在廠子裡,不是嗎?俺哪兒也沒去!”單師傅答非所問。

“不是問你,是她!”日本人用他手裡的警棍指指英子。

“奧,她呀,她是我一個朋友的女兒,朋友託我照顧她,俺要給朋友面子,不是嗎?”單師傅不慌不忙地說。

“她那天參與鬧事了嗎?”日本人吼叫着。

“她,不可能,一個剛剛十三歲的孩子,看看她膽小害怕的樣子,她什麼也不懂!別說她不懂,俺也是糊塗,日本人給我們工作做,有工作就有飯吃,那一些人是故意沒事找事,吃飽了撐的……”

“那天,的確俺沒有看到她在場!”監工突然換了一副嘴臉,他一邊討好地看着日本人,他一邊附和着單師傅的話,“她這個小個,那天,那天那麼多人,她還不被擠成柿餅子,哈哈哈”

“去,帶她去好好工作!”日本人發話了。

單師傅鬆了一口氣,他拽起英子的胳膊,“走,一定要好好做工,好好做工纔有錢,才能吃飽飯!”單師傅突然又壓低聲音對英子說,“過幾天我們幾個工人去日本,以後俺照顧不了你啦,俺會拜託監工師傅罩着你,你可一定多長心眼呀!”

“去日本?”英子擡起頭看着單師傅愁眉苦臉的樣子,小心翼翼問,“您不去不行嗎?”

單師傅咧咧嘴角苦笑了一聲,他又搖搖頭,“俺想不去,可是,還是命重要不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英子沉默,她不知道單師傅去日本的命運會是什麼?這是英子最後一次與單師傅說話,這也是英子最後一天見到單師傅。

葉家院子非常安靜,葉祖母坐在一樓的客廳裡,她身邊圍坐着新麗新菊和新新,還有黃丫頭,他們似乎在聽葉祖母講故事,新新在打瞌睡,他的一雙小眼睛都睜不開了。

黃丫頭聽到了院門外小路上傳來了英子的腳步聲,它“騰”一下從客廳躥到了院門口。葉祖母擡起頭看了看院子,她又背過手去敲敲後背,挺挺腰,“你們英子姐回來了,你們也快去睡覺吧!”

這時英子邁進了院子。

英子一邊往一樓客廳走,她一邊向葉祖母笑笑。葉祖母急忙從椅子上站起身,她的胳膊下攬着新新,新新瘦弱的身體歪斜在老人的身上。

“祖母,葉小姐呢?”英子想把單師傅今天的話告訴葉小姐,可是葉小姐沒在家。

“出去了,唉,也不知留個話,真讓人擔心呀!”

“英子姐!”新麗新菊一下跑到英子身邊,新麗接過英子手裡的花布包,新菊拉着英子的手,嘴裡甜甜的,“祖母說英子姐最辛苦!”

“不辛苦!”英子看着新麗新菊一張張無憂無慮的臉,她心裡也高興,被束縛了一天的自由此時可以釋放,“你們在做什麼?聽祖母講故事嗎?怎麼還不去睡覺?”

“嗯!”新麗點點頭。

葉祖母看着英子嘆了口氣說,“我們等着你,看不到你,她們就不去睡覺!咳,你看看新新都困成什麼樣子啦!”

“以後你們不用等俺,你們去睡吧!弟弟已經站着睡着了!”英子看着新新瞌睡的樣子笑了,她看到新新的嘴角還流着哈拉子。

“沒有,沒,沒有!俺不困!”新新急忙擡起衣袖擦擦嘴角,他不好意思地看看英子的眼睛,他又急忙垂下他的小腦袋。

英子看着脖子長、腦袋大的新新她心裡很難過,自從新新上次生病,他似乎失去了好多精神,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

“新新,給!”英子像變戲法似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個蘋果。

“蘋果?!”三個孩子驚喜地瞪大了眼睛,“哪來的?誰給的?”大家連着聲問英子。

英子把手裡的蘋果遞給了新麗,“你去洗洗,然後讓祖母切了,大家分着吃!”

“英子,是不是你們工人都有?”葉祖母也對眼前的蘋果充滿了好奇。

“不是,哪有那種好事兒!”英子搖搖頭,她微微一笑。

“那哪兒來的?”新麗新菊滿眼好奇。

英子吞了一下嗓子,慢悠悠地說,“還是俺告訴大家吧,今兒俺路過黃縣路,在那段路口有一個上坡,俺幫一個人推了一段路的車子,這個蘋果是他送給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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